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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太迟了,生物钟也有些不准了。窗外已是阳光普照,夏日的余韵尚未过去,蝉还在知了知了地叫个不停。在充满生命力的声音里,李落悠悠转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张熟悉的冷峻面容,愣了好一会儿,直到对方低头来在自己额上落下了一个轻吻才恍然回神。
“早安。”裴飞拥着他,心情愉悦。
“早安……”李落有些懵懂地回应,虽然不太习惯,但这样的一个问候却让他心里暖暖的。
裴飞向来是天刚亮就起床,显然是为了陪自己才留到这么迟。想到这,李落心里更是甜滋滋的。
狂欢后的云京呈现出愉悦而又疲惫的余韵,虽然已是日上三竿,商铺却只开了七八成,店小二眯着浮肿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趴在柜面上,那些一大早就出门遛街逗鸟的少爷们也都不见了踪影了,街面上一下子显得清静不少。
裴府的车队缓缓驶过大街,在城门守护的哈欠中离开这座尚在惺忪的城市。
祈福节的狂欢大体上还是属于城里人和富足人家的殊荣,在大秀村里,忙于生计的村民们还是早早就起来忙碌农活。祈福节过去,代表着秋收也快到了。
已经成熟的水稻必须及时收割、脱粒、晒干,否则遇到雨天惊了稻粒或者晒不干发霉,那这一年的劳作就都白费了。因此临近秋收时,农民们就都开始紧盯着地里的情况,连片的稻田难免有成熟早的和成熟晚的,熟一片就割一片,陆陆续续的也就都忙起来了。
进村之后李落便下车来,准备先拐到田那边去看看,昨天裴府上下除了一两个留守的就全进城玩去了,虽说一个晚上一般也出不了什么事,但不去看看总是不安心。
裴飞陪着他,二人一边走一边聊着。大多是李落在说,说说自家田地的情况,长短工们的表现,说多了,自然也不免期盼一下未来。
裴府的地有裴飞做技术支持,长势是极好的,整个村放眼看去,都没有那家的稻谷能有裴府地里的那样饱满、殷实,更别说水塘里肥美的水产和藏在菇棚里千金难求的菌菇。
“裴大哥,你看我们的稻谷特别的饱满结实,到时候能卖个好价钱。”
李落开心地说,手里托起一条稻穗,沉甸甸的分量压得他掌心下沉,面上的笑容就更是灿烂了。
陪在一边的长工也是搓着手笑着附和道:“是啊,小公子,今年是旱年,粮价会比往年贵很多。”
李落认得这人,正是当初告诉他们旱灾预言的长工,叫李大远。后来见他为人老实肯干,对地里的事很熟悉,而且肯动脑,就让他当了工长,负责地头的管理。
李落笑笑,说:“不过看眼下的情况,圣殿预言的大旱似乎并没有很严重。”
李大远陪笑道:“都是托大公子的福,若不是有高转筒车将水提上来,靠人力去提水,这村子里的庄稼也很难长得好。就是不知道北方的情况怎么样,圣殿说,旱情主要还是在北方的。”
李落想了想,说:“眼下没有消息传来,应该是不太糟糕吧。”
俊美男子盘坐在广阔而幽静的大殿之中,闭目冥思,一点点消化盘踞在脑海中的神识力量。银色的长发仿佛是用最精纯的白银打造而成,在幽暗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
良久,当他的神识海已经充盈鼓胀到了极限,他才停止了修炼。
缓缓睁眼,双瞳中银芒闪烁,稍待片刻,才恢复了温润的瞳色,虽然依然是奇异的带着金属光泽的银灰色,却不像刚睁眼时那样锐利、如有实质。
圣子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紧了紧白皙而修长的手指,看指尖银星一闪而过,勾唇而笑。
他走出静修大殿时,早已守候在门外的小童禀告道:“大人,太子殿下在偏殿求见。”
“嗯,本座知道了。”
圣子没有多言,径直转向偏殿。
偏殿之中,男子端坐于客位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圣子虽闭目而行,却好像能看到面前的一切,准确无误地跨过门槛,对着男子的方向微笑道:“阿屹,好久不见。”
圣子在男子身边的位子上坐下,身子骨放松在椅背上,一副懒散做派。
云屹冷峻严肃的面容上多了几个无奈,幽深的目光落在眼前这个完美无瑕的俊美圣子身上时化作悠悠春水,温柔缱绻。不过多看了几眼,却是惊讶道:“你的预言之力……只是一晚就已经恢复了?”
