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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四
清河去后,曲陵南扶着老祭祀坐在树下歇息。头顶树叶枝蔓横生,说不上名字的叶子细若流水,阳光自叶面倾泻,撒下流金点点。
老祭祀一直在边上絮絮叨叨表达忧虑,曲陵南左耳进右耳出,渐渐有些走神。恍惚之间,她只觉头顶绿荫愈来愈模糊,宛若一团绿色烟雾,雾中笼着光亮,有人声隐约之内传出。
曲陵南像双足有了意识般,自动朝那团绿色光走去,烟雾迷茫,水汽氤氲,朦胧之中,一个头梳双鬓的妙龄少女俏脸含霜,振振有词道:“何为灵根?何为天赋?大道无边,众生皆同,何来高低之分,仙门广开,证道艰险,何来天赋之别?我便是不信,四灵根便怎样?杂灵根又如何?终有一日,我要教这满天下的修士瞧瞧,杂灵根者亦能问鼎仙途,得证大道!”
此番话说得意气风发,豪气冲天,曲陵南听得暗暗叫好,正待看个真切,却见眼前景象一变,那少女已变了个模样,面上不再有那等显而易见之喜怒,目光悲悯而悠远。她的手随意一抬,满树梨花,朵朵绽放,步履所及之处,绿草茵茵,百木欣荣。可她却丝毫未见有所欢欣,语气平缓地道:“你真个以为,你修为不进,是我未将心法倾囊相授之故?”
曲陵南这才发现,她身后跟着一个身影模糊之男子,那男子虽看不清脸庞,却不知为何,曲陵南觉得很有几分熟悉。她正想着,却听那男子困惑道:“人人皆道你乃天下第一大能修士,我跟你修习多年,修为不进便罢了,近来反倒隐隐有后继无力之迹象。我自问修炼刻苦,一日不辍,思来想去,只有所修功法不对的缘故。你若真个不愿教我,我亦不强求,可你骗我这么久作甚?”
那女子面露苦笑,一瞬而过,继而道:“你待如何?”
“不如何,我自去另寻他法便是。”
女子目光中掠过悲伤,道:“你要走?”
那男子奇怪地道:“有朝一日我定是要走的,你不知道么?”
“可你忘了曾应承我何事?”
“我曾应承你什么?”
女子微微闭眼,疲倦道:“罢了,你想走便走吧。”
男子点头道:“那我走了。”
他倒也干脆,转身便要离开,临行前想了想又转头道:“我没怪你。”
女子看着他,凄然一笑,慢慢地道:“依你的心性,自然是想修为本事靠自己才对,靠别人被骗了也是自己活该,怨不得他人。所以你不怪我,我晓得的。”
那男子呆了呆,随即点头道:“不错,你明白就好。”
曲陵南看得暗自摇头,她想这俩人真个麻烦,男子分明还有话说,女子分明亦有苦衷要诉,可莫名其妙的,俩人就是不肯好好说话,一句话能讲清楚的事,非要遮遮掩掩,拐弯抹角,自己给自己添麻烦。
果然俩人一拍俩散,可女子却凝望着那男子离去,久久不动。
曲陵南叹了口气,却见画面又一转。那女子此次萎靡在地,面呈灰白,已到强弩之末,只因修为高深,这才苦苦撑着一口气,一男子扶着她恸哭不已。那男子曲陵南一眼便认出,正是陪着她这些年的器灵清河了。曲陵南忽而恍然大悟,天底下能令清河哭得如此伤心的,除了已然于千年前陨落的青玄仙子,再无他人。
画面中的清河哭得一塌糊涂,可他扶着的青玄仙子却笑了,她轻声问道:“清河,你哭什么呢?”
