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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亮大惊:“什么?”
在他愕然之间,苏湛已经下了马车,她此时已经换上了男子的装扮,浑身穿着玄色的贴身薄甲,在风中岿然立着,隐隐透着难以言喻的威风。
苏湛回首对在马上的吴亮抱拳一笑:“吴大人,等草民的好消息吧。”说毕,已经只身一人向前走去。
那双山之间,阵风乍起,黄沙涌动,如一条黄龙,在地面上匍匐而行。
吴亮打马向前,拦住了苏湛的去路,道:“你疯了?你当真不想再回头了?”
苏湛笑道:“其实我从来就没有回头路。”顿了一顿,又灿然笑道:“若是我此去,能带着那二位回来,找机会我们再喝酒聊天!可别忘了当年的中秋夜,你还洒在我门前一壶酒呢!”
吴亮有些动容,颤声道:“苏湛!”
苏湛接着沉声道:“若是我不能回来!那便是我和夏煜一同去了,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我也满足了!”
吴亮翻身下马,猛然走了两步,想要上前抱住苏湛,却又迟疑了。
苏湛却已经跨步上去,拦腰抱了他一下,继而散开,拍了拍他的肩头,笑道:“此生有你这个哥们,值了。哥们,等我凯旋吧!”
接着,收了笑容,又跨出步去。
其实,她自己心中此时已经了然,她不会再回去了。
人生中的每次告别,看似和不同的人别离,其实是在向过去的自己挥别。
当年用“朱丽叶”与“罗密欧”救了王素的时候,在风沙中和他作别,是和单纯青涩的自己告别;和胡广去武当山之前,明明听到了夏煜的喊声,却依然催促马车疾行,是在和踯躅于情感的泥潭中的自己告别;和朱瞻基摊牌,他未曾抬头,含着嘴中的血腥味逃离南京的皇城,是和囚禁在锦衣卫的身份中的自我告别。而这一次,是和自己的过去的人生告别。
过去的迷惘的、未知的自己,再见不见。
吴亮驻马于黄沙之中,还想再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眼看着苏湛瘦小的背影,慢慢没于峡谷之中。
他不曾想到,自此一别,就是永远。
永乐二十年秋七月,王彦独自回到了京城,本来面色娇嫩的一个太监,竟折腾得像个浓髯大汉。
他回来之后,重新掌管了东厂。太子朱高炽召见他询问事宜,但具体说了什么事,却无人可知。只知道在那之后,太子朱高炽免了南、北直隶、山东、河南郡县水灾粮刍共六十一万有奇。这可不是个小数目,皇帝朱棣北征凯旋之时,听到这个都勃然大怒,把左春坊大学士杨士奇、吏部尚书蹇义、礼部尚书吕震都投进了诏狱,不过没多久,又被释放了。
锦衣卫指挥使没多久就更新换代了,新的指挥使是吴亮,锦衣卫里早有传言说他会继任,倒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
永乐二十一年五月,皇帝朱棣偶感不适,几日没有上朝。而此时皇太子朱高炽听了厂督王彦的话,要裁撤宦官,尤其针对黄俨,因为据王彦说,黄俨留着终将成个祸害。
然而逼得越紧,事情却来得越快,因为黄俨及另一名宦官江保便经常被太子上疏斥责,他觉得自己的地位终将不保,此前他就曾和王彦争夺过东厂厂公之位,本来以为消失了一段时间的王彦会永远不回来,那样最好,他便可以上位。没想到王彦不禁回来了,而且变得比以前更加阴沉、富有城府,别人问起他消失了几个月的事情,他总是说探亲,要不就是讳莫若深,像只狡猾的老狐狸,又像是刚从地狱逃回来的恶鬼。
黄俨本来就是赵王的党羽,如今皇上龙体欠安,赵王朱高燧认为夺位时机已至,便联络黄俨等亲信准备行动。黄俨一面利用自己是朱棣亲信宦官的机会,变本加厉地进谗言诋毁太子;一面又在外廷散布谣言,声称朱棣不喜欢太子,有意传位赵王。赵王还勾结兴州后屯卫军高以正,制造伪诏,阴谋让太监杨庆在朱棣药中下毒,想要毒死朱棣后发布伪诏,废掉太子,自立为皇帝。
