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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帮桓致包扎伤口的时候,黎绍一直都陪在旁边,瞧着是在安慰解夫人和桓致的样子,神情温和,叫人看着就觉得安心。
坐着的刘策又打了个哈欠,大咧咧地对身边的张威说道:“朕困得厉害,就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在这里等着长孙抓人回来,若是一个人无聊,就把韦宁也叫来。”
刘策并不觉得这话有什么不妥,可听到这话的人却觉得十分不妥。
陛下说的是门下省左谏议大夫韦宁?那个人平日里行事低调,在朝堂上甚少发言,下朝后也不太与人交流,跟谁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只一门心思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印象中那是一个淡泊且中正的人,但他是什么时候与陛下和怀化将军走近的?他又为什么要接近这样不成器的陛下?
张威也对刘策的这个无心之失感到十分不满,可刘策的话已经说出口,许多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他想要打个圆场都不容易。
恨恨地斜了刘策一眼,张威抱拳拱手,应下刘策的吩咐后,又安排人护送刘策回寝殿。
一听刘策要一个人先走,黎绍立刻偷偷给自家暗卫比了个手势,隐藏在暗处的暗卫会意,一个人悄无声息地离开去完成黎绍的交代,另一个同样不声不响地奔走,将黎绍的计划转告给长孙伯毅和卫泽兄弟。
待刘策走了,解钧睨了张威一眼,然后转身走到解夫人身边,蹲下去拉住了解夫人的手,还拿过解夫人手上的帕子,替解夫人擦去脸上的泪水。
“别哭了,青予这不是没事吗?”
解夫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听到解钧的声音,就大声埋怨解钧道:“我都说不带青予来了,你非说青予总闷在长安城里实在无趣,要带他出来走走,可景没看到,人倒是先伤着了!”
“是是是,是我不对,快别哭了。”解钧好脾气地向解夫人道歉。
解夫人却不解气似的继续说道:“青予还不懂事的时候就继承了先父的爵位,我就知道早晚会有人打我们姐弟的主意,因而一直小心翼翼地过着我们的日子,只要青予好好的、夫君好好的,旁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可你们就非要来招惹我们姐弟!
之前有段时间我就总是碰上莫名其妙的人来向我打探晋阳之事,从我这里打探不出,这又想来劫走青予,陛下住的行宫里也敢放肆,这到底是安的什么心?幸而长孙将军的人及时赶到,不然我们姐弟还能瞧见明儿早的太阳吗?
先父故去那么多年了,晋阳还能有什么事儿啊?你们这些人是想要得势想疯了吧?欺负我们姐弟势弱吗?我告诉你们,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有人来招惹我们姐弟、招惹解家,就算倾尽桓家之力我也要让他不得安宁!”
“别胡说!”解钧斥责一句,可那语气温柔得跟安慰没什么区别,“你怎么就知道那刺客是冲着青予来的?兴许他只是走错了地方呢?你先别气,等长孙将军抓了人回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好不好?”
解夫人双眼含泪地瞪了解钧一眼,嗔怪道:“你怎么不自己去查?”
“查,我查,”解钧立马表态,“青予都伤着了,我怎么会不查?快起来,别在地上坐着了,地上可凉着呢。”
解夫人这才顺着解钧的心意站了起来,黎绍也趁势将桓致扶了起来。
解钧夫妇一唱一和地演了一场,躲在这院子里外打探消息的各家门客却把这些话都当成真的听,等回去向各位大人禀报时再加上自己的分析,就又要变成另外一件事了,然而这正是解钧夫妇想要的效果。
陶五敬看了看脸上还有泪痕的解夫人,看了看神情中一半温柔一半凝重的解钧,看了看心直口快一直在跟黎绍讲述遇刺过程的桓致,再看看陪在一旁安抚这一家人的黎绍,陶五敬最后将视线转向拧眉沉思却对眼前的一切表现得十分淡漠的张威,陶五敬的心里突然窜起一把火,大步走向张威,笔直地站定在张威面前。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张威一愣,抬起脸看着陶五敬:“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
陶五敬逆光而立,也将张威从众人的视线中隔离,咬牙切齿道:“我离开长安时,你说你有苦衷,你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兄弟们,可现在你的兄弟就站在你的面前,他的家人受了伤,他的妻子在哭,你在想什么?”
