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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清早起床之后姑母忽然现道静灰黯的脸上有了一双陷下去的深眼窝。她惊奇地审视着道静说:“闺女你怎么啦?身上不痛快?”
道静摇摇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姑母低声说:“姑母我一夜没睡着——我、我……”她低下头来两颗大泪珠滚到衣襟上。沉了沉才说“您要相信我。我、我会彻底地把自己交给无产阶级的。……”
姑母多皱的脸上欣慰地笑了。她从来还没有对道静这样高兴地笑过。她拉住道静的手看了看窗外和静悄的四周说:“闺女难为你你不恼我反而……这就好啦。我那侄儿的话没有说错咱们干革命就需要像你这样认真学好的青年人呵。可是我还要问你”姑母向窗外、门外望了望更加放低了声音“王先生不是还叫你做点长工们的工作么你做的可不算好。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道静不好意思地看着姑母说:“自从碰见郑德富我心里挺不踏实。本来想在陈……”她向对面屋里努努嘴“在她身上下点功夫可是看她靠近东家我又不敢了。”
“闺女”姑母轻声说“就算靠近她终究还是个做活的。看样子她对你还算不错也不是那么死心塌地地帮助他们。你可以先在感情上多和她接近得机会慢慢启她的觉悟。要能把这个人团结好我看对你在宋家的工作有很大好处。不过可不能性急还要多加小心这可是你锻炼的好机会。”
道静连连点头。看着姑母在收拾她的小包就着急地说:“姑母您要走?那有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和您联系?”
姑母想了想问道静:“闺女你认识许满屯?”
“认识。”道静有些惊奇“您说的是那个浓眉大眼的赶车的?”
姑母点点头:“是他。那好你已经认识了他……”说到这里姑母又警惕地看看窗外和听听四周——幸好对面屋里的陈大娘这两天因为文台的母亲生了病天还不亮就进正院去了所以道静和姑母说话很方便。姑母说:“以后你有什么事就找他联系。听他的话。不过可别露出你们有什么特别的关系来。就这样吧我要走了。你第一件事就是跟宋家把关系弄好多留心他家的动静;第二件事就是跟陈大娘多接近点要想法子争取教育她;第三件事呢对郑德富要彻底改变你那阶级立场不能叫他再恨你。虽说许满屯也许能帮助你解释解释可是主要还得看你自己。”
“姑母您真好……”道静看姑母把工作交代得那么一清二楚忍不住用感激的目光看着她心里想她是多么精明能干啊。
姑母走了道静独自坐在屋里立刻极力回想和许满屯——这个新认识的、将要领导她的同志的认识经过。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人道静刚到宋家的第二天午后她领着文台转到前跨院时就在井台边看见了一个浓眉大眼三十来岁的健壮小伙正在打水。文台和她刚走到这里他就招呼文台:“小当家的千顷地一棵苗你可别上井台上来!”这就是许满屯。他一说别来调皮的文台一下子就蹿上井台。借此满屯不打水了他胳膊肘挟着文台就和他打逗起来。道静看这个长工满有趣味说的话又风趣又有点说不上来的讥讽意味。他逗文台说:“小少爷赶明儿你爷爷要给你娶几个媳妇儿呵?还不三宫六院——行你们这院也够上六院啦明儿你自己再盖个三宫吧。”
“我不要媳妇!不要媳妇!……”文台笑着、跳着去和满屯比拳——这长工还会几手拳脚。他们玩得高兴了早把道静忘在一边。可是当满屯偶然用那双清澈的眼睛向道静一瞥时道静感觉到在他和善的眼色中又有一种怀疑的眼色。她想和他说话可是又不知怎么说好。而且他的怀疑的眼色也使道静不大高兴。在这个陌生的环境中她没有一个熟人一个可以说话的人她心里正一阵阵地感到苦闷和不安……这下好了他是同志姑母把她介绍给他在这陌生的可怕的环境中有了自己的同志这是多么可喜的事!所以道静送姑母走后竟说不出来有一股愉快的感觉——自从来到宋家后她还没有这么高兴过。经过这痛苦的一夜她觉得身上好像去了一层疮疤似的轻快了脚步也矫健起来了。教完了学她又领着文台到各处转游起来。她想找许满屯可是许满屯不在。这些天他不是出车就是在外面忙着什么很少见他在宋家呆着。于是她便去找郑德富。她想这个穷苦的人无论再给她多少难看的脸色无论怎样瞧不起她她都要忍耐她要叫自己从心眼里爱他。于是做好了一切精神准备就出了。
道静的教师兼保姆的工作使得她出来活动很方便。文台小不懂事每天教完了课道静就领着他蹓跶文台高兴宋郁彬夫妇和老地主宋贵堂也高兴。他们最常活动的地区就是郑德富住的场院外面的树林里。这里有各种果树、小白杨树不远处还有一条小河沟。文台一出场院的小门就欢快地跑去捉虫子要不就上树摘杏儿。道静看他上了树就悄悄地走回场院走进郑德富的小土屋里——事先道静已经看好他正一个人坐在那间黑洞洞的小屋的炕上吸烟呢。
好像有人追赶似的道静一脚踏进小屋的门限就急急地喘着气说:“郑大叔您还认识我么?”
