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闹鬼之事就在郑启宵的沉默中不了了之。
很快小武会就已接近尾声,如无意外,结果将同原文一致,顾枕棠拔得头筹,坐上副盟主之位,乘风剑法从此成名。
但柯清怡不会让最后两天就这样平静翻过去的。
倒数第二天的傍晚,大家难得同时聚在客栈一楼吃晚饭,把店小二忙得来焦头烂额,一会儿愁板凳不够用,一会儿愁筷子不够使,最后只有抱怨怎么老板不多招两个跑堂的,一声嘀咕还没完,又要被差使进厨房了。
郑启宵也下楼吃饭了。
不过是四五天的时间,他却瘦了有一圈,气色并不太好,眼下始终泛着青色,看起来十分憔悴。这几天他睡得很少,却回回做梦,梦到和蔼友善的慕容闻渊,梦到天真活泼的慕容静,梦到府上精明可靠的管家,梦到当时跟在他身边照顾的嬷嬷……
梦境开头大多温馨又美好,但最后无一例外地都会变得惊悚恐怖。灼人的大火,阴森的白骨,在火中垂死挣扎的人影,少女笑意吟吟却带着质问的话语……每一个声音每一个画面,都让他头皮发麻,心虚不已,被负罪感压得来喘不过气。
柯清怡的话语就像是一把钥匙,始料未及地打开他尘封已久的心事盒,里面装着的不可见光的往事终于得到释放,洪水猛兽般向他扑来,张着阴森的獠牙,毫不留情地咬住了他,像是在报复他的搁置与遗忘。
痛苦与不安在他体内膨胀炸裂,然而他却无从倾诉,只有一人独自默默忍受。
快要憋出病来了。
看着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柯清怡冲着郑启宵开口道:“郑盟主,你也是时候给妾身一个解释了吧。”
她的声音不小,话语间带着棱角,郑重其事,大有一副“讨说法”的口气,把客栈里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看着说话者和被问话者,大家都自然而然地联想起前些日子闹鬼的事情和之后郑启宵奇怪的态度,心里大多都猜到柯清怡是所为何事了,只是不知道郑启宵欠她什么解释。
郑启宵握杯的手顿了顿,但之后还是将杯中的酒送入了口里,好像这喝酒能定心一般,放下空杯后他才沉声道:“不知顾姑娘要的是什么解释?”
柯清怡简明扼要,开门见山道:“关于慕容家的解释。”
郑启宵并不与她对视,而是慢条斯理地又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淡淡道:“鬼神怪力之事,只有修道飞仙的人才说得清楚。”
“是吗?”柯清怡笑了,“诚然,要追根溯源的话当然要请教那些行家,但就算是门外汉如妾身,都知道冤魂不散的说法,想必郑盟主见识广博,不会连这个都不曾听说过吧?”
郑启宵终于抬头看她了:“顾姑娘究竟想说什么?”
柯清怡道:“鬼节那晚郑盟主、家兄与妾身不仅仅祭拜了慕容先生和慕容小姐,还祭拜了家兄与妾身的师娘,可为何最后现身的只有慕容家的鬼魂呢?若无冤屈,若无怨恨,慕容小姐又怎么会是一脸凄楚?”
这时客栈里有人帮郑启宵答道:“这还不简单吗?宅子忽然被人烧了,自己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当然有冤屈,当然有大怨了,死了后脸上未必还能挂着笑脸?”
而郑启宵则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柯清怡继续道:“对,这位大哥说得很有道理,其实最开始妾身也是这样想的,但是后来才发现事情远比自己想得要复杂得多。妾身那晚之所以会发出惊叫,以为自己是做了噩梦,那是因为慕容小姐在说完话后情绪越来越激动,伸手牢牢地抓住了妾身的肩膀摇晃,面目狰狞,仿佛下一秒就会化身吃人的厉鬼一般,着实将妾身吓到了。”
客栈里有好些人是不信见鬼之说的,听完柯清怡的话后嗤之以鼻,只当是小姑娘做梦。
但也有人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字眼,问道:“顾姑娘,你说慕容小姐在说完话后……慕容小姐跟你都说了些什么啊?难不成只是说了她姓甚名谁?”
这句话又引发出一片嘈杂的笑声。
然而柯清怡并不为众人的无礼感到恼怒,她整个人平静得像是一池吹不皱的秋水,映着夜晚月色下光秃秃的枝桠,沉寂中带着高深莫测的清冷。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原位,等大家都笑够后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当然不是了。”
“哈?顾姑娘,你说什么?”
“慕容小姐当然不止是告诉妾身她的姓名身份。”柯清怡轻轻摇了摇头,“她告诉了妾身真相,五年前慕容家大火的真相。”
说罢,柯清怡不顾其他人露出的是否是嘲笑的神色,她将视线再次投向沉默的郑启宵,语气沉稳道:“郑盟主,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瞒天过海吗?”
