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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木流一边喝酒一边思绪急转,看这架势,老瘸子肯定不会轻易放自己出去了。这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也很难猜到。唯一能确定的也就是,这老家伙肯定没憋着什么好事儿。
写话本小说儿的,都他娘的心脏!
“我说你到底想干嘛?黄昏一家的事儿到底是个什么前因后果,不能说?”张木流放下酒囊,无奈说道。
瘸腿老人瞪眼不停,却是没继续打人,而是疑惑道:“你这小子练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剑?随便找个路人持剑,都不会与你这般,狗屁不如。”
靠在石壁下的年轻人没接话,没法儿接。只是心中不断骂道:“等我境界上去,要叫你老瘸子好受。”
老瘸子微微一笑,虚影双拐抬起又点地,这处如同大锅扣住的地方便不断扩张,只几个呼吸就已经纵横千丈有余。
张木流皱起眉头,老家伙还没有打够?
果然,老瘸子消失不见,换成一个白衣持剑的年轻人。来者也如同先前看到的街市行人一般,有形无神,可是这人一身剑意十分浓厚。张木流自身剑意与其相比,就是水沟与小河的差别。
此处空间又响起老瘸子声音,“这白衣剑客是我其中一本书中的主人公,叫做巳十七,你若是能与他对敌不败,方可离开此处。”
话音刚落,一道奇异光芒飞进那“巳十七”体内,后者眼神顿时清明起来,脸上也是缓缓泛起笑意。
白衣青年问剑张木流。
这一番神通可是教张木流心神紧绷,还能这样的么?书中人物随随便便就剥离出来,剑意以及境界都是不俗,甚至那一道奇异光芒注入巳十七体内后,白衣剑客便真真正正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巳十七已经袭来,论近身剑术,张木流可谓是一窍不通。从前与人对敌皆是剑气纵横斩去,少数近身也是持剑乱砍而已,全然没有章法可言。
这白衣剑客一脸笑意,笑意中饱含自信,仿佛在他一剑之下,所有算计皆是虚妄。
游方不在,便只能拿那柄木剑对敌了。倒是有一把南山飞剑,可张木流实在是不敢轻易把它持在手中,屡次对敌,南山飞剑更多是以其一身道门真意压胜一方罢了。
一把木剑,想要与这同境界的真正剑修交手,有些难度。
巳十七见那一袭青衫取出来一柄木剑,顿时眉头大皱,居然口吐人言道:“这是看不起我?”
张木流虽是惊疑,此人居然真的有那自主的意识。可还是笑着说:“道友多想了,我佩剑不在身边,只有一柄木剑在身。”
白衣剑客点了点头,手中长剑瞬间便消失,转而与张木流一般手持一柄木剑再次来袭。
两人皆是手持木剑近身缠斗,张木流则是节节败退,堪堪抵挡而已。况且他也知道,这个从书里跑出来的家伙,绝对是未尽全力。
巳十七一剑将张木流劈飞,摇头道:“你的剑道意气尚可,只是空有其意并无其真。那世间书法临摹,都是要先临其形再学其意,你倒好,意思虽然不浅,可对基本的对敌之术半点儿不通。别人都是空有其表,你是空有其意。”
张木流尴尬一笑,他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基础薄弱无比。可最重要的炼气与筑基,都是稀里糊涂完成的,只能凭借后天去弥补。而剑术一事,早前更是忌讳颇深,几乎碰都不敢碰。麻先生教的剑术也是重意而非形。
“那按前辈的意思,我该如何学剑?”但凡一条路走在自己前面,便可称之为前辈。
白衣剑客闻言笑了笑,冷不丁一剑刺来,张木流堪堪躲过,肩头被划出一道血槽。
巳十七笑道:“按我说,那就不学。”
张木流点点头,懂了。
那今日,便只切磋剑术。
巳十七微微一笑,这个从话本里跑出来又压境到元婴期的剑修,此刻终于有些真正的开心。眼前这个年轻人无论是剑意还是剑气,都是驳杂无比,让修剑之人看了糟心。好在慧根不错,学东西快。
其实若是真想打赢巳十七,张木流有无数种法子,哪怕这位白衣剑客破镜再破镜,张木流依旧是有办法的。话本小说里跑出来的人物,水火真意任其一便可让他消散,只是没必要。
看来那老瘸子境界肯定高的吓人,即便此刻张木流是被吸扯进来某本话本小说,以这老瘸子手底下的文章故事为世界,占足了地利。可还是不得不赞叹这老家伙手段之高明。
这天下写话本小说的人何其多?读了几本乱七八糟的书就敢提笔的人又有多少?其中能挣到钱的,有没有个千分之一二?能以话本故事做代替真意而入合道境界的就更少了。且这老瘸子显然已经将话本写活,自成一方世界了,若是再厉害些,将这话本中的生灵都炼活了,那便是一种通天手段。
试想一下,明明是一方虚假世界,来者却浑然不知,得有多恐怖?
