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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绮遥没有让柯清怡等到冬天。
四月刚过,皇宫那边就传来赵晟伦龙体抱恙的消息,等到了五月底,就据说叶绮遥在赵晟伦的授意下开始代理朝|政,丞相江泊铭一旁辅政。
女子为政,虽不是开琅国先河,却也是少见的,再加上叶绮遥又非皇后,朝中自然有不少大臣对她主政颇有微词。但好在叶绮遥机智能干,先后解决了西南水利和西北民|生问题,果敢明智,尽显决策才干,再加上有江泊铭和黄将军助力、叶绮遥之前又做足了前期工作,很快那些不利的声音就被压了下去。
九月中旬,叶绮遥派人接柯清怡回宫。
来者不再是赵晟伦身边的李公公,而是楚华宫的人,表面说是赵晟伦病得厉害,希望柯清怡能后回宫,但柯清怡心里明白,来接她回宫恐怕并不是赵晟伦的意思,他此时卧病在床自身难保,哪还会想到她?
这只不过是叶绮遥用来掩饰的借口而已,是她给柯清怡的信号。
——万事俱备,只等赵晟伦咽气了。
柯清怡这次回宫,身边只带了红烛一个丫鬟。
日夜兼程赶回京城,也用了两日。马车进宫门时,柯清怡撩开窗帘,看着久违的高台楼阁和朱墙碧瓦,气势恢宏,肃穆依旧。
只是快要易了主。
赵晟伦躺在乾日殿,门外把守森严,都是黄将军的人。
说是卧病,不如说是被软禁了。
柯清怡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让红烛留在下面等着。叶绮遥的心腹太监早已在门口恭候多时,看到柯清怡过来了,赶忙迎了上去:“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恭迎皇后娘娘回宫。”
“起来吧。”柯清怡平静道,“皇上情况如何?”
“皇上顽疾缠身,病了许久了。”
说着,那太监将手中提着的木食盒递给柯清怡,低声道:“娘娘还是亲自进去看一看吧。”
她一年前让叶绮遥准备的东西,当真妥当了,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侍卫替柯清怡将门给打开,她提着食盒迈进门槛,身后有人为她将门关上。
满屋都飘着药香,没有宫女太监,光线昏暗,唯有一室冷清。
她慢慢地走到赵晟伦就寝的地方,每迈一步,柯清怡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又加速一拍,提着东西的手也微微发颤。
在这里待了两年,她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
激动、欣喜、兴奋、紧张、不安……甚至还有恐惧。
这将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杀人,也希望是最后一次。
病榻之上,曾经意气风发的真龙天子气息虚弱,从木窗镂空处投进来的光线撒在他的床被上,可在光束中见到尘埃飘缓。
赵晟伦身边终于没了纸醉金迷、喧哗艳丽,如他所愿,日日清静平淡,永伴于他。
壮美河山、金银宝座、无双美人……都像是前尘的一个梦。
离他越来越遥远。
柯清怡眼眶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涩。
原来内心里的宋怀颜也还未灰心至看到赵晟伦的狼狈模样仍不会动容。
似乎听到脚步声,床上那人动了动,有气无力地唤了声:“遥儿?”
柯清怡心下冷然,刚生起的怜悯之心被这句话打得来支离破碎。
赵晟伦当真是执迷不悟!纯属活该!
她淡然开口道:“皇上,臣妾不是楚妃。”
赵晟伦惊讶地撑着坐了起来,用手撩开床帘,往日英俊的面庞此时苍白消瘦,他愣愣地看着柯清怡,半晌才说出话来:“颜儿……”
语气中竟似乎带着哽咽。
柯清怡把东西放在案几上,然后才默默地走过去为赵晟伦将床帘束好。
赵晟伦痴痴地望着她,像是要把对方的每一个举动都烙在眼里一般,他的眼神很是复杂,但眼底的眷恋却是无加掩饰的。
他的怀颜,当真回来了,此时此刻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有太多思念想要倾诉,但现在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想告诉她,自她走了后,他寝食难安,再亮眼的风景也成了灰白。
他想告诉她,他几乎每天都会做梦,梦到只属于他们的过去,真是令人怀念的美好时光。
他想告诉她,他真的很想念她,想她搬回宫来住。
他有好多话要问她,身子好点了吗,朝城天气好吗,行宫住得还习惯吗,吃的用的可有紧着的时候吗?
