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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潇问严肃正经,林崇已经被问讷讷无言,林崖却只觉得额角生疼,默念了半晌师徒伦才忍下了,那边陈潇已经开始滔滔不绝为林崇解惑了。
“瞧见群外面那个愁眉苦脸八字眉精瘦汉子了吗?”陈潇以扇柄轻敲车内摆放方形小炕桌,似乎是漫不经心一指,林崖林崇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果然巷子拐角处找到了陈潇形容那个,便点点头。
陈潇连个眼风都懒得赏给林崖,只神情平静看着林崇:“那就是从钱庄手上盘下庆丰斋铺面小本生意,姓王。”
林崇一副恍然大悟模样点了点头,林崖看一眼陈潇又看看林崇,不由叹了口气。
陈潇还是那副波澜不惊、无悲无喜神情,仿佛根本没有事情值得他稍稍流露出一丝情绪,一家悲欢离合不过是一场过眼烟云。
王家原本也是巨富之家,声名虽然不显,家底却厚实很。只是往往都喜欢自己没有东西,王家老爷子一辈子做梦都想摆脱商贾身份,好让子孙后代能够读书科举,也做个书香门第,因此给子女们定亲时,聘礼嫁妆都可以没有,只求对方是个书香门第。后王家那一辈姑奶奶嫁了个求财穷官儿家小儿子,儿子娶了个小官庶出女儿,听说还是个婢生子。
王姑奶奶出身妯娌里们是低,一开始要花用她嫁妆时,大家自然都是笑脸相迎,等她嫁妆所剩无几之时,周遭嘴脸也就变了,连她一心一意要依靠夫君都嫌弃她丢,后来又死了唯一亲子,婆家是连站地儿都没有了。
而到了王老爷子儿子这里,因为他从小也请了先生回家做馆、读书识字,一向是以读书自居,自觉如果不是因为碍于商贾身份不能下场,他必然能金榜题名。自负自满之下,他对婢生子出身连一点嫁妆都没有妻子就是一万个瞧不上。那位王奶奶未出嫁时就是嫡母手里面团,想怎么揉搓就怎么揉搓,针扎下去都不敢哼一声棉花,又怎么敢顶撞丈夫?自然是王大爷怎么说怎么是。
儿女都是债,王老爷子有心要管,女儿婆家是官身,对上别家腰子或许不够硬,欺负王家却是足够了,他几次上门,终还是抱着一腔疼爱把和离女儿接回了家。至于儿子,王大爷蓄婢纳妾听戏唱曲样样来得,却是既读不好书又不会经营店铺,王老爷子一要管,就有王老太太闹死闹活护头里,直到后来家反宅乱,王大爷又不知道哪里欠嫖资赌债被打上门来,王大爷之妻生儿子也跟着稀里糊涂死了。
再之后么,王家逃了两个小妾,还是拿着金银跟私奔,王大爷被赌场打得只有出气没有进气,没多久就一命呜呼,王老爷子又痛又怒,也跟着走了,剩下王老太太、王姑奶奶和王太太三个妇被逼着卖田卖地卖铺面,就差被逼着上吊了。
也是天无绝之路,王太太肚子里竟然还有个遗腹子,三个妇道家这才咬着牙撑了过来,靠给浆洗衣物、缝缝补补来赚取家用,抚育幼子。不用说,遗腹子就是这个盘下庆丰斋汉子了。
将老一代往事说完,陈潇抿了口茶,睨了一眼神色变幻林崇才继续说。
这个世道,女子要赚取钱财何其艰难?何况王老太太年事已高,又备受打击毁了身子,王姑奶奶和王太太也从来没有吃过这样苦。当真是熬油一样数着日子活,含辛茹苦将这个哥儿抚养成。
没有钱,书自然是读不得了,可去做苦力她们又舍不得,后还是靠着一个曾与王老爷子有旧掌柜怜悯,给哥儿脂粉铺子里找了个学徒活儿,一分工钱没有,只管一日三餐。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王家哥儿多少学了些本事,只是依旧一贫如洗,不过是与祖母母亲和姑姑相依为命罢了。直到近,曾经受过王老爷子恩惠一个钱庄管事升了大掌柜,想法子要报王老爷子恩,就帮忙把收庆丰斋盘给了王家。
王家当然拿不出盘铺子钱,那位大掌柜拉下脸求东家便宜了几分,又作保按一分利借了些银两给王家哥儿。这也是他能帮极限了,他也是有一大家子要养。
不要以为王家现就轻松了。王老太太苦熬这么些年就吊着后一口气,王姑太太和王太太一个绣花绣几乎瞎了眼,一个大冬天总泡冷水里害了风湿,重几乎走不了路。王家哥儿身上还欠着不少汤药费呢,一家眼巴巴就盼着这个脂粉铺子能挣出一家嚼裹和汤药钱。
陈潇声音十分清冷,五官隐香笼袅袅轻烟中都有些模糊,说到此处,他忽然定定望向了林崇:“他只会调弄脂粉,如果得不到这个铺子,他又要等到何时?医馆是再不肯赊账了,也不晓得王家老太太她们那样病情,少了汤药拖不拖得到明年。崇哥儿可要把他们一家也一起救了?”