“呵呵,是呀。”圣子毫不避讳。
“是比以前更强了吗?”云屹轻声问,“以往祈福节后,你都要三四天才能以这种形态出现。”
圣子歪歪头,笑得俏皮:“只是找到了一个很好的补品。”
云屹恍然大悟:“是你上次说的少年?不过你不是说一次只能吸取一点儿吗?”
“不是他。”圣子忽然抬手轻抚广袖,原本敞开的门窗轰然封闭,大殿之中陡然幽暗,他倾身靠近男子,红唇翘起,带几分狡黠意味:“是异星。”
云屹目光落在那一头银发上,昏暗的光线下,银发犹如一道银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随着圣子的动作垂落在自己面前,那柔顺的光泽令他差点伸手抚摸。
云屹静了静,借着放下茶盏的动作转开了目光,道:“异星如此强大?”
“何止是强大。”圣子笑着,孩子一般托着下巴,粉唇微翘,说,“昨天不知是长老会还是逸景的人去行刺异星和小落,结果全军覆没。我的人在刺杀之地发现了散落的暴雪针,针头全弯了,当时异星身上没有武器,只可能用肉身挡下,如此看来,他怕是有刀枪不入之能。”
对此云屹倒是不惊讶:“听说之前他在萧国时以单臂拉开了萧国皇室的破甲神弓,一箭射穿了千步之外的敌军主将,如此神力简直不可思议,即使再加上刀枪不入之能也无法让人觉得更惊讶。”
圣子笑笑,道:“的确如此。”顿了顿,转了话题,“对了,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云屹忽然静下来,沉默片刻,方沉声道:“我要去一趟北方。”
“嗯?和旱情有关吗?”
“正是。”云屹握紧了拳头,眼中闪过憎恨的光,“你年初时预言北方大旱,父皇便早早准备了赈灾物资送至北方,如今北方传来的消息一直很平稳,朝中上下都以为是准备得当。却没想到——”他咬紧牙关,每个字都是从牙槽里挤出来的,“就在几日前,有一北方官员寻到我府上,竟告诉我宋谦和那败类竟将赈灾物资贪墨大半,导致百姓无粮可食!他还封锁了北方所有城镇,不允许任何人南下!如今北方已经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朝中却始终没有得到消息!”
圣子震惊:“宋谦和这家伙疯了吗?!这种事情他以为可以瞒的下来?朝廷派去巡查的人呢?”
“差点就让他瞒下来了!”云屹冷笑,却又是掩不去的沉痛和悲哀,“他与门阀勾结,握有当地官员的把柄,对于那些没有把柄的就以家人要挟,以至于没有人敢违逆他!巡查使也被其收买,甚至连朝中也有人与之同流合污,任由其封锁消息,瞒报灾情!”
“那来报信的人如何敢来?”
“那人家中本来还有妻儿老母,但他妻子被宋谦和之子看上强行掳走,他儿子为了保护母亲被鞭打而死。他妻子为保贞洁自尽而亡,母亲愤恨难平,竟选择了自杀从而让儿子摆脱束缚!该死的宋谦和!他简直不配为人!”
云屹愤恨难平,一拳捶在桌面上,震得茶盏跳起。
圣子面色凝肃,想了想,道:“那你此去可是为了查清宋谦和之事?”
“正是。”云屹压下愤怒,尽可能冷静地说,“我得到消息后立刻呈报父皇,父皇亦是震怒,但这件事已牵涉朝堂,为了避免消息走漏,他让我微服出行,彻查此事。”
圣子蹙眉:“此事事关重大,宋谦和在北方只手遮天,你的命数本就……现在又是只身犯险,只怕……你此来是希望我为你预言?”
云屹点头,又补充了一句:“不论此行结果如何,我都必须在黄土大祭之前赶回。”
黄土大祭在每年的元月一日,如今已是七月,算下来云屹有五个多月的时间彻查此事。听上去时间很长,但他要对付的是一整个溃烂的北方,要抓住宋谦和,还要将他背后腐烂的派系连根拔起,其中更牵涉到无数门阀大族,阻力空前,五个月其实很短很短!
