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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朦胧亮,细雨敲打着木窗,宛如一支安眠曲,却透着些冷意,窗纸上映着隐绰的树影,来回摇曳着,晃得人心神不宁。
霍风眼皮直跳,自从数月前开始,窗前就莫名其妙多了三棵婆娑树,似乎是突然之间长大的,又好像原本就长在那里,总之自己从未注意,突然注意时,又觉诡异非常。
他翻了个身,睡意阑珊,不耐烦地听着雨声,过了许久,许是耳力依然保持灵敏,很快就在雨声中捕捉到一串轻飘飘的脚步声。
接着,有人敲响了他的门。
以为是生意来了,霍风火速翻下床,一边整理衣物一边熟稔地说:“普通大图二两普通小图一两,特定地图额外加价,客人您要哪种?”
打开门闩,风和着雨扑面而来,脸上凉丝丝的。
来人身影瘦削颀长,比霍风还高出一个头,状似弱不禁风,却站得笔直,头戴白色维帽,看不清样貌,着一身白色里衣,外罩一件深蓝外袍,怀中抱着一个黑色的小坛子,一时间竟看不出来者是哪行人物。
那人从袖中掏出一卷厚厚的地图,将事先标记好的某个区域展开开,移到霍风眼前,声音温和诚恳:“我想去这个地方。”
听声音分明是个约莫十八九岁的男性青年,但那人的手骨节分明,细若白笋,肤白如玉,竟比女人的手还要秀丽几分。
霍风有识人先看手的习惯,通过手上的痕迹或肌理来猜测客人的平素行事,往往猜中个十有八九,也好对症下药,唠嗑些客人爱听的。只是眼前这人将脸遮得严严实实,从头到脚得出的有用信息并不多,一双神似女人的手则更添几分神秘感,委实猜不出他是何种来历。
霍风仔细将那地图打量一番,面色愕然,心想自己何时把那块区域也画上了。
他自打娘胎里出来就不断流浪,幼年跟随师父四方游历,长大后也是独自漂泊,六十余年的游走生涯让他对各地区的路线和风俗都极为了解,画地图不过是小菜一碟,关键时候还能混口饭吃。因经历丰富的缘故,出自他笔下的地图往往比同行画的更精准,那些喜好闯荡四方的游侠乃至做生意出远门的富商,都乐意高价从他这里购买地图。
眼前这青年明显也从他这里买过地图,他记得很清楚,青年要的是世界地图,大到海陆分布,山川座落,小到江河流向,阡陌交通,可费了他许多功夫,前前后后画了几个月。好在客人出价高,不然他可没劲画那么大的地图。
只是,这青年所指区域,明显不在目前所处的地界范围。
地图左边的区域里,赫然写着“蜃楼之境”四个潦草大字,仿佛在与右边的“东洲大陆”遥相呼应,上面密密麻麻画了错落有致的线条和山海城镇等符号,都标有相应的地名或注释,甚至记有当地风俗、气候、盛产等相关信息……地图整体看去如蛛网般繁杂缭乱,似是有道可循,细看时,又如置身重重迷宫乱林,恍然不知路在何方该走何处,纵观蜃楼之境全局,可想而知那是个多么庞大辽远的异界之地。
而作图者无疑对这幅巨型地图倾注了诸多心血,绝非短短数月便能画得这般详尽细致,一定是早年就已起笔,之后再逐步添加、细化,最后形成这复杂缭乱的画面。
至于为何会卖入青年手中,定然是作图者误拿了图纸,这才出现了如今的局面。
霍风面色忽冷忽热,浑浊的眼里射出炯炯亮光,还以为地图弄丢了,没想到竟是自己犯了糊涂,误将多年呕心沥血画就的地图卖了出去。
还好还好,没丢没丢。
他想说自己是胡乱画的,又想这等于砸自己招牌,只得胡诌忽悠道:“客人说笑呢吧,蜃楼之境只存在传说里,不能作数的。我画图时见这纸空出了许多,就凭空想象……把这地儿画上去了。”