帮了这一边,就坑了那一边,难道林崇还要再为王家开个脂粉铺子?还是他打算再掏几十两出来,帮王家把债还上?
以林崇目前能力和银钱,要么一个都不管,要么就只能只管一个。
林崇眼里是清倌抱着儿女涕泣连连悲惨模样,心里是陈潇所说王家孤儿寡母不容易,一时之间真是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有心找兄长拿个主意,林崖却只是低头望着车辙出神,似乎完全感受不到他视线。
这下子林崇真是急汗都要下来了,恰巧去问价钱小幺也回来了,一五一十说了钱庄管事开价钱,眼巴巴等一边问林崇要主意,林崇真个左右为难,怎么说都是错。
急得鼻尖都沁出了汗珠,林崇都要撑不住主动开口问陈潇和林崖他该如何是好了,却抬眼时不经意间看到一个四五岁小丫头一头扑进那个八字眉男怀里,呵呵笑着把手上糖果往男嘴里塞。
林崇惊得差点站起来,揉揉眼再一看,竟然还有一个眉眼疲惫年轻妇抱着个襁褓走到男身边,摸了摸小丫头头。
瞧瞧四说话行动间模样,分明就是一对贫苦些小夫妻和他们一双儿女。
直到一家四口去远了,林崇还是怔怔回不过神来。
“先生,您不是说,这位王大哥还跟三位长辈相依为命,怎地……”怎地就有了妻室儿女?
剩下话林崇没有说完,只是他神情已经明明白白流露出了这个意思。
陈潇这才把香炉移开些许,拿正眼瞧向林崇,又轻轻弹了弹长衫上根本不存微尘才开口:“随口说说。”
依旧是那副浊世佳公子谪仙模样,仿佛理应为师表他根本没有拿一个凭空捏造故事坑骗自己学生一般,仿佛他刚才不过是读了几段四书五经一类典籍,面上坦荡之极。
别说张口结舌林崇,就是林崖,也不得不为陈潇厚颜无耻暗暗叫好。
林崇一向极为尊重这位先生,刚才陈潇说话他也是每一个字都信了,现陈潇亲口承认不过是一时兴起捏造故事,林崇真真觉得天都要塌了。
陈潇却似乎真没有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任何不妥当,还是那副不食间烟火样子,言辞却渐渐锋锐:“不知前情就要乱趟浑水?这里没有王家,普天之下却不知道有多少个这样王家。就算当真没有王家,所思所想难道不是要将这家大妇推入火坑?记得们也算是领教过狠心妇手段,为何对外室二房心存不忍?难道没瞧出这一家子,外室子一个个娇生惯养,正室所出却是做惯了活计?莫非心底,谁会哭谁就有理?既然要救她们,为何不过三言两语,就又改了心思?”