“什么?”郑德富把烟袋从嘴里拿出来磕打了几个;然后扭过头瞧着道静慢吞吞地说“你到这儿干什么?”那声音是那么枯燥、冷淡真噎得人好像喉咙里插上了棒槌。一盆冷水突然泼到林道静的头上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也同时冲到道静的鼻孔里。这是汗臭、长年不见阳光的小屋的霉臭和没人照顾的单身汉几年不拆洗棉被的油污的恶臭。听到这无情的声音和闻到这样一股难闻的气味道静刚来时的勇气几乎全部消失了她真想立刻扭身跑出去。可是她没有这样做她克制着自己又亲切地对这个长工说:“您是黑妮的父亲吧?她现在好吧?”
听见“黑妮”两个字郑德富突然像蝎子螫了似的痉挛起来了。在昏暗的小屋里从一尺见方的小窗户透进的稀疏的光线照见他的脸变得焦黄、煞白两只白眼仁又麻木又怕人地紧盯着道静好像她惊吓了他一般。道静怕起来了心里吓得突突地跳。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提黑妮他变得这么个样子?……
“您倒是说话呀!”道静忍耐着极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并且鼓着最大的勇气又对郑德富说“您说说您的女儿——我那朋友黑妮她好么?”
还是没有回答。又过了一会儿郑德富才举起哆哆嗦嗦的手指着门外用带着热河口音的低沉的粗声说:“大小姐别提啦出去吧!这个臭地方别把你熏坏了。”
这些犀利的像子弹样的话无情地穿透了道静的心。像做梦一样她昏昏沉沉地离开那间小土屋时眼里不知不觉地流下了眼泪。
这一天道静又经受了从来没有过的烦恼与矛盾。和家庭斗争、和余永泽斗争、和胡梦安斗争她从来没有气馁过也没有害怕过可是现在在这个平原的乡镇上碰到一个过去家里的佃户——一个小时候要好朋友的父亲——一个现在这般穷苦、衰老的老长工却使她受到了平生从未受过的污辱也引起了她从未有过的内心痛苦与斗争。她向姑母说得很好她要彻底站到无产阶级一边来可是一碰到挫折她又觉得十分委屈她又有些灰心丧气了。
夜晚陈大娘完了事回到屋里来道静尽管心情十分沉重、烦恼但她还是找到大娘屋里并和她聊起天来。
“大娘您每天起早睡晚的累的慌吧?”道静坐在炕沿并拿出一盒联珠牌香烟递给大娘。
大娘高兴地接过香烟笑着说:“张先生瞧你干么费这个心。我抽袋旱烟就行啦。”她点燃一支纸烟吸着然后又说“张先生你问我累不累?给人做活哪有不累的呀!文台他娘是阔家小姐出身见天给她梳头打洗脸水不算洗洗缝缝的事总也没个完。”
道静接着问:“文台他娘脾气不坏吧?我看她对您挺好。”
大娘看着道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这个人好起来倒也不错像她那些穿不了的衣裳还不断给我个三件两件的;可是一犯起脾气……”大娘说到这里把话打住了她像思索什么似的两只深陷的眼睛呆呆地对着窗外。半天才像从梦中惊醒般扭头对道静喃喃地说:“老头子要活着我那小子狗儿要都活着……我、我怎么也不会落到这样地步啊……”
道静轻轻地问:“大娘您那儿子要活着挺大了吧?”