青年明显不信他,收回地图踏进门槛,又从怀里掏出许多大同小异的地图,慢条斯理地一张张铺开,最后将霍风所画的地图也完全铺开,足足占了大半个屋子的地,他指着某处区域对比道:“您画的地图比这里任何一张地图都精致巧妙许多,甚至比国内通用的世界地图还要准确细致,倘若没去过那个地方,想象得再好,只怕也画不出来罢。”
“……”
霍风涨红了脸,脑海里飞快地转过一些企图辩解的话,却又一一咽了下去。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买主,多半是聪明老成的,容不得半点欺瞒忽悠,眼前这青年显然也不是傻子,绝不好糊弄,偏偏又是自己卖错的地图,再辩解也编不出什么无懈可击的谎言来,只是地图若被他人临摹复制,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这张地图除你我之外,还有其他人看过么?”霍风小心翼翼地问,眼底浮起隐晦的杀气,手指慢慢摸上桌案上画图用的铁尺。
青年摇头,同时,头脑跟着霍风的手指方向转过去。虽然戴着维帽,他却看得清布帘外的场景。
“嚓!”
几乎是一瞬间,青年退后几步,接住迎面劈来的铁尺,指缝间有血珠滑下来,却还能躲开霍风的当头一拳,身体又退了几步,背部撞在贴满地图的墙壁上,紧接着“咔嚓”一声,青年耳畔擦过一阵凛冽冷风,霍风迎面而来的拳头似有千钧之力,将墙壁砸出一个深深的凹坑,继而有数十条裂痕自拳头之下蔓延开来,刹那间布满整面墙壁。
如此强悍的力道,让人难以置信,绝不像是一个年逾六十的老人身体里爆发出来的。
眼见着两拳落空,霍风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手砍去,竟是向准青年的脖颈,这一次,他是真的动了杀招。
青年眼疾手快,在那夺命的手离脖颈一寸之遥,插手悍然抓住,使得对方再难更近一寸,从始至终,他只用了一只手,另一只手从未离开怀中黑坛子。
“我只想劳烦您带我去蜃楼之境,并无恶意。”青年被压在墙壁与霍风之间,微微喘气,加重字音,“这个地方对我很重要。”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三棵婆娑树簇拥着,树叶沙沙作响,仿佛在窃窃私语着屋内的两人谁胜谁负。
两人维持着你攻我守的架势,似乎势均力敌,却互不相让,青年那看似并无缚鸡之力的手,腕劲竟出奇的大,丝毫不输常年习武的霍风。
霍风不由禁诧异万分,自知生平对手无数,也只年轻时落下几次败绩,打平是从未有过的事,更何况是青年那双看去白皙纤细的手,更是那样看似弱不禁风的躯体。
果然,人不可貌相,原想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小白脸,没想到还真有两下子,霍风不由得心生好感,杀意一扫而光,反而滋生出些棋逢对手的欣喜。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后,霍风收回手来,朗声大笑:“无知小子,你还不知蜃楼之境是个什么地方吧?我告诉你,那是个披着神话外衣的地狱,去了的人都会想着如何不惜一切代价地逃出来,绝对不想去第二次!”
青年的手也放松开来,铁尺掉落在地,还沾着血。维帽里传来他平淡的声音:“你去过,并且出来了。”
霍风欲言又止,重新将青年打量一番,还是看不出什么来路,蓦地,他的目光转移到地面,那沾血的铁尺上。
铁尺此刻散发着真金的光泽,竟然变成一片金尺!