说完,陈潇又对着林崖轻笑,眉眼十分温和:“输了,崇儿善心,可是用不完。”
林崖脸色顿时阴了下来,有心要说分明是陈潇使诈,可是林崇举止也并非全无过错。
要是让林崖自己来说,至少要骂林崇优柔而无断,可说是男大忌。
陈潇看林崖沉着脸不说话,就对自己僮儿招招手,让僮儿把眼眶有些泛红林崇拉进马车,又催促林崖上马,一行就如来时一样无声无息走了。
走出许久,仿佛还能听到那清倌好似砸心尖上悲鸣声。
这一路走十分沉默,陈潇是懒得说话,林崇是又羞又恼说不出话,林崖则一直默默想着心事。
林崖觉得,他似乎能够明白陈潇不喜欢崇儿缘由。
解决今日之事法子其实还有一个,既不委屈正室大妇,又能免得几个稚童落入不堪境地,就是如他当日买下甄英莲一般,把几个小娃买回府里去。英莲如今黛玉院子里本本分分做些零碎活计,生活也称得上安稳。
可是林崇似乎连想都没有想过,林崖自己也没有想到。无他,因为那是外室二房子女,他们兄弟二对继室、二房之类是有本能厌恶反感。
那这家大妇呢?看看二房儿女雪堆出来一般娇嫩肌肤,再想想那位长子粗大手掌,林崇想出解决办法对原配和原配儿女实际上还是一种伤害。
己所不欲,勿施于。
林崇还小,但已经流露出了爱惜羽毛苗头,重名,行事却不够周全,优柔无断,自然不会受到陈潇这样真小喜爱。
幸好林崇还小。
静静想了一路,直到遥遥望见林家正门外高悬匾额,林崖才长出一口气,准备恭送陈潇之后就带林崇回去促膝长谈。
谁知道林崇一进门就跟有鬼身后撵一样,什么仪态风度都不要了,跳下车就疯了一般跑走,吓得下们避之不及,他两个小厮们为了追上去跑鞋都掉了。
林崖刚要跟上去把抓回来,陈潇懒洋洋声音就身后响起。
“倒是个好哥哥,好弟弟现都没断奶呢。”
还是那根檀木扇柄,微微掀起墨绿车帘边缘露出陈潇匀称修长手指,一声轻笑似乎就敲林崖脸上:“们就是这样尊师重道?”
真是孝道压死。林崖无奈,忖度着林崇家里也出不了什么大事,索性就如了陈潇意,执弟子礼送他回去。即便陈潇不提,林崖好歹也还记得自己是输了赌约,要任处置。
他现只盼着陈潇难得能良心发现一回,不要太难为。
好陈潇外还是很维护他那份飘飘欲仙仪态,连一个字都没跟林崖说,加没有冷嘲热讽,进屋时还叫自己僮儿去沏茶给林崖吃,唬林崖心头一跳。
陈潇一从里间出来就看见林崖正神色古怪盯着手中茶盏,不由撇嘴:“亏还看着好些,这就七情上面了?”
一句话,直接让林崖又恢复到了跟陈潇几乎一模一样淡定面瘫状态。
陈潇似乎觉得这样十分有趣,面上神色几乎难以察觉和缓了些,对着林崖挑了挑眉:“宝贝弟弟私下里让小厮出去烧了次纸事,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这话问得直白,答案也无非是知道还是不知道两种,简单很,林崖却没有说话,一双点漆似瞳眸缓缓屋子里梭巡。
陈潇另有住处,这间屋子说起来可以说是林家学堂。每日天光未亮,林崖林崇两个就会来到此处温习课业。就是黛玉,虽然已经过了七岁,陈潇又是年轻男子,也会三不五时打发丫鬟送功课过来,求陈潇指点。
林家兄妹三个,陈潇爱黛玉之才,常感伤黛玉不得投胎为男儿,对两个正经学生反倒没那么看重。如果硬要林崖拿自己和林崇对比,陈潇对自己摔打之余,对林崇却很有些漠视意思。
这自然不会是因为长子和此子差异,也只能归结为各有各缘法。可事关一慕同胞弟弟,林崖心里那股愤懑实是无法言说。
深深吸了几回气,林崖才谨守礼仪答道:“学生知道。”
陈潇一丝意外模样都没有,他只是冷笑:“知道?这才是爱之以害之。他心内不安就让烧纸给吩咐打杀发卖奴才,让别怎么想?要照看他一辈子吗?”
