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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道静像在噩梦中。上车后还没容她想想是怎么回事又有两只大手捂住了她的眼睛。随即一大块黑布像绷带一般把她的两眼捆得严严的。世界突然变得漆黑而可怕她什么也不能想了。汽车带着风声呼呼地响她的心像掉在无底的深渊中停止了跳动。
等被人架下汽车推到一个地方并被人解开绑着的眼睛、双手掏出嘴里的布块的时候她才迷迷糊糊地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匪徒们绑架青年”她听说过国民党常用这种阴毒的手段捕走青年。有许多人就是这样一去不返的。
“死吧――牺牲的时候到了!”她想着被推进一个门里。
这时候她本可以睁开眼睛看看到了什么地方可是她不睁。
她不愿看见这罪恶的巢穴仿佛自己一定会死似的她紧闭眼睛等着最后的一刻。
“这么年轻的学生怎么你也来到这个地方啦?”
“为什么打官司呀?”
“你倒是睁开眼呀?这又不是老和尚修行的地方在这儿闭着眼干吗?”
许多女人亲切的问询、招呼声使她不得不睁开了眼睛。
潮湿、阴暗、拥挤、着霉气的臭味使她立刻明白这是到了牢房并不是什么魔窟和刑场。有人给她让了个位子她便坐在炕沿上由许多女犯人包围着她。
“你为什么吃官司?”几个女人几乎同声这样好奇地探问着。
“不知道。”道静摸着扭痛了的双臂望着许多陌生的脸说“我教完书走到半道上猛不防有人把我架上汽车。蒙住我的眼堵住我的嘴把我送到这地方来。”
“啊呀这八成是政治犯呀!为什么也把你弄到这个地方来?你这算老几呀?”一个蓬头散的瘦女人满脸烟气眼圈乌黑挤眉弄眼的。
道静急了赶紧问她们:“你们这屋里都是什么案子?”
一个镶着金牙的胖女人生怕瘦女人抢了先便急急扳着指头冲着道静数叨开了:“您要问什么案子这可是应有尽有!花案、赌案、烟案、抢案外带上拐带呀私逃呀白面瘾客呀!”说到最后一句胖女人冲着瘦女人一声冷笑露出了满嘴金牙。
瘦女人仿佛受了侮辱脸上微微一红紧接着报复起胖女人:“您不知道!这儿还有那窑子里的婊子娼妇老鸨子――整套全干的臭娘们!这号人杨梅大疮长上脸还觉着好大的体面哩!……”
胖女人火了一个嘴巴几口唾沫一齐上了瘦女人的脸。一时哭喊声、臭骂声几乎把腐臭、昏暗的小屋抬起来了。女看守跑过来一阵臭骂才使屋里渐渐安静下来。道静心里好腻味。这些乌七八糟的都是些什么人呀?她希望把她放在政治犯一块儿就是枪毙也比这儿好。她一个个把屋里拥塞着的女人都看了一下:有几个乡下打扮的女人都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可是另一些穿着又脏又旧的绸绸缎缎的女人却一点也不愁――有的哼着淫荡的小调;有的往嘴里吞着鸦片烟丸;有的仰面朝天躺在木炕上喷着烟圈翻着白眼。
“啊这些人好像在哪里见过?”道静站在墙角暗暗思忖着。忽然父亲的姨太太母亲凶狠的脸淫荡的小调劈拍的麻将牌响……过去许多忘了的情景和人物此刻全在她脑际清晰地浮动起来了她厌恶地吐了口唾沫不愿再想这些。看看炕上没地方便蹲在墙角抱着脑袋装起睡来。
地上潮湿寒冷。她蹲累了只好坐下来。一夜哪里合得上眼。她反复地想着国民党为什么把她抢到这儿来?他们怎会知道她的呢?如果因为传单因为革命的朋友那为什么不把她关到政治犯一块?她想起箱子里的衣服口袋里还装着几张散剩下的传单箱子底下还有戴愉给她的秘密刊物他们会不会搜出来呢?“就为这个国民党也许会枪毙我吧?”想到这儿她觉得又烧又冷瞪着眼睛毫无睡意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打了个盹。
