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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大,随我去南街十二号刘记纸墨铺!”纪居昕脚步停了下来。
想到有人可以问,心中浮躁不再,眼睛前所未有的黑亮。
“主子,今夜除夕……”周大脸黝黑的脸庞瘦了一圈,眼睛里执着忠诚分毫未变。只是这句话未说完,他嘴唇便紧紧抿起来,似有懊恼之色。
纪居昕莞尔,“我说过,不管什么时候,你有想说的话,都可以说。”
他转身走向书案,顾自收拾纸墨。即打算出门,这些东西暂时用不着,他这样忙着,周大也能更放松些。
“周大,我知你忠心。但一个好下属,不是只忠心就够了的。我不知道你的是非观念如何形成,只教你一点——如何在我身边做事。”
“我是主子,我希望任何我下的命令,你都能认真执行。可我不是不讲理的主子,什么建议都听不进去。人呢,再聪明也有漏算的时候,我希望在这种时候,你给予我的是提醒,而不是明明知道后果,却仍然愚忠的执行主子的命令。”
“周大,我相信你做为下属的能力,你也应该相信我的判断力。”
他笑吟吟地看向周大,“还是你觉得我耳根子太软,但凡哄了我,我就会照你说的话答应?”
在他说之前的话时,周大就有些窘迫,最后这一句话更是吓的他立刻单膝跪在地下,“属下不敢!”
“那便好。”纪居昕收拾完纸墨,将甜白瓷笔架上的毛笔拿起,浸入釉青色冰裂纹圆形笔洗,“你既然相信我的判断力,那就不管何时,有什么话都想说就说。我觉得你说的可取,或可改变,我觉得你说的不对,自然会坚持。”
“你起来吧。”
周大站起来,看向纪居昕。
纪居昕眸中带笑,“现在,你可以说了。”
“今日是除夕,人们都应该在家守岁。”
“你是说我不方便出门?”纪居昕笑的有些自嘲,“你觉得我出去纪家人会知道?”
周大摇摇头,看纪家作为,今日怕是没人来管自家主子,而且——“有我带着,主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出门。”
纪居昕微偏了头,从笔洗里提出洗干净的狼毫细笔,忽尔眸子微眯,湿软的笔尖指向周大,“你是担心我去了见不着想见的人。”
周大被说中,默认低头。
“跟谁学的,说个话还要转三圈。”纪居昕收拾完笔墨,擦干手,“放心,我想见的人,一定能见到。”
卫砺锋并非临清人,来临清办差,此地无亲无故,今天年三十,手底下的人怎么也得放个假过个年,他能去哪儿?
纪居昕非常有信心。
见他主意已定,周大便不再相劝。
这种时候出去,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纪居昕没让周大去叫丫鬟,自行走到衣柜前面找衣服。
周大本想上前伺候,想了想脚步又停了。相处这些时日,他再心不够明眼不够亮,也知道主子有一癖好,不喜欢别人近身。穿衣之事连丫鬟都不怎么用,经常自己来。
看主子细白手指探向一件浅青夹袄,周大不由出声提醒,“主子,外面在下雪。”
“下雪了?”纪居昕手指一顿,有些讶异,明明午后算是晴朗。
瑞雪兆丰年。没来由的想起这句话,眼前仿佛出现了阳光下厚厚白雪覆盖一切的样子,心中渐渐安静。
不管什么事,只要他想,就可以知道,就可以解决,没什么好着急的。
“那可是要穿厚些……”纪居昕微微笑着,手指转了方向,移向林风泉送给他的石青缎银鼠皮披风。
烛光跳动,映在屏风上的人影微侧了头,额圆鼻挺,下巴精致,剪影美好的不像话。
一切都准备好后,纪居昕将烛火熄了,做出已经歇息不想被打扰的样子,冲周大点点头。
周大打开门,引着纪居昕走向院墙。
纪居昕的院子非常偏僻,西边院墙出去就是外街,走到墙根时,他深感安慰,好歹有这点好处。
周大道一声得罪,箍住纪居昕的肩膀,脚下一蹬——
纪居昕就觉得自己身体变轻,眼前一花,脚再次着地时,面前开阔远处隐隐有烛火,便知已到了院外。
“要不要属下找辆马车?”
