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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半日雪花重纷扬起来,雪势比早上大了些,混着刀割般北风吹打人脸上身上,分外难捱。
站明若锦小院前,明华容示意丫鬟收起油纸伞,轻轻抖落粘披风前襟雪珠,抬头看了一眼门上匾额。只见乌木所制长匾上也浸染了不少霜雪,锦绣阁三个大字几乎有一半被淹没雪堆里,半黑半白,望之心惊,让人情不自禁联想起传说中索命黑白无常。
明华容驻足了看了匾额片刻,然后想起,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自己都是第一次来明若锦院子。
天色暗沉,她也无心细看里面格局,进了门便直奔卧房。丫鬟刚掀开帘子,她就为扑面而来高温吃了一惊。
只见屋内足足放了七八个火盆,将本来还算宽敞厢房挤得满满当当,让人几乎无处落脚。待视线落到床上后,明华容眉头不由一皱:即便是雪天,这屋内温度也高得让人可以只穿单衣,明若锦身上却足足盖了三四床被子,从露出脖颈看,她底下还添了狐裘,饶是如此,她依旧冻得面唇青紫,本就白皙面孔乍眼看去只剩一双黑沉沉瞳仁,让人看得心里发慌。
大概是注意到她疑惑,屋内丫鬟一边抽泣一边低声禀报道:“我们小姐中午时受了惊有些不清醒,被送回来时鞋子披风都挣掉了,又不肯进屋,外面冻了半天。好不容易劝回来歇着,却还是糊涂。直到老夫人那里杨妈妈过来看了一回,独个儿和小姐说了些话才好些。不想杨妈妈走了没多久,小姐就病倒了,瞧着……瞧着很不好……奴婢做主赶紧去请了大夫,我们小姐却不意,只说想请大小姐过来说说话儿。”
丫鬟声音压得极低,但还是惊动了原本闭目养神明若锦。她抬眼向这边看来,落明华容身上目光十分复杂,似是不甘,懊恼,嫉恨,却又掺杂了几分期待。就这么定定看了明华容片刻,才哑声说道:“你过来。”
明华容见她一脸憔悴不堪,不像是假装,又不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虽然依言走了过去,却榻前两步便停下了。
见状,明若锦突然笑了起来,但声音已远不如平日那般清脆动人:“你怕什么,你那么厉害,谁能算计得了你?我若有你三分手段,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说话急了些,她呛得咳嗽起来,随着身体不断抖动,带得被子掀开了些许,露出后脖颈上一片淡色疹子。另有一阵奇特淡淡甜香,就此飘了出来。
认出这个香味,再看到她身上红疹,明华容眼瞳微缩:“你服了紫溶粉?”
好不容易停止了咳嗽,明若锦喘息着说道:“是从姨娘留给我银子包布上刮下来……这药当真厉害,幸好我只服了三分之一份量,否则也撑不到现……果然——你果然认得这种毒药,今天事情,果然是你做。但我却想不明白,你是怎么发现姨娘是中毒死?”
服下紫溶粉人,神仙也难救。明华容沉默片刻,还是回答了她问题:“夫人派红解去给姨娘送银子时,我曾见过她,注意到她身上有种奇异香味。当时没有多想,后来问了一位精通药物人,才知道那是味罕见毒药。”
其实,注意到红解身上异香人是许镯。她本精擅药物与调香,嗅到那阵奇特异香后便一直思索是什么原料制成。待随外出白氏回府之后,听说孙姨娘突然暴毙,便起了疑心,特地去查了医书,结果发现这果然是味毒药、里面所用主料是紫溶粉后,她立即告诉了明华容。
而明华容拿到了老夫人手绢,发现里面关窍后,以为杨妈妈是白氏人,便马上找许镯要来了紫溶粉,又让她将老夫人送给明霜月手绢也取来。明华容干净手绢上下了紫溶粉,又伺机将被杨妈妈做了手脚那块与明独秀调了包。
她本来是打算反将一军,让明独秀拿着杨氏玩了花样手绢吃个暗亏,自己再白氏暗算时假装中毒,届时当众大闹出来,再取出放有紫溶粉手绢,让众人知道她中毒和害孙姨娘致死毒一模一样,当众揭穿白氏老皮。
但注意到海东青被她调换手绢气味吸引,直扑明独秀,而白氏却没有起疑时,她猛然惊觉,杨氏很可能并非白氏人,只是想暗算自己再栽赃给白氏。
意识到这一点,明华容岂能让杨氏如愿以偿,渔翁得利。察觉到那名叫小彩丫鬟神情异样后,她当即改变了计划,将浸了紫溶粉手绢递给对方擦碗,又刻意刁难对方尝汤。出事之后趁众人一窝蜂避去抱厦,一片混乱之际,她飞地将刚刚拭碗手绢藏到那丫鬟袖袋里,又暗命许镯把明独秀手绢取回来,好让对方百口莫辩。
而明华容自己,请陈太医验看时,取出自然是从明独秀那里调包而来干净帕子。拿不出手帕明独秀,自然成了众矢之,被众人怀疑却无从辩解。
妙是白氏自作聪明,生怕拿不到明华容痛脚,便特地小彩口中下了砒霜,又授意红解指证她。但这一切造作,却孙姨娘真正死因被揭开时,反而成了指向白氏自己证据——如果不是心虚,又为何想用砒霜来转移视线呢?