第二天下午她被提出去过堂。法官刚刚问过她的姓名、年龄、籍贯等等这时从阴暗的大堂后面走出一个西服革履的瘦长男子。他来到法官耳旁叽咕一阵法官连连点着头。道静看着那个瘦长个子好面熟可是一下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刚刚觉得有些惊异法官便对她说道:“林道静你的案子转到市党部办理。现在你可以由胡梦安先生担保释放。”
“胡梦安?这胡梦安是谁呢?为什么由他担保释放?……”她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深深的疑虑走出了那个森冷的灰墙回头一看才知道自己是在警察局的拘留所里待了一夜。
她雇车赶快回到公寓关上门正想查查丢了什么东西不想屋门一开那个担保释放了她的胡梦安也跟着走进来了。
“林小姐受惊了!我特来慰问。”胡梦安摘下精致的灰色呢帽露着笑脸向道静点头鞠躬。
“呵!……”道静像蝎子螫了似的惊跳起来。她猛地跳到墙角盯住那精瘦的闪动着白眼珠的黄脸许久功夫说不出一句话“他他不是那个曾经买通母亲要讨她的胡局长吗?……原来原来是市党部的特务……”
“哈哈林小姐不必害怕许久不见了我特来看望。请坐。”他反客为主地用手一摆让道静坐下道静没坐他自己欠欠身先坐下了。
道静怔了一会竭力压住心头的恐慌和厌恶慢慢走到门边站在门框上。
“时光真快我们不见已经两年多了。”胡梦安吸着香烟慢悠悠地一口口地吐着白烟圈。他带着一种安闲儒雅的风度柔声说着“你一走林伯母急坏了;我也急……林小姐你晓得吗?我是如何地敬慕着你……从此以后我灰心失意再也不打算结婚了……”他扔掉烟头吐了一口唾沫向面色死白的道静觑了一眼好像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但是道静既不看他也不吭声。
等了一会胡梦安见道静没有说话的意思就用打火机又点着了一根纸烟叼在嘴上觉得坐着的硬木椅子很不舒服他把椅子挪得离墙稍远一点用椅背顶在墙上就支着腿仰着身子躺在临时凑成的“沙”上。
“你还不晓得吧?”他眯缝着眼睛露着惋惜的神色“令堂大人已经去世了令尊去了南方;至于小风小弟弟我本想留下跟着我在北平读书后来他愿意跟着父亲所以也去了南方――他们大概都在南京。嗨林小姐听说你已经有了一个如意的丈夫现在怎么不见他啊?”
道静突地打了一个冷战想:“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她把身子稍稍挪动一下冷冷地说:“是的我们很好!……”
“哈哈哈!”一阵尖锐的像哨子样的笑声弥漫在窄小昏暗的房间里“不要瞒着我喽好什么你们已经分手了。因为思想不同是吗?……好的林小姐我猜你的生活一定很困难我们是老朋友了不要客气一切困难全包在我身上。你一定全然不晓得我的消息吧?近两年来我的事情还过得去收入也还可观又是一个单身人……”
道静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下去了厌恶与憎恨使她一字一板地从牙齿缝里向外进着字句:“你找我有什么事就照直说吧!为什么抓我?为什么你又把我保出来?――关于过去的事我不愿意听那个家庭和您――全与我毫不相干!”