“不用。”微凉的空气扑入口鼻,纪居昕觉出不一样的爽快,那是只有冬日雪夜才有的清冽味道,“我们步行过去。”
纪家离南街不算特别远,纪居昕觉得现在这个时候不好找马车,虽说天冷,走一走也不怕什么。
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的,地上已经有薄薄的一层,脚踩上去隐隐有‘咯吱’的声响。今夜除夕,家家户户都很热闹,家里条件好的,大大的红灯笼高挂,红红烛火跳跃,灯下薄薄的雪片被映成艳丽的粉红,竟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路上有成群的孩童结伴点放爆竹,‘噼哩啪啦’的声音传的远远。
有父母大声提醒孩子小心玩,孩童们挤眉弄眼对视,高声答着知道了,脚下换了个方向,离家远一点,继续痛快地放爆竹。
这般淘气。
纪居昕忍不住发笑,心想大约孩童都是调皮的,总觉父母管的严厉,过于危言耸听。待长大成人,膝下也有孩子后,方知为人父母心,管教的不比自己父母轻。
血脉亲情,世间大爱,无可比拟。
他们……都是有福气的。
怕是只有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自己才能得福缘感受这种滋味罢。
周大跟着主子,看主子一时微笑一时叹息,似有感慨,也不说话,安安静静地跟着走。
一主一仆足足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到了南街十二号刘记纸墨铺。
铺子门自然是关着的,纪居昕站定,周大上前敲门。
来开门的看着是个小伙计,十七八岁的年纪,眉清目秀眼神灵动,说话带着三分笑,“不知这位客官……”
周大闪开身,现出后身的纪居昕,“我家主子有事。”
门口灯笼映照下,纪居昕长身直立,额头光洁,眼眸温暖,唇角带着浅浅笑意,精致下巴藏在白色貂绒圈子里,见之可亲,“小兄弟,有礼了,我想见你家掌柜。”
小伙计顿了一顿,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将纪居昕与周大请了进去,上了茶,掀帘子去后面寻掌柜。
掌柜的来了,是个长眉深目的中年人,看到纪居昕眼神一闪,“纪少爷请稍等,在下马上去准备马车。”
纪居昕略略点头,“有劳掌柜。”
掌柜这是认出他了。
卫砺锋并在这里。
猜到这两条事实,纪居昕却觉得很正常。
此处即是卫砺锋的地方,他又告知自己可以来此寻他,当然也会知会此处掌柜。
卫砺锋是个有本事的,就算是来临清办差,也不会委屈自己住店子,必然另有住处。
马车准备的很快,一盏茶未喝完,掌柜的已经过来,躬身请他上车了。
纪居昕带着周大,被引着穿过铺子,在后门处上了马车。
马蹄哒哒声起,过了两柱香的工夫,才在一处宅门停下。
宅门没有悬挂灯笼,夜色暗沉,纪居昕看不到宅子景致,跟着过来引领的人,走进垂花门,上了长长庑廊。
又至一处拱门,有人拦了周大,“请纪公子一人过去。”
纪居昕对周大点了点头,周大眉头微皱,有些不同意。
纪居昕知道周大担心他遇到危险,但卫砺锋应不会骗他,不然那百般招揽手段岂不浪费?遂温声与周大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周大见纪居昕坚持,停了挣扎,看着主子一步步走远,慢慢消失在黑夜里。蓦的,他眼睛微眯,不让跟……他有别的办法!
整个庑廊都是黑的,前方带路的手上提着个灯笼,可也不过只能照见方寸之间。纪居昕脚踩在地板上,心有些悬起来了,卫砺锋难道喜欢黑?
几经周折,他终于见到了卫砺锋。
庑廊转角,不过几步的距离,光线大亮。
前后左右四面屏风,不大不小,愣是把长长的庑廊隔出一个长方条的空间,卫砺锋坐在这处空间里。
正前方的两面屏风距离稍远,能容人赏景,正后方对着厢房门,房门大开,内里布了很足的烛火,光线从房间里倾泻出来,映在卫砺锋身上。
廊上置了方四足红木矮桌,桌侧有个红泥小炉,底下红红的炭燃的正炽,小炉上置着个暗青云纹圆盘,盘里水气氤氲,放着两个三足长身带了双耳的酒器。
卫砺锋正拿火签子拔炭。
他穿着珍珠蓝丝缎的长袍,黑绒面长靴,乌发绾玉,绊扣系银丝,剑眉星目,俊朗无双。
听到声音,他微微偏头,放下手签子,“你来了。”
烛火映照下,他猩红唇角的笑意有几分温暖,眉目亦不似以往锋利,声音低沉醉人。
纪居昕缓步走过去,脸上有好奇之色,“你在等我?”