郑启宵绷紧了下巴,身体坐得挺直,脊背早已发僵。
但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下强装着心平气和,回道:“顾姑娘,在下不懂你在说什么。”
柯清怡讽笑一声,问道:“郑盟主,妾身斗胆想问你几个问题,还希望盟主能配合。”
郑启宵黑眸幽深,沉声道:“你问吧。”
柯清怡问道:“郑盟主在学问心剑法前学过其他武功吗?”
郑启宵愣了愣,猜不透柯清怡用意何在,斟酌后回答道:“没,爹娘为了避祸,不希望在下涉足江湖,所以只教了在下一点防身的身法。”
“据说慕容家失火的时候郑盟主已经出师好几年了,可否给个具体的时间?”
“记不太清了,大概是在那之前三年左右。”
“那敢问郑盟主是何时被慕容先生收为徒弟的呢?”
“……应该是在下双亲惨遭毒手一年后。”
“哦,那大概是在郑盟主十一岁的时候对吧?”柯清怡笑眯眯道,“郑盟主果真是天赋异禀,没什么武学基础,却仅仅用了短短三年就将武林上有名的问心剑法学得出神入化,着实令人又羡慕又佩服。”
这好似赞美的口吻,却一针见血地道出郑启宵前言后语的漏洞。
在座的都是拜过师学过武的人,深知就算再是得天独厚的人,练基本功也起码要一年半载,然后先从剑法的架子学起,日积月累地填充其血肉,把一招一式都领悟掌握,而这一过程最快也要四五年,更何况问心剑法还不是普通的剑法,名剑自是比寻常的套路招数要难,怎么想都不可能只用三年就能学到能出师的程度。
之前郑启宵被问及此事,都是敷衍作答,没道出具体几年入门几年出师,而之前的问者也没抓着这些细节不放,自然也不会起疑。
但是现如今,柯清怡把这些小问题都详细地问了出来,破绽随之暴露,在场的所有人投向郑启宵的目光里都满是疑虑。
郑启宵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这么具体地回答这些涉及往事的问题,所以并没有仔细谋划过该如何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来掩盖最初说出来的欺骗,现下被柯清怡当众质问,不好推脱,便勉强回想起先前他在别人面前说的话,努力保持一致,不出现昔今不同的漏洞,却不料顾此失彼,露出了更大的马脚。
谎言是一个无底洞,你要不断地投入新的谎言去填补,却只是杯水车薪,洞总是不能被堵上,反倒是弄得自己手忙脚乱,最终还一不小心踩了个空,坠进自己挖的深渊,怎么爬都爬不上来。
柯清怡没再进一步质问郑启宵。
谁都有或急中生智或狗急跳墙的时候,现在客栈里其他人的疑心已经成功被勾起,所以她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儿将郑启宵逼近死角。
反正武林大会还剩明天最后一天,今天只是来个压轴节目罢了。
想到这里,柯清怡忽然朗声道:“赵长老,可以麻烦您给妾身一张白条吗?”
全场哗然。
在小武会上索要白条的意思不言而喻,是在对郑启宵下挑战书。
柯清怡一介女流,名不见经传,迄今为止从未上台比试过,众人对她的印象仅局限于“顾枕棠的义妹”而已,不曾见过她施展真功夫,但光从外表上看,大多都觉得小姑娘有些不自量力。
柯清怡不管别人怎么想,径自神色淡定地从长老手中接过白条,倒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
“郑盟主,妾身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劳烦你回答。”柯清怡将白条收起,露出微笑,“这是一个老问题了,鬼节那晚妾身也曾问过。众所周知,盟主当年参加武林大会,披荆斩棘,为的是斩杀何盟主,以报弑亲之仇,爱憎分明,这在江湖上也算是一桩美谈了。可是慕容家一事已过五年,盟主上任也有三年了,妾身却从未听说盟主有为慕容家找出纵火凶手,报仇雪恨的举动。敢问郑盟主是将此次复仇放在暗中进行所以不为人知呢,还是根本没有付诸行动,为慕容家找出真凶,替天行道?”
“在下……”
“郑盟主,”像是要提醒什么似的,柯清怡语气友善地打断道,“如果是正暗中筹划着,可以在私下给妾身看证据吗?如果不能,那恕妾身难消除对盟主的误会,之后会传出什么样不利于盟主的谣言来,妾身也是不敢保证的。”
“你……”
郑启宵想要以发火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但是他做不到。
因为他正被上百只眼睛注视着,他是武林盟主,一言一行稍有差池就会产生负面影响。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背负着一个叫做“名誉”的东西。
然而这却是建立在慕容家的白骨之上。
沉默了几秒,郑启宵才干巴巴道:“师父曾经劝过在下,冤冤相报何时了,所以在下以为,师父他在天之灵是不会想看到在下为他报仇的。”
实在是太苍白无力了。
不知是否是他看错了,郑启宵竟觉得柯清怡看向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怜悯。
只听她轻叹一口气,道:“郑盟主,妾身给了你不止一次的机会坦白,但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也罢,明日巳时,台上相见。”
“待到那时,真相自会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