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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那兄弟在江都渡过了一整个难熬的冬天。
和家人的书信也不通了,真不知道他们在北方是什么情况。我虽然想担心他们,可是此刻我自己却更加需要担心。
情势真的是越来越差,到最后粮草都运不进来了,据说是因为有那割据势力,阻断了粮草的路线,我们这么多官员随从将士竟然要面临弹尽粮绝的局面。
而城内的气氛一片肃杀,执刀的士兵完全凭着圣上的喜好砍人杀人,毫无法度可言了。
我包着薄被在小屋里瑟瑟发抖,时常沮丧气愤,忍不住要开口乱骂一通。
欧阳询却坐在我对面每天安静地写着字,遇到天气冷,他还会打来热水,把手泡热了,小心擦干之后才执笔写字。
有时我骂累了愣愣地看着他依然全神贯注、一笔一划地写着字,就忽然觉得,书法这种东西,还真是能修身养性,仿佛有一股“正气”贯穿其身,不易被这心绪烦恼。不知道他当时心中在想什么呢?起码从外表看起来,他还是蛮平静的。
积蓄了一个冬天的焦虑,终于在某一天夜里,化为了真正的恐怖。
半夜中,我听见门外骚动不止,便起身透过窗户查看,只见城外一处火光冲天,几乎映红了整个夜空,接着,这行宫之内进入了很多拿着火把、并非禁卫军穿着的士兵,各个面色凶神恶煞。
“好像,兵……兵……兵变了……”我吓得从窗户边跌了下来。
欧阳询也翻身起来,走到窗边稍微看了看,面色凝重,过了好一会儿才对我说道:“先不要轻举妄动。”
我们俩背靠在屋子的窗户下面,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门外吵闹不休,还能不时听到兵器碰撞之声,到了黎明才渐渐安静下来。
此时我已经胡思乱想一个晚上了,吓得浑身都发软,精神却又极度兴奋根本就睡不着觉。
忽然,房门被“砰”地一声,粗鲁地踢开,尔后进来两个士兵。
“不想死的速去行宫大殿!”这士兵吼道。
我们只得站起来,几乎是被他们半押着往行宫的方向推去,一路上见那一片狼藉,横尸遍地,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路上跌倒好几次。
最终,我们被被推入大殿之中,发现同行的百官全都被聚集着,跪在这大殿之中。而大殿正上方龙椅的位置上站着几个军爷,远远的也不知道是谁,更何况我还不敢抬头。
但是,我似乎看到了大殿屏风的后面堆积着许多穿华服的尸体,屏风上、地上都溅蛮了血迹,特别吓人。后来我才知道,昨天夜里,皇帝一家老小还有外戚只要是在江都的已经都被这些叛军残杀,只留下一个人做傀儡。
对我来说那段经历真的是不想再回忆的恐惧时刻。
我当时吓的头脑都一片空白,只记得那个军爷让我们百官各自报出自己的官职与姓名,只要是他们觉得原来是皇帝的幕僚或者之前与他们有过节的,他们直接拖出来就杀掉。
此时,当前方一个人颤颤巍巍地报出“虞世基”的名字的时候,那个军爷立即喊道:“就是这个虞世基,谗言惑主,要定都丹阳。”
另外一个军爷粗声粗气地补充道:“也是他让君主骄奢无度,在这江都整日不理朝政!”
虞世基惨叫着被从人堆里拖出来,我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可就在此时,忽然耳边响起了虞世南的叫声:“勿杀我兄长,伯施愿替兄长死!”
我再抬头看,只见两个士兵已经挽住虞世基的双臂拖行,而虞世南居然主动从那人堆中爬出来,拼命阻挡他们将虞世基拖出去,一边还大声向着军爷喊道:“伯施愿死!求留兄长一条命来!”
那虞世基早已吓得浑身发软面如土色,虞世南却哭得声泪俱下,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拉住他兄长,不让两个士兵拖走。
可是那座上的军爷根本没有说话,只是对着那两个拽着虞世基的士兵做了一个“杀”的手势。那士兵其中一人便一脚踢开了虞世南,两人再不拖泥带水,一路就将虞世基拖出了大殿之外,虞世南痛哭不已,几乎是匍匐着跟着爬了出去。
殿内跪着的百官看着虞世南如此,无不痛心,却又不敢轻举妄动。最后还是那座上的军爷说道:“把他拉回来,也是算是个刚烈之士。”
那士兵再把虞世南从外面拖回来的时候,正好把他放在了我们旁边,他已经哭得都没办法撑起来了,我猜想他是目睹了他亲哥被斩杀的过程,却也不敢贸然安慰。
就在此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虽然和这个名字没有关系已经三十年。我只是深深地埋下头去,不敢看,不敢听,埋了许久许久……直到我被士兵踢了一脚,让我报官职与姓名。
我与我那兄弟官职低,人微言轻,却在此时救了我俩一命。安全躲过了这一劫数。可是在这个大殿里,我目睹了诸多人间惨剧,基本上除了虞世南,都是摇尾乞怜、甚至不惜出卖同僚求生之辈。
尤其是一个叫做许敬宗的,上面的军爷因觉得他父亲对自己不敬要斩杀,许敬宗非但不替父亲求情,居然在殿内摇头晃脑说自己的父亲该杀,自己与父亲没关系,甚至最后神志不清喊道要不他自己亲自来杀。满殿无不哗然。
我们被拘在殿内整整一天,等那些军爷都问够了,杀完了,才放我们回去休息,我与我那兄弟搀扶着虚弱的虞世南一路走回了小屋。
我是第一次见到那温润可亲、目光灵动的虞世南变成这样木然与绝望。
我乘着月色去外面打了点水,又斗胆向那士兵要了点吃的拿了回去,虞世南此时一口也不吃,大有要绝食的意思。
我只得和我那兄弟勉强填饱了肚子。
尔后,三人就在那无烛火的房中呆立而坐,沉默不语。
此时我与我那兄弟都不知道明天在哪里,会怎么样。
我的心中因为极度焦虑,又开始患得患失,忽然小声道:“留着这条命只徒增恐惧,倒不如刚才死了干净!”
此时,一直沉默的我兄弟忽然说道:“不能死。”
我在几乎黑暗的屋子中抬头看着他的方向。
只能借着着月光隐约看见他消瘦的面庞,和花白色的胡须。月光在他颧骨侧边形成一个弧形的高光,显得清冷有锐利。
“不能死,活着,才有希望。”他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