但这些详情,明华容自然不会与明若锦细说,也来不及细说。明若锦整个人以肉眼可见速度衰弱下去,不过短短几句话功夫,她脸色愈发青白,声音也越来越低:“所以你早就知道其实是姓白那贱妇杀了我娘……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面对她嘶声质问,明华容分毫不为所动:“你口口声声说我是凶手,对我说话半个字也不信,怎么现反而来怪我?”
被她反问,明若锦顿时哑然,片刻之后,大口喘息着说道:“是我蠢……这么多年,我早该知道姓白是面甜心苦,她向来待我冷淡,怎么可能会突然好心帮我……不过现,她再也翻不了身啦,拼着我一死,我非要把她拉下来,让她永世不得超生,替我娘报仇!”
她原本虚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说到报仇二字时,眼睛却突然泛出光彩,脸色也好转了些许,但明华容知道,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想到之前丫鬟说杨氏曾来过,明华容眉心一跳,问道:“这主意是杨氏给你出?”
“不错……她说……她说她是奉了老夫人命令……反正我当众做出那些事来,已经是前程毁了,或许还要被老爷逐出家门,倒不如拼着这条命除掉白氏……老夫人向来讨厌姓白,肯定会趁机好好整治她,让她生不如死……”
闻言,明华容唯有默然。看来杨氏与她一样,都选择了对明若锦说出结果同时,隐瞒了真正过程。否则,以明若锦现状况,也许会反过来怨恨她们隐瞒得太多也说不定。
沉默片刻,明华容问道:“你既然已有打算,为何又要叫我过来,对我说这些话?”
她们之间并无深交,仅有几次交集也都是针锋相对。明华容虽然从不将明若锦那些小手段放眼里,但屡次被她故意找碴算计,对这个毫无头脑妹妹自然生不出半分亲情,隐隐还有些厌恶。
这次之所以听到传话便过来看她,也不是出于担忧,而是奇怪为何她突然间就病得不行了。
听到明华容询问,明若锦眼中却是掠过几分迷茫:是啊,为什么呢?听了杨妈妈话,决定以性命陷害白氏后,她唯一想见人不是向来对她还算疼爱父亲,反而是仇人般明华容,这是为什么呢?难道只是因为潜意识里疾恨羡慕?还是想叮嘱她自己死后继续对付白氏?
她神智已经涣散,无法再继续思考下去,说出话是零乱得像是呓语:“我一直讨厌你……明明被放养了那么多年,什么都不是,却有我渴望嫡出身份……但我也羡慕你……如果我有你一半聪明,娘亲也许就不会……不会……白氏……我知道你也恨白氏,你要帮我……不能让她善终……”
她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只能看到嘴唇翕动,却再听不到声音。后,终于连这一点轻微动作都没有了。
面无表情地站床前看了一会儿,明华容慢慢转向身后刚端了参汤过来丫鬟:“你们小姐已经去了。”
当啷!
这话惊得丫鬟失手将汤碗打碎地,也顾不上收拾,急急奔到床前,颤抖着伸手去试明若锦呼吸。随即,她惊慌地哭喊起来:“大夫!大夫怎么还不来?小姐不好了,大夫哪里?”
听到哭喊声,锦绣阁丫鬟婆子们连忙赶来,过不多时,只听屋内屋外哭声震天,一片混乱。
穿过慌张奔走人群,明华容一脸平静地向门外走去。听到青玉身后担忧呼唤,她慢慢回头,表情依旧镇静得可怕,眼中却似有暗焰奔涌。
“小姐……”青玉再度担心地轻声唤道。
“我们去老夫人那里。”明华容淡淡说道,“我虽然不喜欢她,但难得站同一边,她又将这么重要砝码送到我手里,若不好好利用,岂不是可惜了。”
锦绣阁与栖凤院相距甚远,纵然这边动静渐渐大了起来,渐有沸反盈天之势,栖凤院中依旧安静得连猫儿踩地上声音都能听见。
红解站床边小心翼翼地为白氏上药,但想到白天奉命诬陷明华容却不成事,她心惊胆战之余,便很有几分心不焉。再想到明守靖这次气得连白氏都软禁了,稍后查清了事情还不知要怎么收拾自己,不觉手下一颤,擦试伤口血污力道大了两分。疼得白氏低吟一声,当即便醒了过来。
见白氏睁开眼睛,红解吓了一跳,刚要跪下请罪,却见白氏惊骇地抚上了自己脸:“我脸!我脸好痛!我真受伤了?!取镜子过来,呀!”