今日缠斗,巳十七更像是喂剑。张木流自然察觉到这位白衣剑客的好意,是想以张木流自身意气磨练出一套只属于张木流的剑术。学的再好也不如自己有。
于是巳十七只是不停出剑,张木流竭力抵挡,不知过去多久,一身青衫只剩下xbs,还在,上半身只剩下一条条碎布,且血迹淋淋。好处就是如今张木流对敌已经颇有章法。
巳十七微微一笑,朗声道:“光接得住可不行,你须得以剑败我之后才出的去这方世界。”
张木流微微点头,驱散一身气血后持剑往前,这也是在这儿不知道挨了多少剑之后,第一次主动出击。
白衣剑客也是认真了起来,随意撩开一剑,“与剑修打斗可没之前那么容易。但凡手中有剑,便是仙剑,一剑可开天破海。”
那比白衣剑客一身剑意如瀑,肆意冲刷这方圆千丈的弧顶壁洞,手中木剑如同换了材质似的,隐隐有灵,剑气冲霄。
“一把好剑对剑客来说自然是有事半功倍的作用,只不过我辈剑客,从不愿去仪仗外物,即便有一把先天之剑,杀力巨大,也不该过分依仗。你得记住,是人持剑而不是剑御人。”巳十七一边出剑一边说道。
“受教了!”张木流寻机出剑之时也是回答了一句。
一道白衣忽然一分为二,二变四,不停分化。不多时便有足足二十八位白衣剑客持剑分作四处,围住张木流。
凄惨无比的张木流忽然笑道:“晚辈曾被人一剑破开肚肠,从而学了一剑——破障。今日便剑斩青龙。”
张木流往东面掠去,一柄木剑分化出无数实质剑影,如同雨滴一般朝那东方七人射去。巳十七却讥笑道:“牛吹的挺响,不知道本事如何?”
东方七个白衣剑客各自站在东方七宿所在,几人变换位置,尾宿箕宿所在持剑劈来,一道青龙虚影出现,好似神龙摆尾,瞬间搅碎半数木剑。紧接着角、亢、氐,三处位置的白衣剑客同时飞身跃起,俨然是龙抬头。三道剑气伴着龙威而来,张木流堪堪让开,剩余一半木剑却是被尽数捣毁。而那赤裸半身的青年却嘴角咧起,已然冲到心宿近前,一剑刺出,东方青龙消失不见,七个白衣剑客也缓缓消逝。
巳十七不见真身,只听得他拍手笑道:“好算计,这破障其实就是障眼法罢了。只是你白费力气,东方青龙主木,生生不息。”
话音刚落,七道白色身影重现东方,四象剑阵完好如初。
张木流皱了皱眉头,四象皆有所属,可其中也别有不同属性,青龙主木。转而去往西方白虎,白虎属金,主杀伐,最是不好打。
首当其冲便是那西方第一宿,奎木狼。
这一见奎木狼,张木流忽然懂了老瘸子为何点化那只黄鼠狼。自己携带水火真意,而那黄鼠狼属木,水生木,木生火。好个老家伙,是变着法儿将自己与那黄鼠狼绑在一起。如果不出所料,漕县背后之事肯定有个身怀金土真意或分别有金和土两种真意的两位修士。
愣神之时,奎宿所在的白衣剑客一剑斩来,剑气悠长,杀力巨大却经久不衰。
好家伙!学到了。金属剑气由木属之物发出,剑气便能杀力悠长。此招难处在于如何使两种属性不冲突。只是对于这白虎小剑阵来说,几乎不是事儿,奎木狼可是四木禽星之一。
要论剑术,张木流定然不及巳十七一二,可论所学驳杂,张木流足足可以甩这位书里蹦出来的剑仙一大截儿。
张木流一剑刺出往昂宿,虎背一断,这白虎还能如何?
虚空中那巳十七笑道:“想法儿是好的,只是你到得了吗?”