卫砺锋挥手让人都下去,“我收到了纸墨纸掌柜的报告。”
“哦……”纪居昕顿时明了。掌柜的肯定另派了人来通知,比他们行进速度快。
“冷不冷?”卫砺锋将红泥小炉往纪居昕的方向推了推。
纪居昕是真的有点冷,雪地里走了那么一通,为了追求速度,马车准备的有些仓促,不够暖和,现下自觉手脚冰凉。他也就没客气,就着火炉烤了起来,烤烤手摸摸脸,脚也挨近些。
“谢谢啊。”他心满意足的长呼口气。
卫砺锋见他烤爪子烤脸,推过来一杯热茶。
纪居昕不客气的享用了,在他看来,他与卫砺锋是从属关系,上司关怀下属没什么不对,他以后还得给他卖命呢!
暖和过来后,他细细打量,才知这一片地方不一般。
后面房间里几排的烛火,五六盏铜龟鹤延年烛台,高高挂着雪缎宫灯,三个炭炉摆在门边,双足香鼎飘出袅袅白烟,暖香从背后漫过来,舒适的让人想叹气。
左右有屏风隔了两侧冷风,前面视野开阔,纪居昕一看,却见是个小小院子。院子里植了多株梅树,每棵树上都挂了灯笼,红烛衬红梅,再配上漫天飘雪,真真是再美也没有了!
“怎么样,我这里如何?”卫砺锋看着小家伙黑亮的眼睛,语气有些自豪。
“很……意外。”纪居昕想起过来时长长的黑暗的走廊,这样前后非常不一致的风格实在是……不好形容。
得亏是他,换了别人,估计没看到美景就先被吓破了胆。
卫砺锋拍拍手,很快有三五美婢,从廊外走过来,手里端着小菜点心牙筷,与卫砺锋纪居昕行礼后,一一摆上。
“尝尝这个。”卫砺锋推了盘鸳鸯酥油过来。
纪居昕指着暗青玉盘里的酒器,“你难道不是想请我喝酒?”
卫砺锋子漆般双眸微敛,“谁说是请你喝的?那是我给自己温的。小家伙想喝酒,还早了十年呢。”
纪居昕手捂口鼻轻咳了一声,眼底波光微转,信你才怪!光凭那香鼎里九和香的味道,他就知道燃起来没多久!
不过他也没有必要拆穿卫砺锋,乖顺的用了点心。
“你来寻我何事?”卫砺锋不信没事这小家伙会主动过来。
“嗯。”纪居昕板正神色,问他,“邓氏……怎么死的?”
卫砺锋本来手撑着下巴,目视前方赏景,听到这话侧眼看过来,眉宇间颇有些意味深长,“你怎知我会知道?”
纪居昕看了他一眼,“我就是知道。”
“就算我知道……”卫砺锋手撑在桌上,声音拉的很长,“你又怎知我会告诉你?”
“我……”方桌不算大,卫砺锋虽然没逼太近,但存在感实在太强,纪居昕忍不住身体后倾。看到卫砺锋眼底戏谑之意,他有些恼,“当我求你!”
“你求我?”卫砺锋咂咂嘴,笑的坏坏的,“我想想……上个月十五,是谁同狡猾的小狐狸一般,骨气硬的不行,死活不求人呢?”
纪居昕想起大佛寺夜里二人的对峙,都是这混蛋逼他!
他板着小脸,“你说不说吧。”
“说如何,不说又如何?”卫砺锋眼底笑意浓烈。
“说了不如何,不说……我只有告辞了。”纪居昕站起来,“本来今夜来就有些冒昧,不打扰将军守岁。”
“真是年轻,沉不住气啊……”卫砺锋看他快走过屏风,才幽幽道,“邓氏之死,我知道。”
“那……”纪居昕回头。
“我心情好了才想说。”卫砺锋故意叹气,“一个人守岁真是寂寞啊……”
纪居昕心底暗骂混蛋数次,走回来坐下,唇角弯起笑容乖巧,“我陪将军守岁。”
“我可没求你。”卫砺锋声音悠悠。
“是我自、愿、的。”纪居昕咬牙。
看着酒温的差不多,纪居昕捧着酒器出来,倒了两杯酒,其中一杯推给卫砺锋。
“小孩子不能喝酒哟。”卫砺锋神情调侃。
呸!明明酒杯都准备了两个!
“我可是男人。”纪居昕斜了卫砺锋一眼。
卫砺锋拍桌大笑,“哈哈哈男人!你毛长齐了吗就男人!”
纪居昕也不气,等这混蛋笑够了,眸光微转,双手执起玉白酒杯,“今日除夕,万家团圆,我这不速之客上门叨扰,还望将军勿怪。将军怜我年幼,我便不多喝,便以此杯请罪,同时与将军拜个年,祝将军所想所思皆会顺遂,人生得意,繁花似锦。”
这小家伙,借着他的话,明着推酒呢!他这么说了,他一会儿就不好引他多喝了!