还有……
你也会想朕吗?
但赵晟伦终究没有说,而是对柯清怡道:“扶朕到软榻上吧,朕想坐着跟你说说话。”
这样躺着,实在是狼狈。
他不想让宋怀颜看见他脆弱的模样。
宋怀颜心中的他,应该是高大威武、英俊潇洒的,而不是病恹恹的药罐子,整天窝在不见青天正日的屋子里要死不活。
柯清怡沉默着将他搀下了床,扶到软榻上坐下,自己在案几另一头坐着。
她看着赵晟伦的模样,心想叶绮遥果然是狠心,这昔日威风凛凛的男人此时竟真的是只差一口气了,皮肤苍白,眼睛深陷,命不久矣。
不知道还经不经得住她最后的折磨。
赵晟伦贪婪地看着她,问:“颜儿,你怎么回来了?”
其实他的内心是矛盾的,一方面盼望着宋怀颜回宫重返他的身边,一方面又希望宋怀颜不要回来了。
他虽是不会看人,但也不是瞎了,还是猜出了叶绮遥准备干什么,也知道如今自己是沦为了阶下囚。
早些时候他会发怒,会反抗,会想法设法逃出去,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愈发有心无力。
而今时今日,他连那份心都要没了。
叶绮遥于他,是深入骨髓的毒|药,他爱得来为之沉沦,就算是现在也戒不掉。
他不得不认命,栽在叶绮遥手上是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
事到如今,他仍然幻想叶绮遥对他尚存一丝情分,只是软禁着他,不至于索了他的命。
可是宋怀颜不一样,她是他的结发妻,是叶绮遥立足的最大的敌人。
赵晟伦担心宋怀颜这次是被叶绮遥给强迫回来的,害怕叶绮遥之后对宋怀颜不利。
他有今日,全是他自食恶果。
但宋怀颜什么错都没有,如若仅仅是因为他的原因而受叶绮遥加害的话,那他真的是痛心疾首,身上背负的愧疚的荆棘疯长,刺穿他的骨肉,他的心头一片血肉模糊。
尚不说他对宋怀颜的不好伤了她的心。
没想到到头来,连他过去对她的好,都会要了她的命!
无论如何,他都是亏欠宋怀颜的,一颗心,一条命,至死都还不清。
他径自地在愧疚与忧心中沉溺,柯清怡慢慢地打开食盒,只见里面放着一壶酒和三瓶罐塞不同的药,压在最底层的单子上写着酒和每瓶药里放着的东西。
她先把酒摆上桌,为自己和赵晟伦分别倒了两杯,场景仿佛当初她离宫前一晚。
“皇上,这是臣妾在朝城自己试着酿着的酒。回来也不知道给皇上带点什么,就带了些回来。”
柯清怡举着杯,望着赵晟伦道:“去年相别,皇上与臣妾各喝一杯,今日对饮,就当是庆祝重逢。”
第一次,洞房花烛夜,交杯酒结连理生。
第二次,幽幽深宫院,饯别酒告故人辞。
第三次……
权当我送你最后一程,从此恩怨勿寻,往事无念,一切如烟。
赵晟伦见柯清怡一饮而尽,迟疑了片刻,也仰头将这杯酒喝下。
味道清甜,唇齿留香。
然而没过多久,他就感觉体内似乎有成千上万只蚂蚁在爬,融入他的血液,使得他浑身都麻痹了,四肢动弹不得。
赵晟伦震惊地看向柯清怡,难以置信得连声音都抬高了:“你竟然下了毒?!”
柯清怡冷冷地看着他:“这酒里没毒,只是皇上体内有毒,和这酒里的某一成分发生了反应,这才使皇上有浑身麻痹之感。”
否则她怎么会喝了后没事?
赵晟伦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嘴唇抖了抖,一时不知道是该质疑她还是该惊讶自己原先是中了毒的。
柯清怡嗤笑道:“原来皇上还不知道自己长期服|毒?”
长期……服|毒?
柯清怡看着愣住了的赵晟伦,神情讽刺:“啧啧,也不知道是楚妃下毒手段高明,还是皇上色迷心窍,糊涂到了这种地步。不然皇上以为,自个儿是怎么病了?这毒可是从今年吃到了去年,病入膏肓也不稀奇。”
赵晟伦心头大震!