看她神色激动,红解连忙安抚道:“夫人放心,陈太医为您看过了,说刺得不深,只是皮肉伤,调养些日子,等结了痂再用去疤药物擦拭,不出半年就会痊愈,完全看不出痕迹来。”
明若锦一介弱女,力气再大也是有限,所以白氏被刺伤口并不甚深。而陈太医医术精湛,说这话并非泛泛安慰之词,自然是胸有成竹。
但白氏平时连无意扎了下手指都要喊痛,现下如何听得进这话。见红解不肯拿镜子,气得拽下银制帐帘挂钩便砸了过去:“反了你这杀才!居然不听我吩咐!”
红解不敢闪避,站原处硬生生受了这一下,光洁额头顿时被银钩打出一片红印。见白氏还待再砸东西,连忙忍痛说道:“夫人息怒,奴婢这就去拿过来。”
鎏金嵌宝铜镜递到白氏手中,她只看了一眼,便惊得将镜子砸了出去:“我脸,她竟然伤了我脸——我当年可是帝京有名美人啊!明若锦那小贱人居然敢伤我,我定要将她挫骨扬灰,把她尸首埋道上让千万人践踏,让她生生世世永不超脱!”
昭庆多有鬼神之说,白氏这般咒骂,并不是逞一时口舌之,而是真心诅咒明若锦生生世世不得安宁。语气之狠毒,连深知她性情红解听了也不禁心底发寒,凉意从脚底一直升到头上。
红解实不愿靠近正狂怒得近乎歇斯底里白氏,但侍候主子是她职责所,纵然再不情愿,她也只有走上去,拿过药瓶和白布轻声细语地劝道:“夫人,陈太医说了,只要坚持敷药,伤口很就能结痂,之后再设法消除疤痕便是。您还是些上药吧,这样才能好得些。”
她手中瓷瓶着实不小,上好官窑瓶瓶身光滑如镜,隐隐绰绰倒影出了白氏面孔。死死盯着那扭曲变形影像看了片刻,白氏突然想起了孙姨娘。那天花厅里,她只看了一眼孙姨娘狰狞可怖伤口,便恶心得足足两天吃不下饭。后来孙姨娘毒发身亡被送回府来,她虽未亲眼看到尸身,但有意问过下人,她们都说孙姨娘死后那伤口越发吓人了,完全看不出昔日清秀柔美样子。
这些都是数日之间发生事,白氏印象依旧鲜明。现下见自己脸也被刺伤,由不得她不联想到孙姨娘身上。虽然竭力安慰自己伤势不若孙姨娘那么重,但她仍然无可避免地联想,自己是否也将如对方一般,顶着这狰狞可怕伤疤直到死去。
想到这一点,她整个人都恐惧得瑟瑟发抖,害怕得再度尖声咒骂起来:“姓孙和明若锦都是一路货色,一对贱人!老连一点小事都做不好,险些将我也牵连进去!小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刺伤我!我若不取了她性命,我就不姓白!我还要把她脸上皮也剥下来,让她和她那贱人娘亲一样,做个没脸没皮孤魂野鬼!”
说着,她立即拍床喊人,大声吩咐下人速速去将明若锦脸划花,再将人杀了丢到乱葬岗去喂狗。她素来御下严苛,下人们畏惧之下自然行事利索。但今天命令实太过荒谬,闻声赶来下人们听了都是面面相窥。
等白氏说完了停下喘气功夫,一名较有脸面婆子赔笑说道:“论理夫人话奴婢们都不得不办,但今儿老爷过来时才说过,今后不许咱们院里人随意出入。夫人您盾,要不您先静心养伤,回头老爷过来时,您再请老爷替您请家法惩治五小姐,岂不省心?”
“你说什么?!”白氏先为区区一个下人竟然敢顶撞她而大怒,正待作色,忽然听到那句老爷不许栖凤院人随意进出,立即意识到了什么,马上喝问道:“老爷说过什么?”
那婆子没想到红解竟然还未将明守靖下令将栖凤院上下禁足之事告诉白氏,当下不禁苦了一张脸,吱吱唔唔道:“老爷也是好意,怕不长眼人打扰了夫人静养,这才……”
“我问你老爷说什么!”
被她一喝,婆子一惊,立即脱口答道:“老爷下了死令,今后咱们院里人都得禁足,夫人也不准见外客。”
闻言,白氏心中一阵气苦,眼中是一阵发黑,险些没晕过去。她死死抓着锦被,浑不顾脆弱桑蚕丝缎被面已被抓得抽丝裂洞,厉声说道:“必是明华容那个小贱人老爷面前进了谗言,说不定明若锦也有一份!我一定要禀明老爷,让他分清是非,不要被花言巧语蒙蔽!还有明若锦那小贱人伤了我,早该碎尸万段,岂能再容她活世上!”
说着,她不顾众人拦阻苦劝,咬牙挣着坐起来,胡乱趿着鞋就要出去找明守靖。
一干下人左右为难,若放她出去,恐怕明守靖等下就要来责问发作她们;若是不放,白氏现就要喊打喊杀。正乱作一团之际,门外忽听人传报:“老夫人来了。”
随即,院中传来一个中气十足,不掩怒气声音:“好一个当家夫人,好大威风,凡是不遂你意你都要害死,是不是!”</P></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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