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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道静在北大附近的中老胡同找个小公寓住下了。她在这儿住下来的目的是找徐辉并想法打听江华的去向。她觉得这些人不论是谁也好都是她再也不能离开的人。而她也比较过去更有了能够找到他们的信心。白天她一个人自修、学习不大敢出门。夜晚有时才和住在附近的晓燕一同出去散散步。在生活上晓燕比她谨慎细心每当她们出去散步前晓燕时常要担心地说一下:“你还是小心那个国民党好。”她指的是胡梦安。
“不要紧。这么黑谁也看不出我来。”道静笑笑并不大理会。
沙滩通故宫的马路两旁整齐地排列着一行行翠绿的洋槐树。夜晚盛开的洋槐花在行人的头上散着清爽的迷人的香气。穿过这些沁人心脾的洋槐树道静和晓燕就时常悄悄地出现在故宫河沿的栏杆旁。有时在朦胧的月光下她们一同眺望着那庄严美丽的故宫景色――那高大的黄色的琉璃瓦屋脊多么富于东方的艺术色彩;那奇伟庞大的角楼更仿佛一尊尊古老的神像庄严而又神秘地矗立在护城河上的夜空中又是多么令人神往呵。每当她们这样静静欣赏的时候她们都会被祖国的悠久文化和伟大艺术深深感动着于是各人浸沉在各人的想象中两个人许久工夫都不出声。
可是在这种时候有时她们也会兴奋起来两人紧挨在一起说古道今。谈着谈着道静时常就要扯到革命、扯到阶级斗争上去。而这时晓燕就要借故拦住她不愿让她讲。
“你真是落后――顽固!”道静希望她的好友和她有同样的人生观、走同样的道路而不可得时就会这样骂起她来。晓燕呢虽然她爱道静虽然她尊重她们之间的友情甚至道静得罪了她的姑姑王彦文她也原谅了她。然而思想――
各人的信仰和思想这却是勉强不得的。她希望道静尊重她的思想正像她尊重道静的一样。因此她不爱听道静的劝说。道静的大道理对于她已经变成了怪不舒服的、厌烦的刑罚。
有一次在故宫河沿她们又谈起来了道静忽然提起江华来。
“晓燕你不知道我在定县认识的那个江华可真是个典型的革命家――他给我讲苏联十月革命的经过;讲中国的**运动;讲南昌‘八一’起义;讲**同志领导湖南农民运动和秋收起义;讲红军在井冈山会师;讲党在江西等地建立革命根据地和武装斗争;讲党领导白区的群众运动。……他还讲中国革命的主要问题是土地问题。……嘿你别把脸总冲着天你听我说了吗?”
“你说的我一点也不懂。一来苏联两来井冈山那离着咱们这里够多远!”晓燕停住了脚步轻轻地拉着林道静一起靠在故宫河沿上她温和地对道静笑着替她把一绺被风吹乱的头理好了“还是说说现实的事吧!你从离开余永泽之后见过他没有?”
“还提他呢。”道静蹙起眉头用力向河里丢了一块小石头笑道“昨天我在街上遇见了这个家伙可把我气了一下子。我正走在鼓楼前的人行道上忽然迎面走来一个长袍大褂、头戴礼帽的男人胳膊上还挎着一个烫着头、涂着口红的女人。走近一看这不是余永泽么?我本来不想理他。谁知他却站住脚向我点头招呼说‘呵这不是林小姐么?!’我只好向他们点点头。不想这家伙又接口说:‘林小姐您革命成功回来啦?’……随后他又掉头把那个女人拉到跟前来阴阳怪气地向我介绍那个女人:‘这位是我的新夫人李梦兰女士……这位就是马克思先生的大弟子林……’‘住口!余永泽!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无耻、恶毒!……’话没说完我扭头就走。跟这样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
晓燕听她说完庄重地摇摆着头:“听说他在北京图书馆当个什么大职员还自己租了一所小房子。我常碰见他洋洋自得地在街上走我就不答理他。这个人自私得很!”
道静紧接着说:“他只想向上爬现在一定抱稳了胡适的大粗腿有阔差事了。胡适见了宣统后向人夸耀:‘他叫我先生我叫他皇上。’余永泽如果见了宣统一定还要向人夸耀他叫了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呢!……哼奴才的奴才!”
她又豪爽地笑了。微风吹着她柔软的黑这时她非常像一个调皮的男孩子。
“行啦”晓燕说“你又快谈阶级斗争啦……不许说这些。你到过的地方多给我说点各地方有意思的事听听。”
“什么有意思的事?我不会说!”可是待一会儿道静还是说起来了。这回她说的是小时候的事。她小时候常跟着那个地主“母亲”到古北口外去收租。别看多少年过去了可是在那些地方经过的一些事却叫她一辈子忘不了。徐凤英跟林伯唐常常把不交租的佃户吊到房梁上用皮鞭子抽;逼得孙寡妇跳了河;也逼得她外祖父跳了白河川……“不说这个!”