他想过后来病情加重可能是叶绮遥所为,但从未想到这病一开始就是叶绮遥下毒所致!
楚妃!叶绮遥!
昔日捧在手心的花,小心呵护着,万没想到长出的却是刀|锋利斧!
他竟然把一只虎狼养在枕边!
许是怒火攻心,又或是伤心欲绝,赵晟伦顿感撕心裂肺之痛,大口大口地呼吸起来,好像若不这样就会窒息而亡一般。
而柯清怡在一旁满意地欣赏着他痛苦的神色,只觉得好不痛快!
这酒只能使他动弹不得,但要不了命。
如果让他这么痛快地去了,那柯清怡这一年来岂不是白等了。
她起身为赵晟伦又斟了一杯酒,然后从食盒中拿出蓝色瓶塞的药罐,往酒里倒了几滴,混匀之后,她拿着酒杯走到了赵晟伦,想要喂他喝下。
赵晟伦紧闭着嘴巴死活不喝,但他此时已是砧上鱼肉,反抗是丝毫没有作用的。
第二杯酒他终究也是喝下了。
“咳、咳……”赵晟伦剧烈地咳嗽起来,只觉得喉咙间似乎有把火在烈烈燃烧,“你……”
他说不出话来了,只能发出一声声嘶声,像是地府的厉鬼。
为什么……为什么!
宋怀颜!你怎么舍得这么对朕!你怎么能够这么对我!
赵晟伦目眦欲裂,眼睛布满血丝,他看向柯清怡,满眼都是不解与绝望。
要不是身体不能动,恐怕他早就扑上去掐住柯清怡的脖子了。
柯清怡的手在抖。
但她仍强作镇定道:“这是苗疆的毒|药,名叫‘寂然’,虽不致死,但是能使人发不了声说不出话。这药是臣妾向楚妃要的,楚妃也慷慨地替臣妾寻了来。”
不仅仅是你心疼的人不要你好受,你心爱的人也为折磨你而添柴加火。
赵晟伦,你以为没了宋怀颜你能有叶绮遥,没了叶绮遥你还有宋怀颜?
凭什么说好了一世一双人,宋怀颜只有你一个选择,你却左拥右抱,贪得无厌!
人心肉做,休做两全其美的痴梦!
我要一击双打,让你知道什么是痛!
柯清怡缓缓道:“臣妾忘了说,第一杯酒是庆祝重逢,而刚才那一杯酒则是臣妾敬皇上的那句‘一瓢水饮一生,一双人共白头’,真是世上最悦耳的情话,最诱人的谎言。”
赵晟伦望着她,竟然心生几分恐惧。
如果说叶绮遥是最甜蜜的毒药,那宋怀颜就是今生最令他害怕的美梦!
说着,柯清怡又倒了第三杯酒,一边道:“这第三杯酒,则是臣妾敬皇上当年那句‘此生非礼部宋家小姐不娶’。一字一句,今日依稀回荡在臣妾耳边。皇上的深情与执着,是臣妾永远都不敢忘记的。”
赵晟伦颤抖地看着她混入另一个瓶罐的药水,然后把酒喂到他的嘴边。
他无力反抗。
只听柯清怡的声音温柔如初:“皇上,这是‘夜留人’,等一会儿你就看不到东西了,所以你最后看臣妾一眼吧。”
她要赵晟伦在人间最后一眼,印的是宋怀颜的模样。
赵晟伦抬眼,映入眼帘的是宋怀颜清秀依旧的脸,素净淡雅,煞是好看。
气色确实比在宫里的时候好了很多,脸颊白里透粉,嘴唇也有了血色。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对方上挑的凤眼上,似乎仍然温情脉脉,但眼底却是飘雪飞霜,冰冷得没有一点温度。
再然后,黑暗席卷而来,他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了。
失去视力的赵晟伦很是惊慌,想要呐喊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四肢虽是麻痹了,但这下整个身子都剧烈摇晃起来,从软榻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挣扎着,看起来犹如疯了一样。
忽然之间手不能抬、话不能说、目不能视,这对赵晟伦来说无疑是残忍且惊恐的。
然而最令他崩溃的,莫过于这些痛苦折磨,都是宋怀颜亲手施加给他的!