果然,昂宿后退,剩余西方六宿中毕宿与胃宿跟着后撤,拱卫昂宿,以参、娄为首,觜宿与奎宿在后,合围张木流。这下儿生生成了一计请君入瓮。只是张木流并未惊慌,现学现卖,微微水属性真意以木剑斩出,其中夹杂一缕浩然正气。剑气未曾斩向白虎,而是往正中方向地下而去。
猛然间四象阵法消散,一位白衣剑客出现在正中间,伸手擦了擦嘴角鲜血,笑道:“这都能猜到?你不做阴阳家修士真是可惜了。”
赤裸上身的青年缓缓走来,笑着说:“四象剑阵很强,只不过天地间没了居中黄龙,五行难以为继,也强的有数。可你这阵法没有那种接续不畅的感觉,所以我猜测,你该是身怀土属性,以自身化作黄龙,来维持这座五方剑阵。”
巳十七还是有些疑问:“那你怎敢以这几乎微不可计的一道剑气来破局?靠赌吗?”
张木流笑道:“我运气不好,从来不会赌。你这么多分身哪怕不会削减本体修为,可四座小剑阵总不至于平白无故就有那么大的威能吧?所以我一早就猜测,你真身所在定是最薄弱之处。只不过我还是不敢肯定,于是便挑了最耗费灵气的东方青龙下手。其实东方七宿恢复如初正是我想看到的,若是你舍不得灵气去恢复,我便只能硬挑了白虎再做打算。”
巳十七咂舌不已,“你这家伙,多费点儿心思到修剑上多好。这阴险本事是我们剑修能做的事儿吗?”
张木流则是挠头笑道:“这不是打不过吗?”
一道剑光忽然袭来,张木流下意识手臂微抬,以木剑竹麓挡住那道剑气。可挡住之后,这位赤裸上身的年轻人久久没把胳膊放下。
眼前巳十七一通大笑消失不见,只在临走时说了一句:“何必非要有剑招?”
张木流放下手臂,作揖送行。
这位在话本小说里该是无敌于天下的白衣剑客,教会了张木流一个道理。
收起木剑,张木流叹了一口气。驱散身上血水,换上了从前那件灰色长衫,喃喃道:“赢是赢了,可打不过还是打不过。”
刚刚想喊一句老瘸子呢,又是一道巨力吸扯,再仔细打量周围,已经是一处书房。藏书许多,正对着门口的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中人是一位白衣剑客。书房正当中摆了张桌子,除了揉成一团一团的纸张,还放着一本书。仔细一看,这本书并无书名。不知为何,张木流猛然便翻开书本,第一页便让换了一身灰色长衫的青年心神大震。
那书本所写,俨然是幼时的张木流。再往后翻,里面写的娘亲离开,张木流进学孰,麻先生教剑。连同那南下路上发生的一切,包括三千年梦中事,李邚真,这些都有写,且事无巨细。接着往后翻,张木流已经冷汗长流,一些从未与人说过的事儿,这本书都有写。
身穿灰色长衫的青年发疯似的翻书,等到了书中练剑,书房看书时,张木流猛然停下。可一身汗水早已打湿衣衫。
书房中响起与张木流一模一样的声音,另一个张木流嬉笑道:“怎么不接着看了?早看到结局便早有应对之法啊!还是说,你怕?怕到头来自己原来与那巳十七一般,都只是话本里的人物而已?”
灰衣青年不曾言语,只是双手死死按着那本书。
另一个张木流再次言语:“我来告诉你吧,正如你所想,都是假的!你是假的,我是假的。邚真是假的,秋水也是假的。我们所在的这方天下也是假的。”
张木流皱眉道:“什么是真的?”
可那道声音已经再不说话。
于是有个一身灰衣的年轻人,站在那处书桌,死死按着那本书,不知如何是好。即便想与人询问,也不知该去问谁。
这个顾虑一直在张木流心底最深处,任谁知道了这种说法,都会去骂一句杞人忧天。眼前事都没做好呢,想那么远有什么用?
可那一梦醒来之后,由始至终始终难以去把自己放在人世间,即便放上去,也不知道到底该放在何处。
直到遇见离秋水之后,好像心里被什么东西装满了,压在心头极重,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全部压了下去。
从前独自一人时,特别是夜里,最费蜡烛也最费书。总是把一些书从头到尾翻个好几遍,看着像秉烛夜读,事实上只是一个孤独的人不知要干些什么,只得一遍又一遍去翻书,从而把心神沉浸其中,免得想很多。
在吴国开那小铺子时,为何总是开门很早关门却很晚?