不过这掐着点来的祝福……卫砺锋心内大悦,一仰脖干脆把酒喝了,“好!”
纪居昕又给他满上,“这第二杯,愿我朝安和平泰,社稷久安。”
如此高端大气的祝酒辞,此杯当饮。
卫砺锋又一仰脖,把酒喝了。
纪居昕继续满上,“这第三杯,将军离家在外,无法拜见父母高堂,仅以此杯,遥祝长辈安康,福缘久久。”
卫砺锋眸光微闪,继续喝。
……
如此三番,纪居昕第二杯酒未饮完,卫砺锋已经接连七八杯下肚,目光再没有独特锋利,只有点点星光闪烁,温柔醉人。连方才不讨人喜欢的坏痞之态也消失怠尽,剑眉朗目,周正俊秀,真真佳公子。
纪居昕觉得,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将军为何会在那日出席方家梅宴?”
卫砺锋支着头,眉心微皱,“不要叫我将军。”
“好。”
“那日我有事。”
“如此,你的事乃公差,可不必告诉我。”
“也没甚重要的,无非是我要抓个人,那人在那日潜进了方家。”
不知怎么的,纪居昕突然想起方家那个让他误入竹心阁的人。那人鬼鬼祟祟,听到他喊撒腿就跑,明显有问题,“可是一个矮瘦脖子有些长的男人?手上好像有纹身,着暗绿色外衫。”
卫砺锋突然眸光清亮,盯住纪居昕,“若见到那男人,记得离远点。”
这就是还没抓到。可是为什么要离远些?
纪居昕不明所以,可卫砺锋没有想要细说的意思,只执着地以眼神逼迫他答应。
他就明白了,此事不可说。
或许是机密。
但那人……他看着眼熟是怎么回事?
纪居昕想不通便不想,点点头答应,“知道了。”一抬头看到卫砺锋勾起一边唇角,笑的有些邪性有些得意,大手不知怎么的,迅速伸过来摸了把他的脸,“乖。”
这混蛋总是如此,偏爱逗他,实则却并无什么恶意,纪居昕虽心里不舒服,也不好跟个醉鬼计较,瞪了他两眼,又问,“邓氏为什么死了?”
卫砺锋深深看着他,没说话。
纪居昕心急,不由自主挑了眉,“你做的?”
“你以为……我为了你杀了她?”卫砺锋眼角下弯,笑的又奸又得意。
“倒也不是……”纪居昕也觉得他没重要到这种地步,他与卫砺锋认识不久,卫砺锋再欣赏他的聪明,再想招揽他,也到不了为他杀人的地步。
他这么没信心,卫砺锋眼底笑意收起,不高兴似的哼了一声,“跟你完全没关系,我怎么会为你杀人?你不要想太多。”
怎么感觉他……有点别扭?纪居昕觉得卫砺锋有一瞬的不自然,又想是不是自己错觉,继续着上面话题,“那么……”
“方家五房妾室有了身子,邓氏想害人,赏了碗下了毒的燕窝粥。这个妾室之前是邓氏贴身大丫鬟,伺候着邓氏小儿子长大,今日邓氏小儿子正好去妾室那里玩,误喝了燕窝粥死了。”
纪居昕心底登的一下,他并没有听到邓氏儿子死的消息!
“邓氏连生了几个孩子,只有这个小儿子站住了,方家五老爷性风流,身子也坏了,邓氏一颗心只扑在小儿子身上,见儿子死了受不了刺激,当场就疯了。”
“疯了也不消停,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吞了□□,就死了。”
听着像是宅斗失败,只是结果略惨。
纪居昕略放了心,跟他无关就好。可隐隐又觉得不妥,怎么就这么巧呢?
邓氏稳在后宅多年,不是个傻的,听说方家五房也是有庶子,这妾室是从邓氏身边出去的,怎么也有点香火情,为何突然就不容了?
其中诡异之处略多,可再问卫砺锋也说不出细节,他只好做罢。
卫砺锋看着院里红梅映雪,略遗憾地说了一句话,“可惜了。”
不知道是可惜邓氏,还是可惜她那个小儿子。
纪居昕默默听着,突然心尖一颤,卫砺锋他,他……
那天在马车里,卫砺锋同他说过,方平睿现在不能死。当时他以为卫砺锋只是对之前的做分析,引他想到厉害关系,莫非他想的是错的,卫砺锋的意思其实是——方平睿不能死,所以别人能死!
“你你你——”他睁圆了眼睛看卫砺锋。
“我怎么了?”卫砺锋偏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