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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再有几天就要开始动镰割麦了种着十来顷麦地的宋郁彬家这几天从上到下都分外忙碌起来。东家、长工都是早出晚归很少有人在家。因此道静替宋郁彬抄稿子的事也暂时停止了。
自从听姑母和许满屯说了麦收时农民要对地主们展开一次斗争道静的心里就常常惦记着这件事。她明白所有正义的斗争都有党在领导。可是农村的革命斗争是什么样?党是怎样领导农民向地主斗争?她脑子里对这些却只有一些抽象的模模糊糊的印象。因此她很想找到满屯向他问点情况可是满屯这几天特别忙道静故意绕到前跨院看了他许多次这才有一次得机会谈了几句话。他们谈话时周围没有人满屯见了她正正自己头上的白羊肚手巾笑了笑说:“张先生好忙呵!”
道静看他那微笑的眼色知道他还在责备她那次不该挺身而出。道静心里又感激又惭愧她不安地看着满屯低声说:“我知道那天我不该那样……不过我和他家的关系并没闹坏……问你麦收斗争的事怎么样了?我什么也不知道心里怪着急。”
满屯点头笑笑:“着急没有用。等着吧。不管遇见什么事你可千万小心再别叫人看着你特别了。还有可别忘了你自己的责任。”
关于斗争的具体情况满屯还是一字不露。可是从他那双精明的眼睛中道静却感到了暴风雨前一刹那的平静。
宋家十几顷麦子像黄色的海洋随风荡漾在辽阔的田野里。天气炎热麦浪此起彼伏地也像在骄阳下喘息着。可是宋老头却不怕热他几乎成天领着几个护院的打手在地里转游查看。哪儿短了几个穗头他也要大喊大叫大骂那些偷了他庄稼的“饿死鬼”。至于捉住偷他庄稼的饿极了的农民他更是毫不留情地毒打一顿。他的长工们呢这几天都不在家他们都奉了主人的命令到远处雇短工去了。原来往年麦熟时宋家在集上雇短工他家说多少工钱就算多少。可是今年情况变了各个集镇上打短工的雇工们全一口咬定割麦子四块洋钱一天少一个也不干。这可惹怒了宋贵堂他只出两块钱一天多一个也不给。麦子眼看熟透了再不割就要大批糟踏在地里了于是宋贵堂就派了许满屯等几个长工到远处去找短工。这两天老头子坐立不安捏着手杖到处骂骂咧咧。这回也不知道是他不放松宋郁彬还是宋郁彬也着起急来他也戴着草帽成天跟着父亲到各处转游起来。他白胖的脸晒黑了和蔼的笑容也不见了。就在这时候――满屯他们去找短工还没有回来的时候一个黑夜宋家大院突然当、当、当、当地敲起锣来。锣声短促、慌张好像生了什么紧急大事整个宋家大院都沸腾起来。刚刚要睡觉的林道静也急忙跑到院里碰见人就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来人是个护院的他一边从跨院的梯子跑上高大的院墙垛口一边回答:“有人抢麦子啦!……”
道静心里一阵激跳。她高兴得几乎要大喊、要大笑。可是她马上使自己镇静下来。党领导的农民斗争毕竟爆了!王老增和虎子、小马就可以吃几顿饱饭了!她怎么能够不高兴呵!……可是斗争究竟是什么样?农民用什么办法来夺回自己的麦子?她却是茫然无知。当她站在跨院里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只见宋郁彬、宋贵堂、宋家的账房先生和十多名护院的打手全都拿着枪支急急忙忙地经过跨院从梯子走上房站在好像小城墙一样的垛口上。这些人在闪闪的星光下黑影幢幢道静只见他们都拿枪向墙外瞄着准可是谁的脸就再也分辨不清。
锣声已经停止了而墙外也听不见任何声响。站在高房上来回走动的宋家的人呢也是默不做声。并没有交锋的枪声和呐喊声道静和几个女做活的都站在跨院的屋檐下谁也是大气不出。一霎间大地反而好像静止不动了。
道静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高墙上她希望通过上面这些人的动作来看出农民群众的斗争情况。可是房上的人渐渐都把枪放了下来渐渐地还有人吸起烟来。一闪一闪的火光使得道静好厌烦。正当这时她心里忽然一动。她想为什么不想法子上房去看看也许上面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于是看看身旁的陈大娘轻轻说:“大娘咱们也上去看看吧。”
“不行老当家的不叫老娘们上房。”陈大娘低声说罢叹了口气“财主家就是这样――穷有穷的苦富有富的愁。”陈大娘说罢就和另外两个女做活的进屋去了。剩下道静一人想着怎么能上房去看看想着想着忽然灵机一动她急忙走进角门来到正房宋郁彬屋子的窗外见屋内有灯光就轻轻喊道:“宋太太宋太太……睡了么?”