他的皇后!他的结发妻子!他最信赖的枕边人!
柯清怡默然地站在旁边,看着这样失态的赵晟伦,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其实无论是“寂然”还是“夜留人”,都只是暂时效用而已,半日后,声音和视觉都会恢复过来。
但是赵晟伦没命活到半日后了。
她等赵晟伦安静下来后,才低头看着赵晟伦,缓缓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加一杯酒让你耳朵也聋了吗?”
赵晟伦当然不可能回应她,他已经身心俱疲。
“夺你言语,是惩你甜言蜜语,谎话连篇;取你视野,是罚你严重渐渐没了我,转而深情望向他人。”
今日你所承受的痛苦,都是你自找的。
既然你能做到绝情冷漠地砍掉宋怀颜的脑袋,那宋怀颜又为何不能狠下心来要你不得好死?
“留你一双耳朵,是因为我实在是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柯清怡拿出最后一瓶药,火红色的塞布,致命的鸩毒。
这是她给赵晟伦准备的最后一杯酒。
“但是现在发现,我想对你说的话只有那么一句。世上最爱你之人是宋怀颜,而最恨你之人亦是宋怀颜。”
听到这句话,赵晟伦像是震了震,但却已同死尸没有两样。
柯清怡蹲下身来,一手托住赵晟伦的后脑勺,一手将兑了鸩毒的酒杯凑到他唇前,语气温柔如道着晚安:“皇上,一路走好,只愿之后生生世世都不再相见。”
记得下一世懂得信守承诺,学会看人。
鸩毒的毒性厉害之极,没过多久,赵晟伦就得到了解脱。
柯清怡静坐在榻上,只觉得两腿都在发软。
她的耳畔回想起最初宋怀颜的原话:
“柯清怡,你替我重活一世,我不要你争抢什么,只希望你能用我的手杀死赵晟伦,让他饱受折磨而死,然后……”
宋怀颜,难道你还在坚持着那个“然后”吗?!
柯清怡的右手不受她控制地颤抖着伸向那瓶致命的毒药,把药罐拿了起来。
随后她的左手按住了右手。
柯清怡正在和宋怀颜争夺身体的主导权。
她要阻止宋怀颜!
“然后,我也要随他而去,做鬼也要缠着他不安生。”
宋怀颜!你不要傻了!
且不说人死后会不会变成鬼,你何必为了一个死人而放弃自己的未来!
我知道你恨得厉害,但是赵晟伦现在已经死了,你没有必要再恨下去了!
纵使被左手按着,但右手还是艰难地抬起,举到了柯清怡的嘴边。
柯清怡咬紧牙关,急得来眼泪水都要出来了,内心不停地朝着宋怀颜喊话。
世界那么大,人生那么长,你何必为了一个七年,而放弃其他的几十年?
按住右手的左手松了开来,柯清怡的灵魂渐渐脱离宋怀颜的躯体。
但她还是不停地唤着宋怀颜,希望她能回心转意。
可是眼看那毒药离宋怀颜的嘴越来越近……
宋怀颜!不要做傻事!你要是饮毒自尽了,什么好处都没有!
你难道也要做个负心人吗!江泊铭可是等了你八年啊!
你倒好,可以让我替你杀死赵晟伦报仇,可江泊铭怎么办,他能毒死谁出气?!
莫不是你要为了一个伤你心的人,再去伤别人的心?
柯清怡望向宋怀颜的视线都被泪水模糊了,声音都变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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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时辰后,乾日殿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
在外面等得来腿都要酸了的太监赶忙迎上去:“皇后娘娘怎么脸色如此难看,莫不是没成功?”
宋怀颜愣愣地看了眼屋外的蓝天白云,直到那太监第二次叫她她才回过神来。她的声音带着哽咽的沙哑,但语气却是出奇的平静:“皇帝驾崩了,你去告诉楚妃,本宫心愿达成,要走了。”
她要去过自己的日子了。
取下凤冠,脱下华袍,走出皇宫,离开京城,漫随天外云卷云舒,坐看庭前花开花落。
柯清怡说得对,她解放了,而不是该结束了。
属于她宋怀颜的新人生,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