“主人……”
“你若是哭我,大可不必,我修炼多年,却于此刻方知昨非今是,你该替我欢喜才是。”
“可是主人渡劫未果……”
青玄仙子虚弱一笑道:“那又如何?修仙证道,不为天赋所缚,不为凡尘所阻,只是第一步,还要修清净澄明心,大悲大悯心,我往常只是修了身,却没修心,纵使修成天下第一大能修士,事到临头依然无法位列仙班……”
“主人,莫要说了,清河以元神之力保你魂魄不堕,咱们躲进去泾川秘境再想法子,总有法子可想……”
“不,”女子吃力地摇头道,“我以庞杂心证清净道,无法可想,此世已了,我将以最后灵力,分一律纯净魂魄,再入我曲家女儿血脉,加以时日,终究会有个自我而生,却胜我百倍的女子来行今日未竟之事……”
她一句话未完,已浑身经脉逆转,骨骼节节作响,意为散功之兆。女子痛苦地□一声,强自举指点自己眉心印,灵力一运,硬生生抽出一缕悠然光芒,手一松,那光芒便若流星一般,散落到空中,终究渐次不见。
女子目送那光芒流散,面露微笑,看向清河,哑声道:“我去后,你守泾川秘境及我洞府私藏,不可为外人道哉。青攰顽劣不堪,无我压制,恐为祸人间,你哄他入秘境,困他一些时日,只盼那孩子能就此去去野性……”
清河这器灵也不知怎么修的,将凡人那些个伤别离的情感学了个十足十,曲陵南听他哭得不像样,忍不住皱眉想,这清河真是糊涂,青玄仙子弥留之际,目光仍有眷恋之意,想来有什么还放不下,可清河为人器灵,却只知道愚忠,不晓得为主人分忧,都这时候了哭什么哭,赶紧了了她的心愿才是哇。
可惜清河只知道哭,青玄仙子终究撑不了多久便香消玉殒。
曲陵南眼睁睁看着青玄化作光点宛若流萤般消失空中,她忽而有种说不出的怅然,心中宛若被挖空,来自青玄仙子的遗憾,忽而变得心领神会,就仿佛她确实活过那一世一般。
直至今日,她才终于相信,自己是与青玄一体同生。
曲陵南只觉气海翻涌,灵力旋转蹭漩涡,她闭上眼,再度如小时那般整个遁入气海之中,触目皆是金色光芒,星星点点,漂浮空中,纷纷被那漩涡所吸引,卷入正中央,慢慢地,一颗金丹逐渐凝成,忽上忽下,漂浮于云海当中。曲陵南一跃而上,手掌平摊,金丹自动自觉跳至她掌心中,忽而光芒四射,耀眼异常。
霎时间,紫府山河涌动,灵雨漫天,头顶雷电密布,噼啪声不绝于耳,粗大的闪电狠狠劈裂地面,地动山摇,岩浆喷发,吞噬一切。
曲陵南凝神不语,只托着金丹,浑身灵力运转不休。五灵之力汇作金色洪流,冲刷大地,所过之处,地裂填平,山崩倒生,岩浆退回,而天雷逐渐偃旗息鼓。
不知过了多久,拂面清风沁凉入肤,曲陵南睁开眼,手一松,金丹升至半空,滴溜溜转个不停。霎时间,紫府内万物复苏,地表覆盖□,莺飞草长,欣欣向荣。
一派宁静坦荡。
这一刻,无论是青玄那一世经历过的种种悲苦与挣扎,她这一世经历过的种种背叛与伤害,忽而宛若被五灵之力滋养过的大地一般,曾经满目苍夷,却仍然能焕发生机。
此刻的她,心源澄明,气海清净,呼吸之间,气定神闲,丹结功成。
曲陵南将神识调出气海,缓缓睁开眼,却见自己仍盘膝坐于树下。
她身边布下极为高明的防御法阵,阵眼处,清河笑眯眯地看着她,目光柔和。
“清河。”曲陵南回之一笑,道,“我金丹结成了。”
“恭喜主人。”清河笑道。
“辛苦你护法了。”曲陵南一跃而起,只觉身子灵动地几乎能御风而飞,她轻飘飘转了几圈,又翩然落下,心中大喜,笑出声道:“清河清河,你瞧见没?我能飞了!”
“主人本来就该会飞,正如你本来就该金丹结成一般。”清河掸掸衣襟站起,负手而立,不以为然道,“主人闭关冲金丹已半年有余,与其关注那点飞不飞的小事,不如整理仪表为要……”
曲陵南低头一看,果然自己一身污垢,想来金丹重塑肌体,又将些凡尘杂质排除体外所致。她闻了闻,一股酸臭之气冲鼻,连她这么不讲究的都受不住,当下道:“好臭,哎呀你不早说。”
“主人稍候。”清河手一抬,一套白色衣裙配碧绿丝绦赫然而现,他柔声道,“此乃你往昔所穿之物,我替你管了多少年,终于能亲手还给你。”
“你还管衣裳啊?”曲陵南惊奇地问,“那你会梳头不?”