“谁?”里面人的声音惊慌、粗暴。
“我。”道静说“张秀兰。”
宋太太把门打开一条缝灯光下只见她抱着一个非常华丽的绸子大包袱苍白的脸更加没了人色。见了道静哆哆嗦嗦地说:“怎么着?事儿不好?……”
“不是。”道静摇摇头“我是想问问您这是怎么回事呀?”
“还不是那些穷棒子们在抢割俺家的麦子……老当家的怕那些人再来家里抢所以他们都上了房。”
“宋太太咱们上去看看!”道静拉着那瘦削的胳膊就要走。
“不行这可不行!”宋太太缩回自己的胳膊说“我要收拾东西万一……”她看道静硬拉住不放就又说“你愿意去你去看看吧。反正你又不怕老头子。”
得了这句话道静一溜烟就溜到了跨院的梯子下面然后悄悄地登着梯子上了房。
当她站在房上向四外望去时啊一种美妙的好像海市蜃楼的奇异景象立刻使得道静眼花缭乱了!那是什么?在黑黝黝的原野里四面八方全闪起了万点灯火正像美丽的星星在灰色的天幕上眨动着她们动人的大眼睛。在不甚明亮的闪闪灯光中有无数黑点在浮动。这不是幽灵也不是萤火虫在夜风草莽中飞舞而是觉醒了的农民像海燕一样正在暴风雨的海上搏斗……她太高兴了她激动得几乎想大喊:“啊党你是多么伟大啊!……”
道静的心里激跳脸上烧。她已经明白了全部真相:这是党正在领导农民乘着黑夜把所谓地主们的麦子割回到自己家中去。那些只有财主老爷们才能充分享受的白面馒头现在也可以让穷苦的农民们吃上几顿了。……
因为明白了真相道静的心立刻安静下来。歇口气她就扭转头向前走了几步。就站在附近的宋郁彬听见脚步声猛地回头问道:“谁?”
“我张秀兰。”道静的声音又安静又清脆丝毫也没有慌张和恐惧“宋先生出了什么事?我怪不放心。问宋太太她也说不清她叫我上来看看。”
“啊”宋郁彬放下手中的驳壳枪轻轻吁了一口气“没什么大概有人在割麦子……张先生您不害怕?回屋睡觉去吧。”
“不我从小就像个男孩子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真的那些割麦子的人是没有得到你们的同意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宋郁彬把身子靠在垛口上看看站在他左右两个全身黑衣的护院打手摇摇头说:“物极必反。我父亲对待农民也太厉害了。”
一句话没完宋贵堂那虽然压着气也是高大洪亮的嗓门把道静和宋郁彬都吓了一跳:“你说我厉害?你这吃里扒外的狗杂种!全是你把这些穷棒子们惯坏啦!”宋贵堂一肚子恼火好容易找到机会泄起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盘古老爷开天辟地的老规矩。种我的地就要交租该我的钱就得还账这是我厉害么?哪个有地的主不是这样呀?!……小子你那套背着我让穷棒子沾光的法子也没有止住他们来抢你、夺你啊……看!看!”老头子浑身筛糠一样哆嗦起来了他那在黑夜中像熊掌一样的大黑手指着西面的田野声音里充满了仇恨――道静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毒蛇一样可怕的啸声:“那那推走啦!挑走啦!那那把我的麦子――我的麦子呀***把我的麦子推走啦!拉走啦!……”
随着老头子的声音道静和宋郁彬同时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广漠昏黑的田野里在闪闪的光亮中有无数像皮影戏里的人影迅地移动着。那是割麦子的群众在边割边拉走、挑走了他们胜利的果实。看到了这些景象道静心里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甜丝丝的、自豪的幸福感觉;可是看到了这些景象的宋郁彬的脸却苍白得失掉了人色。他那双平日倒还精神的眼睛一霎间也变得那么黯淡、那么悲伤。沉默了一下他看看他父亲也看看林道静这才有气无力地苦笑着说:“这与我什么相干?**在活动我有什么办法?……”
“呵**!”道静奇怪他怎么会晓得这是党在活动。看不出这个有点书呆子气的人在政治上竟还这么锐敏。
不等宋郁彬说完老头子用他那支多少年来不大离身的、系着大红绸子的盒子枪狠狠地击着墙上的砖块说:“你呀你呀小子你白学了法律啦!老子白花钱供你上大学啦!你怎么就叫**在你的眼皮子底下――在你的眼睛里头插棒槌啊!我、我宋贵堂算是白养了个废物小子啦!”