大娘听到这句问话苍白瘦削而且满是细碎皱纹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辉仿佛昏黑的天空中猛然打过的闪电。这是一个人消逝了的幸福一瞬间又在心上闪过的征兆;也是一个母亲长久埋藏在心底的爱情的再现。大娘脸上这种喜悦的光辉只是一闪就消失了接着却是深深的悲哀——绝望的悲哀使得她的声音颤抖起来:“先生提起我那儿子这孩子长的圆头虎脑别提多听话啦。家里穷他爹给人拉长工我也给财主家缝缝洗洗的成天不在家他就在家看着小妹妹拾柴、做饭十岁的孩子像个大人似的什么都干。后来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眼泪像倾盆的雨唰唰地往下流大娘哭着说完了她儿子的故事。“这一天天下大雪缸里没有水孩子肚里饿要做饭就上井台上去打水十岁的孩子呵一个人上井台去打水。谁知井台上的冰一滑孩子就、就掉到井里啦。天寒地冻谁也没见孩子我那小狗子就、就……”
大娘的声音和眼泪使得道静有点不知所措。她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紧紧握住大娘的手。而且本来准备向大娘讲的一些阶级压迫、阶级剥削的道理现在一句也讲不出来她只是慌促地说:“大娘别难过——大娘您想开一点……”
大娘用衣襟擦干眼泪压抑不住的痛苦泄过去了她立刻又安静下来呆呆地用红肿的眼睛看着道静说:“张先生咱们有缘。我一见你就想把心里的话跟你说。你看我在他老宋家呆了十年啦这狗子的事我一回也没跟东家学说过。”
道静趁机说:“我跟您一样也受过点苦。我是后娘养大的她待我不好……可是东家都是富贵人家的人他们哪知道咱们穷人的苦。”
“你也受过苦?”大娘惊奇地说“看你细皮嫩肉的又是念洋学的可不像呵。”
道静站起身把煤油灯捻小了回到炕边拉住大娘的胳膊说:“大娘您累了一天躺下歇着吧我的事有了空再跟您说。”
大娘也一把拉住道静的胳膊:“闺女说说吧。有了难受的事说了心里就痛快。我要是碰着一个知心人说说心里的话我就觉得痛快多啦。”
“大娘您叫我闺女啦?那可太好啦!”道静坐在炕沿上高兴地说“我没有亲娘从小没人疼。您要听我的事那您躺下咱们躺着说。”
于是道静就和陈大娘脸对脸躺在炕上说起来。
“我一岁时我亲妈就死啦。我跟着后妈——她是个非常狠毒的女人。家里虽然挺有钱她穿着绫罗绸缎她亲生的儿子也是呢子缎子穿着;可是我却像个要饭的小叫花子身上破破烂烂。一到冬天我可受罪啦。天寒地冻的日子她连双棉鞋都不给我穿袜子也破成大窟窿。我才是个六、七岁的孩子她成天打我上街给她买这个做那个。买回来一不如意伸手就打张嘴就骂。我的脚后跟冻烂了烂成一个个的大窟窿痛得要命她连问都不问一拐一拐地还得给她去买……大娘我一想起我小时候那个样儿就心酸——一件破棉袄里面的虱子滚成蛋;头上几根干柴一样的头也长满了虱子;小手冻得像个紫萝卜;两只脚烂得提不上鞋……”
陈大娘一把拉住林道静的手含着眼泪说:“闺女可苦了你啦。我那闺女小子们家里虽然穷可也没叫他们这么样苦过……你你那后娘可实在太狠啦。”
“大娘谢谢您关心我。我还要告诉您一件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事。我八岁那年冬天有一天天都黑了还下着大雪我后妈拿着一封信叫我给她去找一个人取回一杆大烟枪。说是取不回来不要回家。我就去啦。找到这个人家里他不在家我又上别处去找。找来找去找到快半夜了才找回这杆大烟枪。我拿着这杆烟枪一个人往家里走。半夜三更下着大雪还刮着风路上一个行人也没有。我又冷、又怕、又困心里真难过想大声哭可是也哭不出来。不知怎的就迷失了方向再也找不着家啦。越急越找不着越走越糊涂。那时我们家住在北平的西城取烟枪也在西城可是我转来转去转到北城去了。困的我想倒在人家门洞里就睡可是那呼呼的北风那么大的雪我知道我一睡下就得冻死所以我还是顺着胡同和大街跑。开始我不愿出声也不愿问人;后来实在受不住了我就像小狗一样哭嚎起来。哭着、跑着直到后半夜才碰到一个好心眼的洋车夫把我拉回家里来。可是回到家我后妈又给我一顿臭骂——她骂我回来晚了耽误了她抽大烟。她连洋车钱都不肯给……”
说到这里幼年惨痛生活的回忆使得道静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陈大娘在昏暗的小屋中死死地盯住她而且嘴里不住连连地说:“闺女好苦命的闺女呀!……”大娘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