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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记酪店是一间典型的在闹市之中存活的老店,时下人摩登够了,正崇尚返璞归真。店铺上下两层,伙计穿着旧式制服,肩上搭着一条白巾,用瘦小的体型有条不紊穿梭在桌椅之间。酪本就是关外人日常饮食之物,爱真几乎是立刻回想到了前清。一众垂着辫子的人们,像提线皮影,撩起沉重的袍幅坐下,庸庸碌碌,面掩尘埃。那些幻影还不曾离去,簇拥在这间陈旧的酪店,使得它成了一个干涸的新的灵魂。
青瓷花碗里盛着奶酪,凝固着,洁白如乳脂,撒着一点花花绿绿的蜜饯碎。爱真毫不留情将勺子搁进去,胡乱地搅了一搅。她吃了一勺,不知为什么,一时几欲作呕。
四妹并未察觉她的情态,经过一番休息,慧真一帘刘海底下的那双眼睛倒是恢复了些神采。
爱真木僵僵的,手拿住勺子,觉得不对,放在碗中,依旧觉得不对。她手足无措,也成了一具皮影,因为无人操控,所以浑身不适。
酪店二楼相对的几扇窗敞着,她们这一隅僻静,不远处铜风扇翻涌着气流。那声音仿若筝音止后,弦兀自微震之声,又愈演愈烈,使爱真疑心身在风眼之中。她的魂魄要出窍了——穿着丝绸的衫,那样轻飘飘的重量,带累不得任何牵挂。
“爱真。”终于有一个人肯出声援救,把她的魂魄叫了回去。
她心脏深处有一股热流,澎湃的,激昂的,慢慢地涨上来。流经胸膛,途径咽喉,抵达眼底。这一瞬间,爱真以为自己落了泪。
她怔然抬头,自衡手里拿着一顶圆檐草帽,望住了她。
“噢,怎么是你?”说毕又觉这话有误,复问道:“你怎么来了?”
自衡捏着草帽作势扇了扇,笑道:“打听到你在这里呗。”
爱真竭力弯了弯嘴角,却不知自己究竟笑没笑。
慧真疑惑地观看他们对话,爱真忙对她说:“这是五表哥的朋友叶自衡先生,上次同我见过一面。”向自衡介绍道:“这是我四妹,慧真。”
自衡朝慧真微笑颔首。
慧真心知他二人举止透着非比寻常的意味,此时无意多问,也对自衡点一点头。
自衡身后还有两个同伴,他们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而后一起说着话。那些词语传到爱真耳里,细细碎碎,辨不分明。她与慧真随意吃了几口乳酪,便叫来听差结账。
待听差找还了零钱,她们向一楼走去。走出店铺大门,这般酷暑天气,没有一点凉意,风也是热的,势要把人皮肤上烫出一串细燎泡。街边有妇人抱着嚎哭不止的婴儿,那妇人立在茶棚的阴影里,一边摇着孩子,一边用麦管沾了汤水点在孩子嘴唇上,爱真路过,发觉她后背那块衣裳已经湿透了。
一只患了癞病的脏狗不住吐着舌头,四肢瘫在地上没了力气,也知道躺进接触不到阳光的墙角。另一只俯在它脚边,毛发杂乱如一只弃用的拖把头,阖着眼似乎没了声息。因此就没有那样值得怜悯了,不论生生死死,至少还有个伴。
玉桂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倒也中气十足,笑着喊:“三小姐,四小姐,我带你们去找车子。”爱真看她热的耳畔额前,头发全黏在了脸上。
身后一个报童有气无力的呼唤着,渴望谁发善心来买一份报纸。爱真不意偶然回头,瞧见自衡立在那酪店二楼窗口边,头伸向她这个方向,含笑看着她。
她脚下仍是往前走,脸却没转回,自衡不知怎么回事,竟忽然把帽子从二楼丢了下来,那顶草帽晃悠悠落在了地上。爱真见了未曾多想,就转身飞快回到酪店门口,低头捡起了帽子。
这时自衡走出来,在她面前立定,接过那顶帽子,笑着说:“多谢,我可喜欢这顶帽子了,生怕被旁人拾走。”
爱真低道:“合该被我瞧见。”
有两部汽车在他们左近争相鸣笛,自衡胡思乱想道,待会若要跟她说话就得放大嗓门,以防她听不见。
慧真、玉桂眼见爱真一声招呼不打就转身而去,也跟了上来,瞅见二人说话不好打扰,站在一旁皆自觉很窘。
爱真也想开口说什么,却打算待那震耳欲聋的鸣笛声结束再说,未料她刚微动上唇,脑中忽然一阵晕眩,眼前登时漆黑。好半响缓过神来,慧真、玉桂已经扶住她,自衡原本是第一个搭手的,此时早把手收了回去,担忧道:“莫不是中暑了?”
慧真向四周望了望,道:“咱们扶着三姐往茶棚里去歇一会儿。”
到茶棚中坐下,爱真半偎在她妹妹身上,玉桂忙去买了一碗凉茶喂她喝。自衡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真把那顶草帽当作蒲扇,拿在手中为她扇风。
爱真缓缓喝了几口凉茶,试着胳臂腿脚已可以动弹,便笑道:“许是中暑,再加之血糖低的缘故,原本我可没有这样娇弱。”
自衡忙道:“方才昏了过去,还不仔细身体,你先不要说话了。”
她猜测大概是自从告别晓茵后,心口就堵着一口郁气未散,并且午饭只是在茶楼中随便吃了两块糕点,吃酪时亦毫无胃口,身体这才支撑不住。
慧真用手背蹭了蹭她的脸颊,道:“三姐,你最好还是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爱真答道:“我只想要加一点白糖的稀饭。”
玉桂正准备到周围的饭馆买碗稀饭,自衡却道:“我现下住的地方离此地很近,正好厨房总是小火温着一锅稀饭,用的都是上好精米,也有雪花洋糖。”
他见慧真、玉桂四只眼睛审视着他,忙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反正都是朋友,不如坐了汽车到我家小坐片刻罢。”
她本想说不必,可见他面色诚恳,心里便很有些欢喜。这喜气像葱姜一样辛辣,直冲得她鼻子一酸。在此之前,爱真有一百桩值得顾虑的事,在此之后,她只有一桩值得顾虑的事情。并非结论,仅为事实。尽管事实可以被推翻,可它永远存在。
她想起收集童话的德国人格林兄弟,她真想问问他们,是否不曾经历过的东西,就算听闻一百次,也不会在心上刻下任意痕迹。
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似乎远到整条街另一端,她蓦然发现这街如此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