圣子好看的眉宇拧出了一个疙瘩,看了看云屹,欲言又止。
云屹似乎从这一个眼神中读出了他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道:“十三,我知道你担心我,以我的命数,此行怕是凶险异常,甚至很有可能丧命!然而这个任务除了我就没有更好的人选了,为了那些百姓,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我云氏列祖列宗,我无法推辞!”
“我知道……”圣子深深叹息,“你何时启程?”
“三日后启程。”
圣子知道此行已经是被定下了,再无可能更改,只能叹息道:“我知道了。”
云屹深深地看着他:“辛苦你了。”
圣子伸手拉住云屹的手,沉寂下去。
这种针对单人的预言并不需要准备特别的场面或姿态,只需要与被预言者接触并且闭上了眼睛就可以了。不过进入预言状态的圣子感觉不到外界的存在,如果是和刺客打斗时那种一瞬间的预言倒还好,熟练后并不会影响自身行动,反而因为能够提前看透对方的行动而提高应对的战斗力,但像这种耗时较长的预言就很危险了,如果这时候有人要杀害他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
看着圣子一声不吭就在自己面前进入预言,云屹因贪官污吏而愤怒的心也渐渐平静、柔软。
云屹看着眼前这张神色平静的完美面容,不愿移开目光。
对于这次北方之行,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圣子曾预言过他这一生将会凶险坎坷、不得善终。他不在乎,再坎坷的路他也能走下去,再沉重的命运他也能肩负,死亡并不可怕,只是每每想到自己还未能挽救这个渐趋腐烂的国家,不能对心爱的人那个人表明心迹,便会觉得遗憾。
而在此时,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将面前这张面孔看得多,记得更深。
偏殿里静悄悄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不知过了多久,圣子长长的睫毛颤了颤,云屹为之惊醒,放肆的目光瞬间沉寂下去,恢复了属于一国太子的严肃与沉郁。
圣子缓缓睁开眼睛,长时间的预言几乎耗尽了他的力量,银色眼瞳近乎透明,星河般璀璨的银发也归于暗淡。他呆坐着,目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仿佛穿过了时空看到了什么。
云屹太了解自己的好友了,看到如此表现心已是微微下沉,但他并未将心情表露出来,只是反手握住对方的指尖,柔声唤道:“十三。”
圣子慢慢转过头来,眼中尽是迷茫,良久才重新找回焦点。
“阿屹……”圣子低低唤他,沙哑、暗沉,眉头轻皱,半透明的白瞳中闪动着什么,似是泪光。
云屹已明白了结果,压下心中酸痛,温言安抚:“以前就知道了不是吗,我命运坎坷凶险,这么多年都扛过来了,不论这次你预言到什么我都已经有了准备。”
“可是……这次不一样……”
圣子垂下眼帘,落在两人相握的手上,下意识地加重了力量。云屹的手是消瘦的,骨节分明,握得紧了会被骨头硌疼。可即使这样圣子却不愿松手,紧紧的,紧紧的,恨不能将手指嵌入将人牢牢抓住似的。
“不能去……不要去……”圣子低低地呢喃,想到自己耗尽所有神识一遍又一遍预言出的结果,心中就像是压上了一座巨山,沉重得令他无法呼吸。
云屹柔声道:“没事的,既然你已经预言到了,我会避开,不会出事的。”
圣子抬头,白瞳凄凉:“可是,可是我看不到生路……”
纵然云屹已经做好了准备,却也一时无话。
和圣子相交多年,云屹很清楚圣子的预言可以做到何种程度。他可以针对命运中的重要节点反复选择、反复预言,最后得出不同选择后的各种命运。就像是一个人站在岔道口上,他可以先走一下第一条路,发现这条路不对那么就回到岔道口再去走第二条路,当每条路都走过去之后自然就能发现最好的那条。不过在预言中看到的最好选择在现实中未必能够实现,命运像是存在某种必然性,并非事先知道就能改变,亦或者是即使在某个重要节点上强行改变了选择,最后往往也会被带回原点,殊途同归。
但如果连假设性的选择里都看不到生路,那就意味着,现实中必死无疑。
害怕吗?的确害怕,害怕此去再也不能看到心爱之人的面容,害怕从此天下间再也没有人可以陪那个人喝酒聊天,害怕没有了自己在朝廷上的牵制那个人会更加艰难无援。可即使这样害怕,他依然无法驻足。
想及此,云屹微微一笑,冷峻的面相也因这个笑容而冰雪消融。
“十三,告诉我预言的结果就好了。”
“不行!”圣子陡然睁大了眼睛,明明是没有情绪的白瞳,但依然让人读懂了他的恐慌和不赞同,“你不能去!”