因为那个慢慢长大的张木流觉得,忙起来就会顾不上很多事儿,也顾不上去伤心难过,更顾不上去想谁。
最怕的就是闲来无事,所以直到如今,这个有了个会陪他一生的姑娘后,又有了一个调皮可爱的闺女的青年,还是不愿意去提前做很多事。
今天把明天的事儿做完了,明天就会很闲。一旦闲下来,就会很孤独。
在麻先生还没有去小竹山之时,那个淘气的门前霸王,几乎没有玩伴。他每日都会拿着个又细又长的竹竿儿,从小竹山东头儿走到西头儿,或者从东边儿走下去,远远看一眼泗水井,再顺着山脚走过大长井。站在大长井不远处往上看着一条青石台阶,装作很有意思的样子。
张木流童年岁月,几乎就是肩上扛着个小竹竿儿,无论阴晴,都会绕着小竹山一遍又一遍的走。老远看到一些聚在一起玩闹的孩子,他便在原地站一会儿,见那些孩子无人叫他去玩儿,他便再次离开。
直到后来有了两个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三人各自都没少打架,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成了干什么都喜欢在一起的好朋友。
所以幼时的张木流在别人眼中是有些傻的,因为无论干什么,出力最多的都是那个脸蛋儿煞白的小家伙。而那个小家伙,也最不愿意让他人担心,最不愿意因为他而给他的好朋友惹事儿。所以,在某个圆圆月亮挂在夜空的晚上,一个吃了家乡土,又喝了一口洗衣水,以斧背把自己砸了一道疤痕的小男孩,会顺着一条漆黑的土路往西去。
他怕孤独,可偏偏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独自一人了,所以他一直孤独。
书房里,一个灰衣青年双手死死的按住那本书,眼睛通红。
“秋水,我要怎么办?”下意识便说出来了这一句话。
一瞬间一道画面在青年眼中闪过,画面中有一个红衣女子,她怀抱一个一身绿色长裙的小丫头,笑着说道:
“你就是你,这有什么难的吗?”
张木流眼中红色褪去,恢复了那清明眼神,嘴角微微上扬。
他叹气道:“唉!由奢入简难啊!习惯了有媳妇儿了,忽然没了媳妇,居然给这小小幻境困住了。”
说罢便缓缓翻开那本书,仔细又看了一遍,心说这比自己记的还清楚呢。这次翻到书房时,张木流并没有停下,而是不做停留继续翻书。
一页之后,便是白纸了。
心中默念一句:“老瘸子,还有什么招儿?不会说是为我好吧?”
无人应答,只是一道巨力撕扯,黑着脸的张木流又被转去别的地方。
这次不再是旁的地方,而是他自小长大的那座满是细小竹子的山村。
张木流摇了摇头,迈步便往前去。
好像也没什么变化,跟去年离开时差不多,只不过他已经许久没见过路边儿长草的小竹山是什么模样了。一年前的回乡与四年前的回乡,皆是雪夜。即便离开之时,山上除了竹子之外都是黄的。
一身灰衣的年轻人从东边儿的斜路一步一步走上去,只不过村民好像都看不见他,他只好自顾自往家里去。
走到邻居老爷子家院边儿,发现新起了一道篱笆围墙,里面有个中年模样却头发花白的男人,手持一把短锯在锯木头,该是想做什么家具。那个男人转头朝着张木流微微一笑,接着又回去干他手里的活儿。
似乎能看见张木流。
又走了几十步,门前右边儿有个石槽,据说是以前张树英放牛时,家里的牛喝水用的。几步外有一个石磨盘,当年有个大雪纷飞的白天,光着屁股的张木流就是躲在它后面。当时能挡住张木流的肚子,如今却只能到膝盖了。
家里没人,还是老样子。走了一圈儿,青年忽然听到屋子后面有潺潺水声,几步跑去后面一看后,张木流大笑不停。
那眼七八月才会出水的山泉,今年有些早啊!
灰色身影一闪而逝,再出现时便在小竹山盖着房子的最高处。竹篱笆搭的学塾还在,里面一株杂草也没有。而那房舍一旁,是个香火不断的土地庙。
张木流瞬间又变换成一身青衫,到土地庙近前躬身作揖,久久不愿直起身子。
好半晌之后,这个此刻看起来就是个堂堂正正的读书人的青年,微微一笑,缓缓说道:
“先生可真是偏心,好学问都教给了玉山,我和大哥怎么办?幸好大哥会做生意,我会打架,要不然真不好活出个人样儿。”
从袖口掏出了三根香,借着土地庙里的烛火点燃后,张木流又笑着说道:
“大家都很好,我们中间能成为什么君子圣贤的,估计也就是玉山了。只不过先生也别担心,无论我们这些算是老的,还是辛左与藤霜他们这些小的,大家始终都记得,自己是在一个古板老头儿的戒尺下长的学问。”
说罢便将三根香持在手中,又是深深躬身。
顺着土地庙再往上,越过山后再过一条河,便是张家祖坟。
等张木流走到时,已经有个拄着双拐的老人坐在一处坟包边上,一张一张往火堆塞着黄纸。
老瘸子转头笑道:“小家伙,真的假的其实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自己不相信自己。”
张木流点点头。
是啊!最可怕的,是自己不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