说着,陈潇干脆放松身子靠椅背上,微挑眉眼:“没有明辨是非本事却又心软善变,迟早要做出舍本逐末蠢事,到时候看如何帮他收拾。”
晓得陈潇这样脾性永远不会晓得什么叫做见好就收,林崖不得不出言提醒:“先生,疏不间亲。”
作为学生这样与老师说话,林崖已经逾矩了,但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再听下去,他欺师灭祖事情兴许都能做出来。
“知道,徒惹厌”陈潇接十分顺口,甚至还笑得眉目舒展,一点都没有觉得林崖铁青脸色是一种冒犯:“那又如何?若们兄弟两个不是嗣子,而是林公亲子,就林崇办出来事儿,非踢倒了打板子不可。嗣子吗,林公当然喜欢心软没主意。”
横竖他来林家坐馆又不是想让林家兄弟对他奉若神明,也不图什么日后守望相助,林崖林崇是喜是厌与他有什么相干?他想说话说了,心里痛了就是。
那副模样实是太怡然自得,看得林崖心头邪火几乎要顶到脑门,一忍再忍,林崖到底没忍住,猛地起身就要走。
陈潇却又开了尊口:“慢着,昨日交上功课,已经看完了。”
提到课业,陈潇又是另外一副模样,肃穆仿佛高台上泥像,不等林崖回头就自己坐正了身子,脊梁笔直。
这份功课是单独给林崖。林家这次合家出行谋划了许久,陈潇也曾经说过出行前几日就不布置功课话。可三天前,陈潇看完林崖所做关于西北教化边民作文后,临时追了一篇功课给他。
题目是和亲蛮主。
四个字点出太平盛世下屈辱之一,可谓大不敬,但出题不乎,答题被勾起了埋藏已深热血,也不乎。
林崖前世生活里,和亲已经成了历史书上一个单薄词汇,即使无数想要透过故纸堆探寻那一段历史,那一段段血泪与屈辱也已经无能够体会。
但是这一世,和亲确确实实存着。
四海宾服、外国来朝,这是当今喜欢天朝上国姿态。可实际上呢?就西北,重重关卡之后,北陆蛮主治下八大部族联盟已经压着本朝打了四十余年。
金银盐铁茶引绫罗绸缎,本朝什么没有赔过?近二十几年愈发不争气,已经到了年年给蛮主“赏赐”时候了。
户部尚书愁得都要当裤子了,还要每年按日子给蛮主大笔赏赐,因为给不出赏赐就要开战,林崖第一次听到这种事时险些冷笑三声。
财货都给了,再给个公主和亲也就不是那么令惊讶事情了。
当今位时共有两位公主和亲。一位是真公主,当今胞妹,一场折损了边关数万将士三座关隘战争将这位金枝玉叶送去了塞外,为她兄长换取一隅偏安。另一位则是京官之女。长公主带着大笔“嫁妆”去了蛮主王庭后四年就香消玉殒,蛮主使者就要当今再嫁一位公主过去,却又嫌当今公主们不够绝色。
关外铁骑列阵,朝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当今硬生生忍下了被蛮主欺辱气,由贵妃出面重京中闺秀里挑选了一位佳,同大笔嫁妆一起送了过去。
蛮主原本就有八大部族首领女儿们等十数位阏氏,长公主过去尚且屈居下,这位冒牌公主日子也就难熬了。
况且这还不算完,每年秋日草长马肥之时蛮部一样还是会到西北村落里劫掠资财、杀放火。
可是天子眼中升斗小民血泪又算了什么?只要蛮主没有大兵压境,当今还能继续做天朝上国美梦,区区边境村落,还入不得正朝上掐死活大们法眼。
林崖是亲自去过西北,那些日益荒芜村落城镇挑动着他神经。一腔愤懑抱负涉及西北文章时,终究没有能够完全掩盖住,被陈潇读了出来。
笑谈渴饮匈奴血,壮志饥餐胡虏肉。
林崖确实有这份渴望,因此陈潇这句话成功让他停下了脚步,回到了原本座位上。
学生自己乖乖回来了,陈潇也就不再提起鸡毛蒜皮小事,从袖筒里把一叠宣纸抽了出来:“豺狼岂可盟,非杀不能立威。这两句,很是喜欢。”
似乎是相识之后第一次对林崖露出赞赏笑容,陈潇片刻之后就垂下眼,将林崖激愤之下连夜写就文章细细撕了,又扔进香炉焚烧。
“只是大不敬之语,莫要再提。须知有,戳破他不想戳破,他可是能让想活都去死。”
陈潇弯弯唇角,眼神却有些冷:“有些事,他能做,别却不可以说。年纪尚轻,这里面水浑着呢。可知道支持议和,送那位贞静公主出塞是谁?是义忠亲王。”