清河微微颔首,目光越发温柔,哑声道:“若主人吩咐,我自会代劳。”
曲陵南笑眯眯接过衣裳,一个飞跃,飘入她在古寨中所住之竹楼。引灵泉濯洗,又使了好几遍除尘术,总算把自己弄干净。她展开那套白色法衣,样式正与当日她于环境中所见的画像中,青玄所穿衣裳一模一样。那法衣轻若无物,裁制精细,裙摆随着走动层层绽放,犹如午夜白昙,素雅高洁。腰间的碧绿丝绦轻灵飘逸,仅从外表上看,已是令女修心动的美服,可这两件东西来历不凡,全是上品防御法器,且上身后与修士心意相通,动静相宜,便是最平庸的女子穿上,亦能显出三分逍遥自在的仙姿。
怪不得那画上的青玄仙子,美得不似修界中人。
曲陵南一生中从未穿过此等好衣裳,她有些拘谨,生怕一不小心弄破了裙摆,她小心翼翼拽着碧绿丝绦走出门口,一推门,清河站在其外。他目光瞬间呆滞,随即渐渐涌上水光,混合着说不出道不明的思念与激动,颤声道:“主,主人……”
“怎么样,还能看不?”曲陵南转转屁股,皱眉道,“裙子太长,拖地上弄脏了可麻烦……”
清河没有回答,曲陵南一抬头,却见他泪流满面。
曲陵南初初有些疑惑,但随即明了,他定然是想起昔日的青玄仙子了。
她只得走过去,不甚熟练地拍拍清河的肩膀,道:“那什么,别哭,啊,我不死。”
清河伸出双臂,将她一下抱住,头埋在她的肩膀处,哽噎难言。
“我不死啊,别哭了。”曲陵南不晓得如何安慰他,只得像哄小孩似的道,“你乖啊,给你吃甜甜丸?”
她笨拙地宽慰清河,清河犹自哭个没完,不过那法衣也确实有其厉害之处,清河流了那么多泪,却不见其上有所沾湿。就在曲陵南有些不耐的时候,清河总算放开了她。
“我可不是青玄。”曲陵南认真对他道,“我不死。”
清河重重地点头,道:“我不会让你死。”
他们正说着,忽而脚下之地猛然一震。
曲陵南一愣,过了片刻,地下又震了一震。
“不好,寨子禁制被震动,外头定然来了什么厉害角色,清河,”曲陵南一跃而起,皱眉道,“莫非你前几日没将麻烦清除掉?出寨的孩子们呢?”
清河忙道:“他们没事,我前几日出去所见,不过是两个寻常修士打斗,误打误撞碰到禁制,后来我即刻布下迷踪阵,引他们往别处打去,孩子们亦从另一条路离开。”
曲陵南道:“难不成这两人没离去?”
清河摇头道:“那二人一个金丹初期修为,一个不过筑基期,按理孰高孰低,早该了结。除非……”
“除非什么?”
清河道:“除非他们手里有什么厉害法器。抑或来了一方师长……”
曲陵南二话没说,立即朝寨子外飞去。却见寨子外树木狼藉,倒了一片,一个五彩光柱冲天而起,光柱中困着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修士,那股震动古寨的凌厉之力,便是自此法阵发出。而一边发动法阵之人却是一位女修,她修为不济,此刻已力竭倒地,嘴角沁血,脸色惨白,却苦苦支撑,拼尽全力也要将阵中人困死方休。
曲陵南一看,这俩还真是老熟人,女的面容姣好,正是云晓梦,而阵中男子,仔细一认,却是杜如风。
清河喃喃地道:“怪不得如此威力,原来是万年灵木所制之法阵……”
“咦?”曲陵南奇怪道,“这法阵不是清微门镇山之宝么?怎会掉过头来对付清微门的首席弟子?”
清河无奈地道:“主人,法阵与神器不同,有无器灵,谁拿就给谁用,很显然,这位女子或偷或抢或骗,将人家的宝贝弄到手,反过来要将来追回宝贝的人宰了以绝后患。”
曲陵南皱眉道:“云晓梦怎的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半点长进,不成,我不能看着她宰了杜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