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逃亡

舒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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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龙呆呆跪在地上,久久不动。

    妖死后,三魂七魄会随着肉体的消亡散去,只留一缕生魂在亡地游荡,少了二魂七魄,生前的记忆便不再完整。

    凉风从窗棂的缝隙中涌进,殿内静悄悄的,槲乐见了那跪在地上的男人,看着他的背影便感到无法言喻的悲伤,他用意念漂浮过去,弯下身,小心地伸手触向男人的脸,想为他抹去满面泪水,然而指尖从他的皮肤穿了过去,根本碰不到。

    正疑惑着这是为何时,身后传来一道温柔的声音。

    “阿乐……”

    槲乐一愣,转过身去:“哥哥……”

    来人一袭雅白长袍,生了张与槲乐一模一样的脸,绝媚的狐狸眼上挑,眉尾微扬,却不似槲乐生前那般清冷张扬,他整个人都被一种温柔的气质包裹着,冰蓝的眸中充满笑意。看着槲乐悠悠叹了口气,道。

    “走吧,哥哥带你回家。”

    “回家……”槲乐茫然地望了望四周,心里清楚这里并不是他的家。电光火石之间,脑中突然出现个模糊的片段,哥哥因与人族相爱,被人族欺辱杀害,他眼眶一下子红起来,颤声控诉道。

    “你好狠的心啊……就这样丢下我不管不顾了,让我一个狐孤苦伶仃地活在世上……”

    人死后成为一缕亡魂,是不会有泪的,妖亦如此,槲乐却能感到极致的伤心。

    槲栖想起生前往事,神色黯然:“阿乐……对不起……”

    槲乐像幼时一样冲过去抱住他,圈住他腰,枕在他肩头,沙哑道:“那以后,你不离开我,我便原谅你。”

    槲栖抬手覆上他背脊,笑道:“……好。”

    兄弟二人离开殿中时,槲乐奇怪地摸了摸槲栖头上的竖白长帽前缀着的五片银羽,那帽子做工精致,绣着银丝云纹,很是漂亮。

    “哥哥,你怎么戴着这样奇怪的帽子啊。”

    “还有,这是什么?”槲乐看向他手中的银勾锁链。

    槲栖抬起手中的银勾锁链,笑道:“这是勾魂锁,头上的是无常帽。”

    “无常帽?……”

    槲栖:“嗯,我死后,没有去投胎转世,在阴间做了鬼差。”

    生前事过于惨痛,以至于他对凡尘再无留恋,阎王见他身为狐妖,未曾作恶,还做了许多善事,特许他留在冥府担任无常一职,超脱六界之外,免入轮回。

    “哦……”槲乐似懂非懂。

    即将跨出内殿之际,槲乐忍不住停了下来,回身看殿中人:“哥哥……”

    “嗯?”

    “那个人,看起来好难过的样子……是因为我死了吗?”

    “嗯。”

    槲乐止步不前,久久不肯回头。虽已没了从前的记忆,心中的不舍,却无比真切。

    槲栖轻轻拉住弟弟的衣袖:“时辰不早了,走吧。”

    “凡尘已尽,生前事,都该忘怀了。”

    槲乐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与槲栖一同消失在殿内。

    李念淮似有所觉,怔然往出口方向看去。

    殿中烛火燃尽了,他所站的位置完全处于黑暗中,很容易被忽视,玄龙却能清晰地感知到李念淮的呼吸,知晓他未离开。

    “你杀了他。”

    “你满意了。”

    玄龙声线低哑,像是无力得连声音都不太发得出来。

    李念淮浑身僵硬,对于方才的一幕,心中全然是茫然和不解。这十恶不赦的狐妖,不该是无心无情的吗?……

    他用了那样残酷的方式都没有驯化他。

    他却对一条龙这般情真意切,甚至甘愿为这条龙付出生命……

    怎会如此……

    玄龙仰起头,泪无声地从冰绿的眸中涌出,顺着面颊滑落:“槲乐与我说过你们之间的事,他说……他未害过你的族人。”

    李念淮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无法接受自己所做的一切可能是判断失误:“当年贫僧亲眼所见。”

    15年前,那个静谧的夜晚,滔天的大火肆虐了处于山谷中的宁静村庄,他们的族人世代生活在那个与世无争的地方,过着自给自足的日子,幸福美满。

    那头狐妖的出现,成了全族的噩梦。狐妖凶残地屠戮了整个村庄的族民,挖心饮血,他透过米缸细小的破洞,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年仅三岁的小妹被狐妖的利爪割破喉管惨死,而他因贪玩躲藏在米缸中逃过一劫。

    全族几百口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

    狐妖离去时,留下一片被刮碎的衣料,挂在门口的刺木围栏上,他颤抖着取下那块在风中摇摇欲坠的布料,放在鼻间狠狠嗅着,发誓总有一天会找到凶手为族人报仇。

    时隔多年,凶手的面容早已变得模糊,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那狐妖生就了一副绝色媚惑的长相,在长安城中见到槲乐的第一面,两张脸便毫无违和地融合在一起,再加上他身上特别的异香,与那狐妖留下的衣料上的味道亦是近乎相同,他便由此确定槲乐就是凶手。

    “15年前,你尚是孩童,如何确定残害你族人的凶手就是槲乐。”

    “就凭一片单薄的布料么……”

    “……”李念淮心绪紊乱,未说话。

    玄龙觉得自己也是好笑,与杀害槲乐的凶手说这些做什么,难道他知晓真相,就会心怀愧疚了吗。

    不会的。

    妖对于人族来说,从来就和可以任意宰杀的生禽没有任何区别。燕鸢是如此,这自称贫僧的人亦然。

    “你们人族都说妖是邪魍,要想方设法地除尽……其实你们多数人,比妖更可怕,披着人皮,做尽鬼事。”