“十三……”
“我去告诉陛下,让他找别人去!你是一国太子,这种事情不需要你亲力亲为!”
圣子翛然起身,不容置辩。
云屹没有辩驳,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幽深的目光似乎能够看到人心里去。圣子握紧了拳头,粉唇紧抿,似乎在抗拒什么,但最终还是在长久的对视中渐渐败下阵来。
圣子不甘地低吼:“阿屹,你会死的!”
云屹却是温柔握住他的手拉着他在位子上坐下,平静道:“我知道,但是我不能不去。此次北方之事已不单单是一两个贪官污吏的问题,而是牵涉到整个朝堂,更关系到那些豪门大族,其他人或顾虑太多,或分量不够,唯有我方能彻查此事。而且……”他垂了垂眼帘,掩去眼中晦色,“我想此次父皇也是借机削弱那些门阀世家的根基,因此,非我不可。”
“你——不行!我不许你去!”
圣子甩开云屹的手,愤怒地撇过头去。
云屹垂下眼帘,看着空荡荡的掌心,贪婪地体悟那残留的触感和温度。
两无言,半晌,云屹收回手,端坐,道:“十三,告诉我你的预言吧。”
圣子心知无可避免,只能将预言中的场景说出。他看到云屹进入北方后开始明察暗访,但不久就被宋谦和发现行迹,宋谦和假作不知,却在暗中派人追杀,同时毁灭证据。云屹一次次遭遇危险,圣子一次次试图改变他的命运,然而逃过一劫却逃不过下一劫,不论圣子在预言中如何尝试改变命运,最终云屹都难逃一死。
说完预言的内容,圣子再次劝阻:“阿屹,你不要去!此去真的必死无疑!”
云屹却只是问:“那么宋谦和最后呢?是否能被绳之以法?”
“……最好的那个结果里,你将证据送出去了,但也只能铲除宋谦和和依附于他的那些官员……”
云屹微笑道:“那就够了,起码我没有白死。”
“可是……”
“十三,”这回轮到云屹打断圣子的话,他微笑着,却无人能无视他的认真,“当初从你口中得知我的命运后,我就一直在想我要怎么办。曾试过反抗和改变,最后发现那些违心的选择纵然可以改变命运,却不能让我心安。直到有一天我忽然领悟,如果我的命运注定终结于此,那么能在有生之年尽可能地去实现我的理想,我想,这就是最好的命运了。”
“理想……呵呵,”圣子惨笑,“我知道你心怀天下,你想挽救这个日趋腐朽的国家,你想让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富足顺遂。可是——作为朋友,我不想你为此丧命,你明白吗?!你这么年轻,你甚至还没有子嗣!我怎么可以看着你去送死?你想要铲除奸佞、斧正社稷,你就更应该活下去,用以后更长的时间去做这些!”
“我明白。”云屹深深地看着他,“如果可以,我也想活下去,想要站在更高的地方,想要做更伟大的事,想拥有更多的时间,与你把酒言欢、共商国是。但是,即使我逃得过这次又如何?下次呢?下下次呢?如果每次都是逃避,又如何匡扶社稷、造福百姓?”
“但这次必死无疑!”
“命该如此,不是这次,也是下次。”
云屹注视着圣子,不躲不闪,毫无迟疑。
圣子攥紧双拳,良久,颓然而坐。但不消片刻,他又陡然跳起,叫道:“我去找异星!他能够改变你的命运!”
云屹愣了愣,但这次他没有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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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屹愣了愣,但这次他没有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