金尺上的血红中带黑,细看时,那黑里还透着墨绿,更诡异的是,血液里有枝细细的绿藤爬了出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绿叶,在地板上匍匐蜿蜒,小蛇一般,直爬到霍风脚底下才停止生长,顶端开出几朵艳丽的蓝色小花,竟是他生平未曾见过的植物。
金尺上的很快干涸,绿藤便失去生长的动力般,慢慢萎顿下来,花朵凋零,绿叶泛黄,最后枯萎,直至失去生命迹象。
从发芽到枯萎,恍如昙花一现。
“你是什么人?”霍风惊问,眼珠子几乎掉在地上,盯着那金尺和枯藤,心里想的是青年购图时付给的锭锭金块,必然也是些铁石之类变的,豁然又追问道,“从蜃楼之境里出来的人?”
寻常人断然不会这种变术,除非那个地方的秘术流传出来……
“她是这么说的。”青年抱紧怀中的坛子,言语间透出一股深沉的忧伤,“她说我是那个地方的人,必须回到那里去。”
霍风又盯着那坛子看了好一会,确定里面就是青年口中那个“她”的骨灰,知他已经是有备而来,非去蜃楼之境不可,脸色不由变了变,思量片刻,终于叹了口气,表情很是无奈:“也罢,我带你去,能不能过守界人那关就看你的造化了。”顿了顿,又瞅了眼地面上的金尺,神色古怪,“你这样的人,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
青年松了口气,低下头,生涩地说出两个字:“多谢。”
“这句话留着以后说吧,只愿你以后不要恨我才好。”霍风苦笑一声,拍拍青年的肩膀,摇了摇头,转身摸出床底下一把锈刀,吹吹上面的灰尘和蛛网,又胡乱收走作图纸笔,冲青年招手,“这几日我正打算回去,让你小子捡了个大便宜,免费带你上路,跟我走吧。”
“那这些……”青年站在原地,指了指满屋子的锅瓢碗罐和满墙狰狞的裂痕。
“咋滴!让我带走啊,你给我背啊!”霍风嗤笑,瞧也不瞧一眼,从屋外灶炉边拿起火石,点出一束火,叫青年出来,然后将火束扔上房檐。
眼见着屋顶被烧着,不久便燃起熊熊大火,将一砖一瓦全部吞噬,火光飞舞中,霍风脸上的皱纹逐渐收缩,透出一股沧桑感,笑容也渐渐凝固,最后消失不见,他微不可闻地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的,转身向记忆中的某个方向走去,一本正经道:“我们走吧。”
青年紧步跟上,仿佛察觉到了霍风内心深处异样的悸动,他犹豫了一下,又说了句:“多谢。”
回想霍风用地狱来形容蜃楼之境,断然是有他的道理的,那个数千年来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地方,被所有人美化成世外桃源般的存在,甚至有传言,那是一个被神眷顾的异界,充满着种种传奇色彩,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仙境——然而,居然被一个来自那里的人说成地狱,可想而知,那个地方对他的打击是何等之大。
霍风恍若未闻,走了几步,想到什么似的,回头看看屋前的三棵婆娑树,又看看青年,问道:“那树是你弄的?”
“是的。”青年低头,略表歉意,“实不相瞒,我……不擅寻路,所以常用此树做记号用。”
“噗哈哈!”
霍风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得知多日以来的困惑居然是源于青年这样的原因,他捂着肚子,笑得合不拢嘴,“原来是个路痴啊,那三棵树是什么意思?会不会用两棵树做记号啊?一棵树又表示什么呢?”
“这……”青年似乎也笑了,但并不解释其中奥秘。
霍风见他不说,也没追问。许久后才又问:“对了,你叫什么?”
“蓝澈。”
“蓝澈?”
“嗯。”
“蓝为姓澈为名?”霍风顿住脚步,似乎多余地追问了一句。
“难道不是么?”青年反问,稍有疑惑。
“嗨!没什么。”霍风拍拍两鬓斑白的脑袋,意味深长道:“人老了,很多事情都忘了,突然想起来时,也是够呛的——若你到了那边,便会明白,只有人才会有名有姓。”
蓝澈浑身一僵,忽然间明白了什么。或许在刚才的某个时间段,眼前的老者并未将他当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