在高高的房顶上在昏黑的没有月色的夜空下这话是那么犀利地刺着道静的心。说实话一个月以来道静对于姑母叫她到宋家教书的意义实在是并不十分清楚的;对于叫她和宋家搞好关系有了什么消息经过满屯告诉他们她也是模模糊糊不甚理解的。可是刚才宋家父子在阶级矛盾突然白热化的紧张状况下的一席谈话却使得道静猛然间明白了她来这个地主家庭的意义;也猛然明白了自己也是生活在尖锐的阶级斗争的战线上。直到这个时候她也才从观战的状态中进入了战斗的状态。表面上她还是若无其事地露着青年人稍稍好奇的神情各处观望可是心里却立刻提高了警惕仔细地听着这父子俩还要说些什么。可是他们不再说这些了。老头子扭过头严厉地问儿子:“各个仓房都上了双锁?――那英国锁?”
宋郁彬点点头:“您放心吧都锁好了。”
道静故意走得离他们远一些好像看把戏般她又看起田野里的景象。
“好呵这比土匪还恶呵!”老头子沙哑着嗓子又喊起来。
他向还在房上巡逻着的护院的头子喊道“胡把式这伙子庄稼土匪这会儿只顾抢我地里的庄稼可是说不定待会儿就冲到我院宅跟前……小心呵!来了别客气你就冲这些土匪开枪!……”说到这里他突然转过头来狠狠地看了道静一眼喊道“张先生我请您来是教书的又不是请您来护院的。您老站在房上不累的慌吗?”
道静正不知如何回答好宋郁彬却替她解了围:“爹张先生是咱家的先生又不是外人。她来上头也是关心咱们呵。”
老头子又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好像是说:“你总是向着她。”就疲惫得一下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不言声了。
看宋郁彬没有赶她下去的意思道静就继续留在房上看下去。
多么美妙的夜晚多么凉爽的天气多么迷人的繁星呵!
道静站在高高的砖房上倚在垛口当中表面上她非常安静好像是个不大懂事的女孩子似乎带点诗意地欣赏着这些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夜景。可是她心里却沸腾着、激动着她的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西边的田野――这是灯光最繁密的所在也是奋起的农民集聚最多的所在。她的眼睛似乎想要透过这黑暗的夜的幕布一直看到那些被压榨得透不过气来的农民们的兴奋的脸……然而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多么想飞出这个牢笼去和他们一起挥舞起镰刀然而她却不能动更不能去参加。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气愤地向宋家父子看了一眼――老头子不知什么时候早又转到别处去了只有宋郁彬愁闷地瞪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西边的田野。
“怎么这么安静?连狗都不叫了?”道静望望已经有些白的东方天空疲倦地打着哈欠她倚在垛口上几乎要睡着了。可是突然一声喊叫把房上所有的人都惊得乱跑起来道静也吃了一惊急忙扭过头望去。只见老头子的双手伸得远远的它又在微明的晨光中筛糠似的颤抖起来了。这次它颤抖得那么厉害以致连他粗嗄的声音也合着手的拍子颤抖起来:“完、完啦!……我、我、我的麦子呀!我的几百担麦子――麦子全、全完啦!……”
随着宋贵堂手指的方向在渐渐白的晨曦中已经可以清晰地看出来:灯光消失了大地呈现了一片灰蒙蒙、光秃秃的景象好像一个疲劳的巨人在劳动之后已经舒适地熟睡去。而那些麦子和割麦子的人们呢也好像神话里的地仙不知什么时候都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完啦!完啦!……全、全……完啦!”宋贵堂喊着的声音从惊人的高亢渐渐变得微弱下来宋郁彬和几个护院的都围住他、扶着他惊慌地望着那张变成纸样煞白的老脸。接着老头子又喊了一声“我的麦子!”就一头倒下昏死在他儿子的怀抱里。
立刻宋郁彬跪在地上抱着老头子的脑袋流着眼泪喊起来:“爹!爹!醒醒!你醒醒呀!……”接着他嚎啕痛哭地喊道“爹你放心吧我――你不孝的儿子你、你……儿子一定要替你报仇呀!……”
“报仇?”听到这句话道静忍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她不由得看了还在哭着的宋郁彬一眼“他要报仇?……”她似乎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自己问了自己一句。当她知道自己真的确实地听到了这句血淋淋的话是从宋郁彬的嘴里说出时她一下子被悔恨的自责的心情弄得腿都软了。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飞似地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赶快用被子蒙上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