张威这才看向解钧一家,蹙眉道:“五叔,有些事情你不懂。”
一听张威这话,陶五敬更生气:“是,我是不懂,也不想懂!咱们兄弟几个当年也是什么都不懂,甚至连未来都看不到,但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咱们兄弟都是一条心,咱们是相互扶持着才走到今天的!我一直觉得只要咱们还是一条心就能战无不胜,可我真是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竟会让你执拗地站在兄弟们的对立面,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为难、看着兄弟受伤!”
“总比看着你们死要好。”
“我他娘的不知道还有谁想要谋害兄弟性命,但你若再执迷不悟,兄弟们会先死在你手上!”这话说完,陶五敬不想再听张威的解释,转身就走。
张威只能悻悻地闭上已经张开的嘴,目光阴沉地盯着黎绍的背影。
若不是因为这个人,他跟兄弟们又何必受苦?
再等一会儿,就有羽林卫惊慌地跑来,禀报说刘策遇刺,可羽林卫的话还没说完,长孙伯毅就提着刺客回来了。
一把将那刺客扔在地上,长孙伯毅火冒三丈地走到张威面前,二话不说就先给了张威一拳。
“我他娘的让你保护陛下,你却让陛下一个人回寝殿去?”
“将军!”
一直守在这院子里的羽林卫齐齐惊呼一声,却没有人敢上前劝架,反倒是解钧和陶五敬冲上前一左一右地挡住长孙伯毅的前路。
“长孙,有话好好说!张将军也派了人护送陛下,只是谁都没想到那刺客竟还敢再动手。”
长孙伯毅却听不见劝似的,瞪着张威怒吼道:“我他娘的让你进宫伴驾,你却仗着与陛下以往的交情假公济私仗势欺人,我要你出京后寸步不离地保护陛下安全,你要么就只顾着游山玩水,要么就只顾着耀武扬威,我他娘的是信你才将陛下的性命交付给你,你要是不想干就给我滚!”
张威站起来,先拂掉衣服上的尘土,然后擦掉嘴角的血迹,看着长孙伯毅哂笑道:“长孙你也学会恶人先告状了啊。”
“你说什么?”长孙伯毅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陶五敬也黑着脸看着张威,微怒道:“张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先前本王与长孙将军都不在这个院子里,晋阳侯遇刺,你却指责我二人护驾不力,我二人认了,怎么这会儿轮到张将军张将军却不敢认了?张将军是陛下钦点的护卫,却没能尽职地守护在陛下身边,说你护驾不力还冤枉你了吗?!站在这院子里的人眼睛都不瞎!”
张威无言以对。
先前只是想借着护驾不力的罪名夺了长孙在行宫里调派羽林军的权力,好给他自己一个跟羽林军接触的机会,却没想到才一会儿功夫他就被长孙倒打一耙。说来奇怪,他们派出的刺客,怎么会跑去刺杀刘策?
张威转身走向那刺客,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了什么要来行宫刺杀朝廷命官?!”
那刺客浑身一抖,突然磕起头来,脑门在地上砸的咚咚响:“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草民、草民一时财迷心窍,这才受了一位大人蛊惑,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将军饶命啊!”
张威一愣,再仔细打量这个刺客的长相,就发现这并不是他们安排的刺客。
脑中灵光一闪,张威转头看向长孙伯毅,目光幽幽。
难道是长孙识破了他们的计划,将计就计?可今夜的安排只有他、韦宁、刘策和另一名刺客知道,这行宫里藏有夹道的事情也该无人知晓,长孙又是怎么识破的?是他和刘策的表现露出了马脚?
可将今夜的事情回想一遍,除了刘策的一次口误,似乎并没有什么露出破绽的地方,而刘策的口误还是发生在长孙离开这里之后……
张威还在捋顺事情的起因、经过和结果,桓致却已经无法保持冷静。
“你说大人?”桓致一个箭步跨到那刺客面前,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是哪个大人要你来害我?!”
“是、是……”那刺客一脸哭相地看着桓致,“草民不知道啊!那位大人找到草民的时候就只给了草民钱,要草民来这里杀两个人,还安排了人给草民引路,说事成之后还有赏钱。大人恕罪啊!草民只是一时贪财,草民、草民上有老下有小,求大人放草民一条生路吧!”
“还有一个人呢?”桓致拎起刺客的衣领,“那个被我刺伤肩膀的人呢?!”
“那个人是给草民引路的人,逃跑时进了行宫里的暗道就没了人影,草民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另个一要杀的人,可还没下手就被那位将军给抓住了,草民一时糊涂,求大人饶命啊!”