    “是我错了……”

    他该听槲乐的话,离人族远远的,若早早地带着槲乐隐居起来,他便不会被这和尚捉去,受尽折磨,他便不会因自己而死。

    “是我错了……”

    玄龙忽然低低笑起来,字字泣血,单薄的双肩不住颤抖,他伏下身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任由绝望和悲伤吞噬自己。

    李念淮从小苦修道法,为得就是有朝一日让狐妖血债血还,如今目的终于达成,他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高兴。

    杀了无数的妖邪,从未见过这般场面。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

    李念淮收回视线,安静地离开了这座冷清的宫殿,漆黑的眸中是寂寥与决绝。

    他定要去寻到真相……

    殿外打更的宫人敲着铜锣吆喝过,不久后,小毡子轻敲殿门。

    “寒公子,子时到啦……”

    “……”殿中人未应。

    “寒公子?……”

    小毡子连唤几声,玄龙从地上摇摇晃晃站起身,过去开了殿门。

    月色笼在男人身上,毫无避讳地映出他竖立的瞳仁,金绿相间,妖异冷漠,小毡子头一回这样直白地见到玄龙的眼睛,吓得倒抽了口气,后退了一步。

    小毡子反应过来,赶紧垂头:“寒公子……请寒公子赎罪,奴才……”

    玄龙垂眸掩住瞳孔,背过身去。

    “无事。”

    “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吗。”

    小毡子拳头紧张地握着,半躬着身:“奴……奴才没什么要收拾的,方才去了住所一趟,重要的,都在身上了。”

    玄龙并未发觉异样。

    “嗯。”

    “那便走吧。”

    “待我换身衣物……便出发。”

    玄龙抬步往里走,小毡子抬头唤他。

    “寒公子……”

    玄龙脚步顿住。

    小毡子望着那抹单薄的背影,踌躇不安:“当真要走吗……”

    玄龙:“嗯。”

    要走的。

    槲乐用生命守护他,他不能辜负他的付出,不能让他白白牺牲。

    他要活着。

    要同孩子一起活下去。

    “……”小毡子低头,不再言语。

    槲乐早便准备好了一套适合玄龙身形的太监服藏于柜中,玄龙打开衣柜,掌心抚过湛蓝丝滑的衣料,那上面仿佛还残留着槲乐双手握过的温度。

    他总是这般贴心,除去这套太监服外,还准备了条柔软的腹带。太监服可以使他行走在皇宫中时不那么显眼,腹带可以暂时束缚住他的肚子,让他的体型看起来正常些。

    玄龙取出腹带,掀起身上亵衣,一圈一圈地将白色的腹带缠在浑圆的肚子上,小心翼翼地勒紧,即便用料再软,这般束缚着总归是不舒服的,腹中的孩儿开始不安地翻来翻去,折腾得玄龙面色发白,唇上亦无半点血色。

    指尖隔着腹带触上肚子,安抚地摸了摸,低哑道。

    “水水……乖些……爹爹带你离开这里,很快,便不会不舒服了……”

    腹中孩儿似是听懂了,委屈地撞了撞他掌心,缩成一团不动了。

    玄龙生涩地笑了笑,摸了他两下,将腹带缠好,系成一个不算细致的结,然后穿上太监服。

    他不会束发,小毡子进来将他的头发束了起来,玄龙的发长而多,费了些功夫,小毡子将纯黑的太监帽给他带上时,玄龙望过铜镜中那张年轻生嫩的脸,垂眸道。

    “对不起……是我害你。”

    他本该继续安稳地在宫中当差,因为他,兴许日后的生活将会颠簸不已。

    小毡子愣了愣:“……寒公子莫要这么说。”

    玄龙低声说:“若我活着,便不会让你挨饿、受冻的。”

    小毡子眼眶红润起来,抖着手半晌没吭声。

    离开之际,玄龙只带走了两样东西,一样是槲乐曾送他的那只红色锦囊,那日被燕鸢踩得稀烂,他将散落的安胎香料都捡了回来,洗掉锦囊上的脏污后,重新缝了回去,缝得歪歪扭扭,不似从前那般精致好看,却是他十分珍重的东西。

    还有一样,是那块鸢尾玉坠。

    他早就不再对燕鸢心怀期待,但燕鸢毕竟是他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这是不可磨灭的事实,若有一日孩子问起他的生父,他便可以拿出这块玉坠,假意告诉他,他的生父是爱他的。

    若他死了,亦可以将这块玉坠作为遗物留给腹中孩儿,至少有那么些时候,燕鸢是真的希望他平安降生,没有非要致他于死地。

    相较于保和殿的灯火通明,笙歌艳舞,整个皇城如同沉睡的雄狮般安静地蛰伏着,玄龙与小毡子并肩走在宫墙小道内,往冷宫的方向而去,小毡子手中的油灯随着疾步行走一晃一晃,罩子里的火光忽明忽暗。

    玄龙有孕六个多月,肚子沉甸甸地坠着,是走不了太急的,他额头出了冷汗,被腹带勒紧的腹部隐痛起来,呼吸低喘。

    小毡子觉出不对,扶助他胳膊,低声道:“寒公子,您没事吧……”

    玄龙不敢放慢脚步,哑声回:“无事。”

    “快些吧。”

    这皇宫实在太大,他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拐过一条荒芜的小路,终于到了燕祸珩所说的那条小巷。

    抬头看去,却见一队侍卫黑压压地立在那里,领头那一袭玄黑龙袍、面色阴沉的人,不是燕鸢,还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