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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天晚了。”车厢前传来声音。
“那就先在这里休息吧。”到了这一处城郭,杜安菱也知道,该歇息了:赶夜路,不安全。
马车停下。掀开帐帘,她对着车夫一笑,一句“辛苦了”,柔如扶柳微风。
她带着幼子下车,身姿依旧是那么优美。
……
此间只是一座普通县城。
城名曲浦,城墙东西一里,南北一里,周长总共四里。县城占据了山谷中最大的一片平地,四周全是青葱的稻田。
一条三十丈宽的河流从东方激荡而来,在城南绕了小半圈,折向西北流去。
城南,斑驳的城墙砖与奔流的大河间,两排三五十座房屋矗立,夹着河堤上泥泞的小道。
昨夜开始的大雨在今日午后就已经放晴,但路上的积水是不会那么快就蒸干的——城墙脚下,浑黄的水在土路上横流,汇成一股不大不小的水流,从所有可以利用的缝隙泄下,混入河道中。
河水奔流,河面上漂着几根枯木。
隐约有上涨的趋势。
……
一间上房,一夜只需一百文。
两份简餐,合起一共四十铜。
客栈小楼,雕窗对着大河上。探身向外,朝东看。山林苍茫,一谷平旷,长河浩荡。
杜安菱泪下,河出丛山,丛山是她的家乡——明日傍晚,最多后天清晨,离乡二十多年的游子,就将回到家乡。
很是期待,为什么却是隐隐有些惧怕?
或许,是近乡情怯罢!
……
春季的夜来得很快。
流水激荡,山间回响,一刻也不得停歇。红烛灯灭,瑜若早早睡了。一室空,她难眠。
水流声一阵又一阵从窗外传来。她稍整衣冠,凭窗远眺。
看不到故乡,但想得到故乡。
她没有梳妆,任青丝披散。明月正圆,从东边缓缓升起,万缕银光。
如今,三月望。
却不知,故乡,长兄是否还记挂着她。
……
泰和十六年,她十二岁。
杜安菱记得,廿四年前的她,已经逐渐长大。三年来饮食普通,她略显消瘦,但长高没有落下:她比寻常少女高出大半个头。
三年时光,三兄妹过得不好不差。农闲时光,她甚至还有时间从木箱中翻出落灰的书籍,伴着长兄,温习将就遗忘的文章。
她很聪颖,那几本书,她比长兄还熟悉。写文作诗,也不弱那发誓要当举人的长兄——以至于有些时候,她会被长兄打趣。
“安菱代我去考科举,都比为兄好。”他曾说。
“那我就扮男装,替兄考一场!”她曾答。
“妳这性子,贡院那地方,坐的住?”他曾笑。
“那,你就能熬过那半天?”她曾言。
然后,长兄常常一笑。末了,常常哀叹,为什么自家三妹是女郎。
“若妳生是男,举人早就是囊中物!”
……
那时,她曾经一笑:为什么,本朝就没有女性的举人。
长兄却是揉了她的头,却说,她不能当官,但他一定会考回来功名——那时,她就是举人老爷的胞妹,自然享不尽荣华富贵。
之后,给她许个大官的儿子当夫婿。吟诗作画,读书作文,继续当一位才女。
彼时,她面露娇羞,口中连着喊“别说了”,心中却不知多么欢喜。
长兄说,只有那极有福气的,才当的上她的夫婿——但话语未尽,她已不知躲到哪里去。
可如今……杜安菱眼角滑落一滴液体。
那是的话,终究,只能是少年美好的梦。
……
那年夏季,一场蝗灾席卷京城四周大地。丛山一带亦有波及。
本来就没有多少存粮的三兄妹,在大灾面前面临断粮的危局。
迫不得已了,长兄到集镇上卖书。十几本书,换不来半袋米——然后,是准备卖田。
那时,村里面有一半的人都准备这样做了:没有田,至少好过没有命。到地主那当佃户,日子虽苦,好歹可以活下去。
事实上,长兄也已经在这么做了。那十亩田地的地契,从箱底翻出,等着那地主来人就交过去。
但,一天晚上,村里来了个外乡人。
那天,地主和那外乡人阔谈甚欢。
……
杜安菱记得,第二天,地主带着外乡人来到屋里时,发生的那段,决定了她命运的事。
地主是客,三兄妹是主。但做为主人的人,同时也是求人的人。
地主对十亩地,开价仅有十两银子——而那时,粮价飞涨,这十两银子,还买不到供三个人吃八个月的米。
长兄自然不同意,出价二十两。
争执大半天,各执己见的两个人谈不到一起。
于是,经过了一刻钟的争吵,地主发气了。起身就走,直言那田不会再买。
长兄挽留,却被外乡人拦下来。
……
“贵家诗书传家,刚才旁听,小子谈吐真心不俗。”一句夸奖,外乡人的笑引得长兄有些骄傲。
谦逊地推脱,却是心底高兴。
“小子谦虚了。你这样的读书人,实在不该被那地主刁难!”外乡人好似在指责地主,却是在坑陷。
那还差一年弱冠的读书人,她的长兄,向来是决意做举人的。外乡人这么一说,她长兄也乐意听,也就轻易地掉进了坑。
半个时辰后,长兄带着笑把外乡人送出家门。还说,这一次,多谢。
于是,三十两银子,外加十石大米,成了她“去京城一家官员”里当个丫鬟的酬劳——还送上一份帖子,说是“中举后,我家老爷自有提携”。
于是,长兄被骗了——其实那官员真的有,但那“官员宅院”,是官员入了股的春月楼。
……
她,一去廿四年。
她知道,过去这么多年,长兄必然会后悔,当时年少,轻易被蒙骗。
她不会悲怨,更不会责罪。
因为,那三十两银子,还有十石大米,让家中长兄和幼妹,得以活过那年冬天——那年,京城附近三百里方圆,多少人倒在路边!
长兄保住了农田,而她,日子也算不得过得不好。只是有些遗憾罢了。
她心想,过个若干年归去田间。那时回思,这廿四年,应该就像一场梦。
一场有喜有悲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