黎绍不急不缓地走到桓致身边,拍了拍桓致的肩膀,然后问那刺客道:“你是云州人?”
“是!”那刺客忙点头,“草民是云州本地的农户,大人可以去云州州府查一查户籍。若不是这几年收成不好,粮食都卖不出钱,草民是绝不会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求大人明鉴!”
这刺客每回答一个问题就要哭天抢地地解释一通,看那慌慌张张什么都说的样子,的确不像是经过训练的专业死士。
黎绍又问道:“你说是有个大人去找你,他是什么时候找上你的?你又怎么知道他是大人?”
刺客立刻回答道:“就今儿下午,好像也是临时起意,草民是听他身边的人叫他大人,就、就觉得他是个大人。”
“他身边的人?”黎绍挑眉,“那你可听到这位大人姓什么?若你说得出,并且说的是事实,饶你一命也不是不可以。”
“草民听到了!听到了!”一听说可以活命,那刺客更积极了,“是……是……魏?威……韦?草民也只听了音,大人您看……”
那刺客仰头看着黎绍,谄媚的笑容看起来比哭还难看。
桓致闻言就陷入了深思,似乎是在思考随行北巡的官吏中都有谁的姓名之中有字是是跟威同音的。
黎绍却没对这个姓氏做出反应,只威胁那刺客道:“你可知道构陷朝廷命官是死罪?若查不属实,不仅仅是你,连你的家人都要陪葬!”
“草民不敢!”那刺客又开始磕头,磕得额头冒血,“草民不敢欺瞒大人!草民句句属实啊!求大人明鉴!大人饶命!”
黎绍不再说话,只拉着桓致退到一旁站着。
一直没机会插话的张威明知道眼前这个假刺客是在胡说八道,但他却不能开口纠正,甚至连指责这个假刺客胡说都不行。
长孙伯毅暗自四下打量一圈,然后冷声道:“想不到竟还是个自己人派出的刺客,后楚建立这才一年不到,就有人想要取朝廷命官和陛下的性命,真是好样的啊!躲在暗处偷听的都回去给我转告你们的主子,是谁做的,谁自己来找我,我兴许还会给他留条活路,若等我查出来,我定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这话说到最后,长孙伯毅定定地看着张威。
冷哼一声,长孙伯毅又道:“把这个刺客押下去关好,若他跑了或者死了,我要你们好看!”
“是!”羽林卫声音响亮地应下,动作麻利地把那个刺客带了下去,暗想这人一定不能出问题,不然就该是他们有性命之忧了。
没再看张威一眼,长孙伯毅什么话都没再交代,转身就走。
他要顾虑自己跟刘策之间的君臣关系,但并不需要顾虑他跟张威之间上司与下属的关系。
黎绍又跟解家人说了几句话,这才去追长孙伯毅。
羽林军退出解家的院子,陶五敬满脸失望的离开,面对解家人未消的怒意,张威也只能带着他自己的人离开。
长孙伯毅一路闷头往前走,竟是连跟在身后的黎绍都不管,看着是真的气到不行,可回到他跟黎绍的住处,长孙伯毅一关上屋门就换了脸。
“怎么样?”长孙伯毅看向早就回到这里的卫泽兄弟。
卫泽笑道:“他们的人对夹道的走势似乎也不是很熟悉,最后自己撞进死胡同里了,已经绑起来送去关押刺客的柴房,把咱们的人换出来了。”
卫泽口中的这个“咱们的人”就是方才一口一个“草民”的假刺客,因为知道只要不给张威审问的机会,那即便张威认出这刺客是假的,也只能咽下这个闷亏,所以黎绍才敢弄这么个假的来。
卫峰补充道:“另一个刺客是韦宁本人。”
黎绍哂笑道:“这下好了,就算韦宁会易容术,肩上的伤也抹不掉。”
没有抓到现行不要紧,大家心知肚明就好。张威、刘策与伯毅之间的对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要站队的人早就已经选定了阵营,余下的人所关心的也只是哪一方会赢。
对他们这一方来说,只要杀了刘策就算是赢了,可什么时候杀、怎么杀,这些都很重要,既然有可以一举多得的办法,那他们也不必贸然杀了刘策,然后再做善后的麻烦事儿,今夜这一场临时拼凑起来的戏,便是为明日伯毅他们的计划做铺垫。
张威怠忽职守,随行官吏中又有人想要谋害桓致和刘策性命,这样一来,即便刘策明日就死,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们身上来,伯毅明天的戏若做得好,还会从随行官吏那里赢得更多的信任和好感,为接下来的事情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
长孙伯毅长舒一口气,疲惫地走到椅子旁,转身咚的坐下。
这斗智的事情果然不适合他,太累了。
黎绍笑笑,挥退了卫泽和卫峰便绕到长孙伯毅身后,抬手将手指搭在长孙伯毅的太阳穴上,缓缓揉按着。
静默半晌,长孙伯毅突然睁开眼睛,迷茫地望着屋顶,轻声对黎绍说道:“三郎,我曾答应过要保刘策性命。”
黎绍一愣,然后应了一声:“恩,我知道。”
长孙伯毅哂笑道:“可我现在却要亲手杀了他。不守信义竟就是这么容易做到的事情。”
黎绍暗叹一口气,弯腰抱住长孙伯毅,在长孙伯毅耳边轻声呢喃道:“不想他死吗?”
