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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傻子用一条污脏的手巾擦擦脸上的汗,然后朝着道静发出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你不姓张你姓林!”
只有几个字,可是把道静震动得耳朵嗡嗡直响。怎么?他会知道自己姓林?他怎么会知道的呢?如果叫宋家知道了,那如何得了……结果她还是从郑傻子那里逃走了。回到屋里,道静苦苦地思索,“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终于让她想起来了。
九年前,在十二岁那年,道静跟随她的地主父母来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在一个山明水秀的村庄里,她认识了一个佃户的女儿名叫黑妮,接着她们成了好朋友。黑妮长的又漂亮又温柔,而且手儿也巧。她会绣荷包,会描花朵,会缝布娃娃,还会说故事、扑蝴蝶。道静爱上了和她同年的小姑娘,每天每天都要背着徐凤英和弟弟小风到黑妮家里去。因为徐凤英不准道静和佃户的孩子一起玩,她说这些人都是蠢人、穷种。但是道静不管这些,她还是要去找黑妮。
在那个低矮的茅屋里,不光是黑妮可爱,连黑妮的爸妈也全都那么可爱。黑妮的父亲郑德富,又结实又厚道,不爱说话,一说话就笑。他常常从山上捉一些好看的鸟儿送给道静玩。黑妮的母亲呢,又安稳又温柔,长的也好看。她比徐凤英对道静可好多啦。好像道静什么好东西也没吃过,她常常把藏着的几个核桃、红枣从口袋里拿出来,珍重地递到道静手里说:“妮,吃吧,吃吧,穷人家没好东西呀。”
道静吃她家的东西觉得分外香甜。
两个小姑娘越来越亲,道静甚至为黑妮挨了徐凤英的打骂,她也绝不丢舍黑妮。可是有一天,终于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件深深镂刻在道静心里使她永不能忘的事。
一个上午,道静又去找黑妮。一进门黑妮正坐在门槛上抽抽噎噎伤心地哭,她娘坐在炕上也在哭。她爹就站在她身边拉她,好像要把她拉到什么地方去。
道静站在门外呆呆地看着。只听黑妮哭着说:“爹呀,娘呀,你们行行好!……俺可不上婆家去啦,饿不死你们,也饿不死俺……”
黑妮娘盘腿坐在炕上,大把抓着眼泪。她呆呆地看着唯一的女儿,半天,才扭过头去说:“孩子,你再在家里呆下去,咱,咱一家三口,可,可就全要饿死啦。丫头,好妮子,你是懂事的孩子,上你婆家去吧!咱们打下的那点粮食全给地东交了租子,早就没的吃了。前些天吃点糠糠菜菜,这些天连树叶树皮也都吃净了……”
黑妮娘哭得说不下去了,黑妮爹接着拉住黑妮的小胳膊说:“上婆家去吧!再跟着你爹娘,孩子,咱,咱一家子可就都活不成了。”
家里没有的吃,黑妮七岁上就给一个小商人家里做童养媳。婆家拿她当牛马支使,还不断挨打受骂。所以,每次回到娘家,她都不肯再回去。可是爹娘没的吃,又每次都不得不狠心把她赶了走。
黑妮一个劲哭,精瘦的小肩膀抽动着,在稀烂的破衣服里面鼓起老高。那两只悲哀的大眼睛就像要挨宰的牝牛,谁见了都要掉泪。十二岁的女孩子仿佛是个成熟的大女人,她哭着哀求着爹娘:“爹,好爹好娘,行行好!别送你亲闺女上火坑去呀。到他家——饿不死也是个打死呀!……”
黑妮娘忍不住大声哭起来了。她看了闺女一眼,又扭过头看着墙哭着说:“闺女,亲妮,你走吧。等、等春天来了,树木发了芽,地、地里有了青草、野菜,咱、咱就有的吃啦。那时,娘、爹娘就接你回家来……”
这时,郑德富这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都忍不住哭了。那娘俩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是饥饿的煎熬,怕女儿一同饿死的忧虑,使这做父亲的狠了心。他猛可地把瘦小的黑妮像扛布袋一样,一下子扛到肩膀上,就头也不回,泪也不擦,径直大步走出门外去。黑妮像一根柴火棍无力地在父亲的肩上挣扎、哭喊。郑德富背着女儿走上山岗,道静也追到山岗上。
她眼巴巴地看着她的好朋友和那父亲的身影一同消失在凄凉的山上,她也泣不成声了。
从此,道静再也没有见过黑妮,也没有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可是,想不到却在这里,在这个河北省中部的小县份里,她竟会又碰见了黑妮的父亲——就是文台说的那个没有名字的郑傻子。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黑妮母女呢?……
道静回想着当年的情况,心里火辣辣地好久都不能入睡。
尤其郑德富为什么不像当年那样对她亲热了,反而像对仇人似的拿那奇怪的白眼仁盯着看她?……她思前想后,忧虑重重。这时她又想起了江华,也想起了姑母。她多么盼望他们来看看她,给她出个主意,或者带她赶快离开这个讨厌的地主家庭呀。
不过过了四五天,姑母果然来了。她是傍晚到这个财主家里来找道静的。她打扮得干干净净——花白头发梳得挺明净,毛蓝布褂青市布裤连个土星油点也没有。道静见了她,打心眼里感到高兴。这个晚上姑母就住在道静的房里。她们睡在炕上。才轻声地谈起工作的事来。
姑母问:“闺女,宋家的人都喜欢你了么?”
道静说:“只有宋郁彬的太太和宋贵堂还差点。”
“为什么会这样?”姑母笑着问,“你要想法子叫他们都喜欢你呀。”
道静说:“现在还好多了呢。刚来那两天,文台的母亲那两只眼,好家伙,好像要吃了我。而且那个陈大娘……”她把陈大娘监视过她的事也向姑母说了。
“噢,我明白啦。”姑母笑了,“你这个俊妞,也难怪叫她多心呀。你以后多找她说闲话,告诉她,你已经有了——就叫爱人吧,那她就许放心点了。还有,宋老头为什么不喜欢你?”
“他恨不得把钱都穿在肋条骨上。一个月十块,当然把他心痛坏了。不过,他不能不叫孙子念书,村里的学堂他都瞧不起,不放心。所以,他请了我,又讨厌我。”
“这个么,”姑母想了想,又说,“闺女,这么办吧,你就少要他两块钱。”
道静咯咯地笑了。她想起了莫里哀的喜剧《悭吝人》。一个铜板,对于这拥有几十顷土地的大地主都是一件大事,更何况少要他两块大洋,那他一定会高兴了。于是道静又对姑母说:“姑母,您一来,我心里可痛快多啦。我照着您的意见,做什么都行。可是,我真不愿意在这个地方待下去——我待在这儿一点用处也没有。”
“谁说没用?”姑母的声音在黑沉沉的小屋里、在道静的耳边又低沉、又响亮,“叫你在这儿,就一定有用处。闺女,农民们受地主的剥削、压迫,实在受不住啦,过几天麦收时候就要来一次斗争。宋贵堂、宋郁彬都跟县里的头儿有来往,你尽可能多了解、多探听点他们的情况,这对咱们的工作有用处。不过,这也不简单,你可千万不能叫他们对你有一点点怀疑;也更不能叫他们知道了你的来历……闺女,”姑母的手紧紧握住了道静的手,声音又变温和了,“你的担子也不算轻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