贞静公主就是第二位和亲公主,原本是一个六品京官庶女,因为生花容月貌倾国倾城才雀屏中选。义忠亲王,则是传言中谋反不成自杀身亡先太子。
林崖记得,先太子乃元后嫡出,一直受宠爱,却昌泰十一年前后突然流传出太子见弃于当今传言。这种话一开始还没有肯信,可之后频繁训斥惩戒,与贵妃所出两位殿下深受恩宠都一点点印证着这一点,直到太子一杯鸩酒了了此生,前后不过六载,却是地覆天翻。
贞静公主和亲,就是昌泰十一年。
似乎他跑商时还曾听闻有西北边将因为是先太子党羽,被风言问罪下狱夺了兵权?四殿下楚容华外家,似乎也是折损昌泰十一年前后战事里,男丁殒。
昌泰十一年……
林崖将这个年号来回念了几遍,直觉告诉他层层帷幕下掩盖事情至关重要,可以他身份阅历与手中掌握讯息怎么也拼凑不出那对于朝局而言至关重要一年模样,看不出各方角逐。
陈潇也没有继续看林崖眉头微蹙样子,只是一眼不错盯着轻烟袅袅香炉,状似无意提点两句:“贵府拐着弯亲戚,王家老爷,不就是西北军功起家?当年死了那么多,王家运道也是旺,就能活下来顶了缺儿。一场大祸,倒起来不少甄家党羽。”
屋内只有陈潇林崖两,屋外也有陈潇带身边多年心腹僮儿把守,林崖却依旧觉得心头乱跳,面上纹丝不动,叫根本瞧不出他究竟有没有听清陈潇话。
林崖一心装傻到底,陈潇反而笑了:“大丈夫当仗剑天涯,建功立业,是不成了,倒是可以拼一把。小心使得万年船,确实很好。”
眯了眯眼,陈潇自信自己绝对没有看错,林崖他日必有一番造化,兴许等以后帝登基,有这般年轻臣子辅佐,能够一扫颓势也未可知。
林崖却没有什么心情为陈潇直言夸奖而激动。
他知道以陈潇林家坐馆身份,他们之间师徒名分,绝对不用担忧彼此会拿今日话出去胡说一气,因为师徒名分一定,泼脏了对方就等于抹黑了自己,只是今日话着实是交浅言深了。
觉察出陈潇似乎对西北之事格外意,林崖心里不由警醒,有意再仔细观察一二,却架不住陈潇反复无常,仗着身份直接一声乏了就命僮儿送客出门。
林崖满心里都是当年之事,被这么强行送了出来恼怒还其次,不能窥见当日真相才真是不甘。
闷头花园里转了大半圈,林崖渐渐冷静下来后不禁叹息。义忠亲王已死,甄家获利板上钉钉,也不知道这些陈年旧事还有几意。
其实这些事情意还当真不少,其中一个甚至与林崖还算是沾亲带故。
京城宁国公府,中路正房后侧暖阁里,一个娇美绝伦少妇郑重拈了一根香,闭目默默念了段悼词才缓缓把香插到玉观音前香炉里。
那观音乍看上去稀松平常,若说特别也只能说玉质太过普通,与这满室豪奢并不相配,但细瞧起来,就能发觉这尊观音五官长相与一般观音很是不同,竟有些世俗妇模样,再端详一会儿,甚至能看出这观音与少妇相似之处来。
这少妇不是别,正是贾氏一族冢妇,宁国公之后,长房嫡长孙贾蓉之妻秦氏秦可卿。
不明就里之多是羡慕秦可卿命好。毕竟不是每个五品穷京官,区区营缮郎从善堂抱养来女儿都能有这样运道,嫁到公卿门第做嫡孙媳当冢妇,还能受到上下赞誉。
实际上开朝这么多年,也只有一个秦可卿。
屋外守着两个大丫鬟都是秦氏陪嫁,一名瑞珠一名宝珠,这会儿窥着秦可卿已经拈完香,瑞珠宝珠对了对眼色,就由宝珠低眉顺目走到内间,恭声请秦可卿示下:“大奶奶,大爷身边小厮方才回来传话,说大爷要回来跟奶奶一起用饭呢,太太那边也叫奶奶过去用。”
宁荣二府并贾氏族里论起排行,贾蓉还是个哥儿,秦可卿就是小蓉大奶奶,但是宁府自己关起门来,又是另外一个排行。
话说到这里,宝珠却不肯再说了,秦可卿恍若未闻,只管拿手帕子轻轻拂去观音身上也许存浮尘。
贾家这个贼窝,秦可卿是真腻歪透了。
以她身份,并不是非贾家不可,只是当初贾敬心诚,母亲才应允了宁国府亲事。贾敬也确实忠心可嘉,她一及笄就风风光光嫁到宁国公府,直接掌家理事,丈夫贾蓉虽然是个文不成武不就草包,到底还有副好皮囊和好性子,待她也尊重,名义上继母婆婆尤氏则根本不敢她面前卖弄。
可贾敬没多久就去了道观一心追求大道永生去了,宁国府男主就换成了贾珍那个衣冠禽兽。
想到这里,秦可卿心中恨恨。她一时大意,就着了贾珍道儿上了贼船,当时真是杀了贾珍心都有。
结果呢?