道静沉思着她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现在我给你讲我的小朋友黑妮的事。你知道我永远忘不了我这可怜的朋友……”
于是道静开始讲起黑妮的故事。她讲她们两个怎么要好;讲黑妮如何聪明、灵巧;讲郑德富和黑妮娘两口子怎么对她好;讲他们家的生活常常掀不开锅盖……开始时道静望着闪着鳞光的河水小声说着以后她抑制不住自己激动的情感盯着晓燕提高了声音。晓燕呢开始是靠着矮矮的砖砌栏杆静静听着神色自若毫没改变她那庄重的学者姿态。但是听到后来听到郑德富背起黑妮走上了山岗……
她忽然转过头去用手绢擦起泪来了。
“这样悲惨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她抬起头来眼睛已经红了。
道静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焚烧着隐隐地痛起来。这时她不由得又想到她可怜的母亲想起被林伯唐糟踏死了的黑妮娘想起郑德富和王老增祖孙们。这些地狱里的人这时全一齐跑到道静的眼前来。
“可是还有比这更惨的我还没有向任何人讲过――我的妈妈……”道静又沉重地说。
于是她又讲了秀妮――她的妈妈的遭遇和黑妮娘的遭遇。最后她这样结束了她的话:“晓燕别看我是在剥削阶级的家庭里长大的可是当我知道了我和妈妈怎样受尽封建地主的蹂躏迫害当我一明白这蹂躏迫害的原因当我亲眼看到郑德富那种悲伤绝望的眼色我就不仅痛恨我的所谓‘父母亲’几个人而且恨死了一切的剥削阶级!我亲眼看到了这些阶级的残暴无耻;亲眼看到过他们的卑鄙丑恶的嘴脸;而且只要一看见这些人我就要想起黑妮、想起我妈妈来。”她喘口气更加用力地拉住了她朋友的手。“晓燕你睁开眼睛看看吧!看看世界是这样悲惨看看祖国是这样危急难道你还能够再冷眼旁观、视若无睹地生活下去吗?”
晓燕慢慢抬起头来凝视着道静的眼睛。在薄暗的微明的光线中只见两只又黑又大的眼睛正像火球一样闪动着灼热炙人的光焰。
晓燕慢慢地小声说:“嗯小林你是对的。今天我才明白人间还有、还有另一个世界。”她的低声中混杂着某些惭愧、痛苦和渴望。停了停她又说“你介绍我读些书吧!先读什么好?真可笑你摆在我屋子里那么多书过去我竟没有看过一眼。”
大大出乎道静的意料:平日她常常想用革命的道理来说服她的朋友、帮助她的朋友提高觉悟然而保守的自信的王晓燕竟是那样难于说服;而无意中随便谈起黑妮、谈起可怜的妈妈晓燕竟变了竟肯和她走上一条道路了这是多么叫人高兴呵!于是她扬着眉毛天真而快活地说道:“你也先看《怎样研究新兴社会科学》吧!我第一次就是看的这本小书。现在它还存在你那儿。看完了你就可以看**同志的一些著作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还有《政治经济学大纲》……书多得很呢你看吧保你越看越爱看!”
“好。有你帮助我一定进步得快。”
“晓燕可别把问题看得太容易呀。从理论的学习到真正走上革命的道路――革命的实践这还要有一段距离呢我就是……”
“好家伙!现在你真成了我的老师了。还没迈进学校的门槛你倒先教训起学生来!”晓燕打断了道静的话她笑着两个朋友快活地笑着。多年以来她们第一次享受了互相了解的真正的友谊的快乐。
回去的路上道静指着街灯下一个匆匆走过的青年男子小声说:“燕看!那个人也许是个**员吧?”
晓燕看了那人一眼轻轻笑道:“真是入迷啦!你有什么根据?”
“正直、朴素、刚强、严肃……我觉得所有的**员虽然他们的面孔不同个性不同但是在他们身上都有许多共同的东西。刚才那个人我看他的面色庄严不同寻常。”
晓燕活泼地大笑起来:“你倒成了个相面先生啦!什么时候学的这套本事?”
“不真的!”道静蹙着眉头严肃地说“别开玩笑。这几天我又和一切革命同志断了关系谁也找不到、看不见心里烦闷极了做梦都在想着他们。看见个过往行人我都猜想:他也许是个党员吧?……燕你说我怎么办好呢?而且生活也成问题。”
“不必为生活愁尽量找职业。找不到之前我还可以帮助你。倒是革命――我不明白你怎么会一阵子有关系一阵子又没关系……你是个……”她警觉地望望左右行人放低了声音“你是个**员吗?”
“不是。”道静的声音更低了。她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痛苦“如果我能是个、是个这样的人我想我会立刻变成世界上最幸福、最快乐的人。可是我不是……”
“你会是的!”晓燕回过头来严肃地望着道静愁闷的脸色“你会是的!我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是的!”
快走近道静所住的公寓时远远地望见门口站着一个戴礼帽的男人不住盯着道静她们走来的方向看。道静心里一动。她立刻想起江华交给她带给徐辉的信。因为总想可以找到徐辉她仍然没有把它烧毁只是随身带在身上。现在一看情形似乎有点不对头她立刻从口袋里把薄薄的信封掏出来迅地往嘴里一塞――她准备如果情形不对立刻吞到肚里去。如果没有事她再掏出来。
晓燕惊奇地看着她的嘴巴:“你干吗呀?”
道静碰碰晓燕没有出声。
走到公寓门口果然从大门口里奔出了几个武装宪兵其中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对道静翻着眼皮上下看了看然后皱着眉头嘎声说:“林道静就是你吗?走吧!”
道静已经把她藏在嘴里的信使劲一口吞了下去。这时她不慌不忙地冲着晓燕点点头:“你回学校去吧。好好用功再见!”她又回头看着军官翻着眼睛问道“现在就走吗?……”
“走吧!”
一辆黑色汽车开过来四五个宪兵推着她进了汽车。
汽车要开动了道静忍不住向车门外的马路上望去:只见晓燕呆呆地站在一根电线杆子下昏暗的街灯照着她的脸像纸样的惨白。
“***还看什么!进去!”一个宪兵猛力把她向车里一推砰然一声关上了车门。
“小林!小林!”汽车开动了从外面又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王晓燕追着汽车出的悲痛的呼声。
但是道静此刻是沉着的。她好像早有准备似的镇静地、毫无所惧地坐在汽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