好容易听到道静讲话了胡梦安直起身子放下纸烟屏息侧耳地听着。听完了他不动声色地对道静笑笑又拿起了纸烟。
“你问这个吗?很简单!宪兵三团晓得你参加了**的活动因此逮捕了你。幸而我听到了消息用党部的名义才把你暂时保释出来……林小姐不要这样小孩气哟冷静一点!你晓得吗?我是非常爱护青年的我做这个工作也是为着挽救青年不得已而为之的……”他自我欣赏地连连点着头然后做出十分娴雅的姿态慢慢说道“如今被**迷惑住走上歧途的年轻人实在不少哦。林小姐我真没想到你跑出家庭闯来闯去也闯到他们的怀抱里。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他连声慨叹着为了把自己安置得舒服些又仰在他自己做成的硬木“沙”上慢悠悠地说“林小姐你放心好了有我一切都不成问题。不管你过去有过多少危害民国的严重问题有我――可以帮助你担保你不会……”
“我没有危害国家!我也不需要你的帮助!”道静的心里像有一颗埋藏的炸弹爆炸了她瞪着眼睛激怒地喊道“我早看透你是一个什么东西了!我们没有什么好谈的我不要你的担保也不要你的怜悯你们想把我怎样就怎样吧!”
胡梦安的笑容收敛了他好像挨了耳光的瘦脸歪扭了一下。但是这毕竟是一个非常老练的人顷刻间他又恢复了非常文雅的姿态。他注视着林道静苍白的然而更加显得俊美的脸不慌不忙地说:“请不要误会林小姐!我们是老朋友可以无话不谈。你可知道你的案子的严重性吗?北平街道上的许多**传单是谁贴的?许多学校里的传单是谁寄的?是谁想参加北平**的暴动?是谁的箱子里放着**的刊物和文件?……许多严重的事情你自己心里会明白的不必我来多讲。蒋孝先这家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这些情形他全侦察到了。他他要亲自审理你的案件所以事情非常危急……林小姐不是我向你表功确实是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弄到市党部来的。现在嘛事情很好办也很难办一切全看林小姐你自己的意思了。我想林小姐你是聪明人你不会硬拿着鸡蛋碰石头硬拿着宝贵的生命开玩笑吧?”他说得那么委婉、那么诚恳然而又那么血淋淋的怕人。说完了还无限惋惜似的长叹了一口气。
道静像泥胎般愣住了。“怎么?我的事他们全知道了?”这些秘密的被泄露更增加了她的痛苦与惶恐。她狠命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也竭力克制着因过于激动而引起的战栗忽然想:他们从哪里侦察到的呢?……
“好小姐不要愁喽有我……”胡梦安悄悄地站起身来走近道静的身边一边轻轻说着一边用手向她的肩上搭去。
“滚开!”道静激怒地喊了一声一跳跳到了桌子边。喘息一下盯着胡梦安喊道“说传单――说暴动――说**――血口喷人!你们有什么证据?”
胡梦安没有回答道静的话他看了她一眼拿起放在桌上的大皮包。他把皮包慢慢打开从里面掏出几张红绿纸片和几本刊物像亮宝一样向她眼前一亮微微一笑:“这是什么?好小姐!”
望着那些熟悉的纸片――“中国**”几个字赫然映到她的眼里戴愉给她的《北方红旗》也落入强盗们的手中……看见这些她心里一阵热几乎要哭了。有生以来她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所有以前对家庭的、对社会的、对一切迫害她和妈妈、侮辱她和妈妈的仇恨一下子全都集中到这个盗窃她的传单的人身上来。她盯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脸色由惨白变成了深红。愤怒使她忘掉了怎样对付狡猾的敌人她竟天真地轻率地喊道“传单是我的!各个学校的传单也是我寄的!……我恨你们!恨你!你们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胡梦安的脸孔又狼狈地歪扭一下接着仍然毫不在意地干笑起来:“哈哈林小姐我真替你可惜聪明人为什么一时糊涂起来不要执迷不悟呀!今天你一定很累了好好休息一下。我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他收拾好大皮包戴上帽子。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对愣在窗边的道静点头笑道:“好好想一想想一想聪明的小姐。对不起打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