她还没想出对策,隐约觉出不对贾蓉竟然眼一闭头一缩,认命当起了剩王八,甚至心知肚明情况下既不坏他爹贾珍好事,还想与秦可卿亲近,父子共享佳,直将秦可卿恶心不行。
闹到这步田地,眼看着贾蓉还不如贾珍,秦可卿干脆就把贾蓉赶出了卧房,二院子里为贾蓉另外收拾出了一间屋子,为他挑了两个貌美温柔侍婢服侍,自己则有一搭没一搭虚应贾珍。
好歹贾珍还有点胆色,贾蓉除了年纪小些又有什么?
等到再后来得着了贾蓉与贾蔷有些个不清不楚消息,秦可卿眉头都没动,依旧是那个四角俱全贤良淑德、见赞宁国府小蓉大奶奶,贾家老祖宗心爱重孙子媳妇。
但是腻歪还是腻歪。
贾蓉寻她做什么?不过是放不下她容貌,又还惦记着生个儿子罢了。尤氏巴巴叫她过去一道用饭?扯他娘臊!
小蓉大奶奶一向是温言细语,这话秦可卿也就是心里骂骂。
都是一个府里住着,咳嗽一声都瞒不过,这一团糟心烂账尤氏又不是死,怎么会不知道?不过是尤氏娘家不得力,或者说是秦可卿一干系势力太复杂,她不敢吵闹,只能捏着鼻子认了而已。
要是真一个桌子上吃饭,恐怕尤氏今晚就要犯了胃疾。她直接吃饭噎死了,尤氏兴许还能痛些。
同样是女子,秦可卿跟贾珍有了首尾之后还真是对尤氏刮目相看,至少尤氏这份忍功放眼京城都没有几个能比得上。谁家能因为争宠争不过儿媳,就把云英未嫁娘家妹子接来勾搭丈夫?闹得一家子暗娼似。
虽说贾珍心里还是看重秦可卿,可尤二姐尤三姐毕竟是得手了,顺便还勾没骨头贾蓉也生了些淫邪心思。
说是太太请她过去,不过又是贾珍自欺欺罢了。这府里臭成了这样,他以为当真能瞒天过海不成?恐怕该知道不该知道,都已经知道了,不过是事不关己,又惦记着大业,装糊涂而已。
想到这里,秦可卿轻拭观音面容手一顿,心里不是没有悔意。
母亲为一时失足悔了一辈子,再三叮嘱她,她却到底污了母亲名声。此时此刻,她这个太子外室所出女儿怕是叫看够了笑话,以后就算嫡兄所谋之事成了,自己也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
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莫非她一时大意被贾珍得了手,就该三贞九烈去死吗?死了就能改变她贞节不污点了?贾珍贾蓉都活好好,为什么她就该去死?