但是他们却没想到,赵王府的总旗王瑜,早已私下和王彦达成私交,王瑜发姻亲高以正为孟贤策划阴谋之后告诉王瑜,王瑜自然忙不迭地去告密了。
此事败露,朱棣在皇城右顺门亲审朱高燧,朱高燧吓得不敢说话,后因太子朱高炽百般辩解,朱棣最后决定放过朱高燧,但将高以正等人全部处死。
在这之后,朱高炽更加信任王彦,甚至一度觉得他也有先知之眼似的,但是朱瞻基和锦衣卫指挥使吴亮都觉得,也许王彦已经得到了“白莲玉足”。但是他们连年来的盘问,只能换回他的腼腆一笑:“没有。”而问起苏湛和夏煜的下落,也是羞涩一笑:“不清楚。”
这个总旗王瑜出了力,以后也成了锦衣卫指挥同知,但是这都是后话了。
永乐二十一年七月,阿鲁台又来犯,朱棣又亲征去了。在一个深夜,胡濙到了军营,和朱棣谈了一夜,直到漏下四鼓才出来。
胡濙找到了建文帝朱允炆,而建文帝已经成了让蓝大师,他早已“一念放下”。
朱棣的心事了了,胡濙的任务也完成了。只是当年指示胡濙的人,他却也见不到了。
永乐二十二年五月端阳,正是一个暖日,朱瞻基在书房中,独自取了一个锦盒,打开盖子来,里面有个漂亮的荷包,荷包上画着鸳鸯戏水的图案,他还记得,这是太孙嫔曾经捡到的,是那个姓吴的姑娘绣的。但是此时,他没有心思欣赏这绣工,他缓缓打开了荷包,取出了里面纤薄的一卷白纸。
白纸上的字迹有几分歪歪扭扭,乍一看,就像是年幼的娃娃不会用笔时候写的。
这是苏湛留给他的锦囊。
两年已过,他没有忘记,他没有再见过苏湛,但是他知道,苏湛一定和夏煜在这天地间的某个角落里,过上了平静如水的生活……
他觉得视线有些模糊,却又强忍住伤痛,将那纸上的字一一辨认着读完,明明夏日里炎热的天气,却觉得已入了深秋……
朱高煦之子朱瞻圻在朱棣发兵的时候就潜伏在京城,并用快马向乐安的朱高煦传递最新消息,但是这些已经完全被得到苏湛指示的朱瞻基了然于胸。他找到了已经被他折腾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父亲朱高炽,和他一起分食了一个粽子,粽子很甜,朱高炽感慨,好久没有过上这种父子相亲的天伦之乐了,朱瞻基不知何故,眼角有泪。
永乐二十二年七月十八日,大军驻于榆木川,朱棣卒,年六十五。朱棣的内侍马云找来了杨荣和金幼孜,掩盖住了这个消息,杨荣回京,向太子朱高炽报丧,准备即位。
本来朱高炽是个没有自信的人,但是在得到了苏湛的指引之后,却平添了一份自信,终于信心满满地登上了皇位。
八月十五日,皇太子朱高炽即皇帝位。以明年为洪熙元年。进杨荣太常寺卿、金幼孜户部侍郎仍兼大学士,杨士奇礼部左侍郎兼华盖殿大学士,黄淮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学士,俱掌内制。当然,他不忘释放诏狱中读书十年的杨溥,进为翰林学士。
杨溥出狱的第一句话:“苏湛诚不欺我!”
十月,立太子妃张氏为皇后,并册贵妃郭氏、贤妃李氏、惠妃赵氏、淑妃王氏、昭容王氏。册皇太孙朱瞻基为皇太子、妃胡氏。封王及王世子一批。
次年即洪熙元年,自二月十八日起,南京接连地震,计有十六次,六安卫亦发生地震。朱高炽让朱瞻基据守南京。五月十一日,朱高炽告别了他的一生,年仅四十八。六月十二日皇太子朱瞻基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宣德元年。七月初八日,尊母后张氏为皇太后,立妃胡氏为皇后。
朱高炽死后,六月的时候,朱高煦曾企图伏击从南京前往京城的朱瞻基,但是他做梦也没想到,明明埋伏的好好的,朱瞻基却像是未卜先知,或是生了翅膀,竟然到了京城!