长孙伯毅抬手扶住黎绍的胳膊:“我知道他必须死。”
“不想他死吗?”黎绍又问了一遍,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不想。”长孙伯毅偏头,闭着眼睛在黎绍的胳膊上磨蹭。
刘策原本只是个猎户,可以平凡却安枕无忧地度过这一生,是他将什么都不懂的刘策卷入这一场争斗,是他为了自己而让刘策一直保持着什么都不懂的状态,也是他没能保护好刘策才叫刘策被人利用,他本该救刘策的,可他仍旧是选择了他自己的利益。
“好,你不想,就不让他死。”
长孙伯毅一愣,仰头看着黎绍:“别说笑了,只有他死,局势对我们才更有利。”
嘴上这样说着,长孙伯毅的眼中却仍有一丝期待。
“不信我吗?”黎绍偏头浅笑。
“……信。”
他自然是相信三郎的,可……当真有办法?
黎绍在长孙伯毅的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乖,那就等哥哥明天给你变戏法,现在就去睡吧,明天不是还要早起吗?”
长孙伯毅狐疑地看着黎绍。
这就完了?这就去睡了?
“怎么了?”黎绍坏笑,“要我哄你睡吗?”
长孙伯毅摇了摇头。
“那就去吧。”黎绍直起身,还顺手在长孙伯毅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长孙伯毅起身,却又转头狐疑地看着黎绍:“你呢?不睡吗?”
黎绍耸耸肩,道:“哥哥我要去给明天的戏法做准备,放心吧,事情都是卫泽他们去办,我就吩咐一声。”
“那我等你。”话音落,长孙伯毅就一步三回头地往卧室走去,逗得黎绍笑得合不拢嘴。
知道长孙伯毅是好奇他会用什么方法,可黎绍对自己的想法一点儿把握都没有,明天若是成了,他可以让长孙伯毅和刘策再见一面,然后把刘策送走,可若败了,黎绍也不想让长孙伯毅知道,他会告诉长孙伯毅他已经把刘策安全送走。
深吸一口气,黎绍走到门外,还顺手关上了屋门。为防止长孙伯毅偷听,黎绍带着卫泽和卫峰去了院子正中。
一刻钟后,黎绍回屋,拉开屋门的瞬间果然就见长孙伯毅站在门内,一脸郁闷。
“什么都没听到吧?”黎绍得意地笑着。
长孙伯毅不满地问道:“是我不能知道的法子?”
三郎会瞒着他的,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恩……”黎绍牵起长孙伯毅的手,往卧室走去,“的确是不能告诉你,若说了,就不会觉得惊喜了。我好不容易想要变个戏法,你若不觉得惊喜,那我多没有成就感?”
“只是因为这个?”长孙伯毅蹙眉。
“那当然了,”黎绍转头冲长孙伯毅笑笑,“不然你以为还有什么原因?我怕失败后丢人现眼吗?”
长孙伯毅摇了摇头。
进了卧室,黎绍关上房门后就吹熄了蜡烛,还推了长孙伯毅一把。
“快睡吧,再等会儿天就亮了。”
“……衣裳还没脱你怎么把蜡烛吹了?”
双眼还不适应黑暗,黎绍就只能听见长孙伯毅的抱怨。
眉梢一挑,黎绍调笑道:“你是用眼睛脱衣裳的吗?还是说你的手上长了眼睛要有光才看得见衣裳在哪儿?”
长孙伯毅喷笑出声,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窸窸窣窣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