她偏偏就是不死。
秦可卿留恋又看了一眼观音面容,才放下手,转身扫了一眼躬身侍立宝珠:“今儿身上不爽利,没什么胃口,替去给太太告个罪,说是竟去不得了,大爷那边也回了,告诉厨房给大爷做桌好席面,请大爷自便吧。”
说完,秦可卿忍不住理了理鬓角,这才带着另一个丫头瑞珠仪态万方回她院子去了。
她这边一动,正院贾珍就得着了消息,披着外衫就赶到了秦可卿必经之路旁边,咬着牙目送儿媳卓约身姿娉婷而去,却偏偏奈何不得。
这样倾国倾城女子,一颦一笑都仿佛摄心魄,抬手投足都犹如天赐,贾珍自问世间也只有一个秦可卿,就连横眉冷对之时都令不忍苛责。
秦可卿确确实实是他贾珍心头肉、眼中珠。
贾珍其可谓负心薄幸之极,对父母、对发妻、对独子,都是无情无义、冷心冷肺,可也许真是一物降一物,他就是拿秦可卿没法子。没得手之前日思夜想还能说是偷不如偷不着,可这都得手多久了,秦可卿他心里还是无能比头一份儿,连他老子贾敬都要退一射之地。
这倒不是说贾珍想着为秦可卿洗心革面了。但是秦可卿确实掐住了他命门,让他怎么都撂不开手,一日不见就想心口疼。也是为了秦可卿,他愈发不待见独生儿子贾蓉。
只是贾蓉实是太软,几乎是他这个当老子说什么是什么,他想找个由头赏他顿板子都挑不出什么不是来,着实可恨。
贾珍心怀不轨,身边自然没有伺候,他自己又鞋袜都没穿齐整就跑到风口处出神,不一会儿就重重打了个喷嚏,这日晚些时候就有些不爽利。
这位珍大爷脾气有多坏,珍大奶奶尤氏是清楚了,因而她与两个贾珍通房说话时一听说贾珍病倒了就唬了一跳,生怕贾珍病中心里不痛又找做筏子,福至心灵瞬间也头痛病倒了。
哪知道这次贾珍病很是欢喜,一面躺床上哼哼着让拿着府里帖子去请太医,一面就要贾蓉夫妻两个给他侍疾,真是抓着儿子媳妇就不松手了。
想那贾珍连四十都没有,不过是些微着凉,哪里就用正儿八经侍奉汤药了?不过是个掩耳盗铃借口,连宁府下都蒙不过去。
秦可卿被这场莫名其妙侍疾弄得心烦意乱,一连五六日贾珍还赖床上摆出副命不久矣模样之后,秦可卿也毫不客气病了,一应使唤下统统赶了出去,只留瑞珠宝珠贴身服侍。
这两个丫头都是从总角就开始服侍秦可卿,对她心事一清二楚,只是这种事情根本没有出路,她们两个也就从来都不劝,只是这一回秦可卿看着是郁闷狠了,瑞珠想来想去,还是出了个主意。
“奶奶,要不要送个信儿去西府,请琏二奶奶过来说说话?”
琏二奶奶王熙凤说话十分爽利,言辞又诙谐,秦可卿跟她一处总是笑得合不拢嘴,瑞珠觉着琏二奶奶一来,自家奶奶脸上好歹也能多些笑影子。
谁知秦可卿冷笑一声,直接摇了摇头。
王熙凤瞧得上自己什么?不过是虚名罢了。琏二奶奶那样大威风,还能不知道东府里破事儿?不过是惦记着先殿下线儿,才与自己亲亲热热罢了,加上琏二爷不家,琏二奶奶自然有这份空闲。如今琏二爷都回来了,王熙凤一连半个月都没露面,哪里还有空理会自己?
况且自己这回,怕是真没救了。
秦可卿羊脂玉一般莹白手指不自觉地摸上小腹,书画难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绝望,一颗心不知道飘向了何处。
而京城另一处府邸中,近来愈发得当今信重王子腾王大,也僻静书房内等来了自己客。
来形容鬼祟,意思却是十分明白,他们拖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要有个决断,何况那一边两位小主子,都闹得愈来愈不像话了。
言语间甚至带出了几分对王家姻亲贾家责备。
王子腾一言不发,始终没有给来一句答复,任由那如何斥骂都不过含笑以对,末了还亲自送出门,确保这无论来去都没有瞧见,才放心回到书房静坐。
不论旁如何说,王子腾心里那本帐从来没有乱过,除了他自己,谁说时候到了,都没有用,事关王家一族兴衰,自然只有他定下了才算数。
甄家扶了多少,只有他王子腾能够从边关回到京城,这就是他王家本事。
主子们闹得不像样了,他们帮一把也就是了。
良药苦口利于病。
作者有话要说:渣作者已阵亡
另外鉴于明天才是11月,渣作者今天晚上只有3字……多……顶锅盖爬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