他永远解释不了。
他并不知道,一个鸳鸯戏水的小荷包里,早已预言了一切。
当朱瞻基站在紫禁之巅,一览天下,他的眼中已经波澜不惊……
……
“我叫……郑景。敢问兄台?”
“在下姓贾,单名一个日月明字。”
“一见如故。走,猜灯谜去!”
……
“你不是不舍得那块玉吧?”
“那玉是我娘给我的……买你个开心。”
“不该啊!我给你赢回来!”
……
“你倒是诚实,也不枉我诚实对你,只是,可惜我一片真心,被你这暴风骤雨,打得落花流水。”
“殿下,你醉了。”
“我没醉,我清醒得很。我倒想知道,如果我让夏煜彻底消失,你会怎么样?”
“殿下,你我之间的事,何必搭上他人?”
“是不是有了他,你我之间,便再不是你我之间?”
“你我之间何止一个夏煜?不是还有孙姑娘、胡姑娘吗?将来说不定还有王姑娘、李姑娘,这么明显的事,又何必我说?”
“可是我是皇长孙!”
“可是——我是苏湛!”
……
朱瞻基忽地笑了,你能做到的你终究做到了,而我得不到的,也终究得不到。
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一只小渔船在静静荡着,渔船上的棚屋里伸出白玉般的一双小脚丫,在海上阳光的照映下,更显得光洁无瑕。
船头上的一个穿着青色半衫的男人,把头上的草帽摘了下来,露出一张俊俏十分的脸庞来,正是夏煜。
他已过而立,但是在成熟中还透着青春的韵味,虽被海上的艳阳晒得厉害,皮肤却仍是泛着白光。
“喂,”他轻轻用脚碰了碰那棚屋中露出的脚丫儿,“这等宝贝,还不赶紧收回去,晾在外面,不怕被抢了?”
那棚屋露着的脚丫一动,苏湛的小脑袋嬉皮笑脸地钻了出来:“什么宝贝?你就会胡说!钓了几条大鱼了?赶紧的,我都快饿晕了!”
夏煜俯下身去,揽住露出头来的苏湛,道:“我摸摸,肚子瘪了么?”
“你试试嘛……哎?哎?你那是在摸哪里啦!”苏湛捶了他一下。
夏煜稳住心神,轻轻吻着她的软发,低声道:“当年你为什么要来?我如今想起来,每每后怕。”
苏湛轻笑道:“若是我不去,还有我们的现在?”
“可是……那时谁也不知道,原来传说的白莲玉足,就是你的一只脚丫呀!”
“传说总是不可信的。如同你信‘义’,而我,信爱。”
夏煜话语软了:“可是……那些杀戮,你真的不怪我了?”
“说好不提的。”苏湛皱了皱眉,“怎么又提?”
“我……”
“行啦!”苏湛甩了甩手,“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做牛做马伺候我弥补我吧!”
“你!”
苏湛扑哧笑了:“怎么了?小赖皮一出,天下无敌。”
“可不是嘛!连唐赛儿派来监视咱俩的癞子头,都被你收买了。”
“那哪能叫收买呢?那叫相互利用!他们要从我这知道前尘后世,我还要从他那知道外面的事呢!要不是他,我们能知道吴晓月、秦媚儿都过得很好么?能知道吴晓月以吴亮妹妹的身份成了朱瞻基的妃子一直住在别院么?”
“你一点不吃醋?”夏煜笑了。
苏湛没有回答,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转头对夏煜一笑,道:“我想唱歌了。”
“还是那曲?”夏煜从船舷边取来了紫竹洞箫。
苏湛点点头,随着悠扬的箫声,她清亮的嗓音悦耳动听:
“水迢迢,路不尽,哪个更长?
渡一江,过平生,哪个更难?
趋生,趋死;
不言,不休。
舍爱,舍仇;
也梦,也真!
尔虞,我诈,
情断,魂销。
争名,夺利,
何畏,何求?
拥天下,堆白骨,
惹香粉,乱是非,
还不是一抔黄土!?
都不如我,
乐逍遥,
一叶扁舟……”
(全本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