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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茶请安完毕,郑济安见着欢娘亭亭玉立驻厅中,自家吃睡养了几日,颜色足了几分,原先小辫绾上去,成了个妇人髻,不免又伤感起独子早夭。
既纳进了儿子院子,也算是了了一桩心头事,郑济安白日还得外出,说了几句,交给了夫人打理。
高姨娘见老爷要走,立起身,扬了帕喊:“老爷可别操持累了,顾着身子。”又连声嘱咐随行老苍头:“嗳哟,拿着伞,拿着伞!今儿日头大,太阳一烈燥起来,怕晒昏了头——”
郑济安转身笑笑,暗下捏了把高氏手,也不避忌。高姨娘娇娇一笑,将手儿反了抓住老爷,轻揉一记。
这几日郑济安又是瑞雪院宿,这贱狐媚子,近又飞上了天。柳倩娥半冷着脸呷口茶,只瞧着那高姨娘黄熟梅子卖青,不言不语,轮着老爷要出门,才不温不火道:“妙姐那边,老爷许久也没过去了吧?这几日老爷若闲下来,不如去西院那边瞧瞧。”
高姨娘知道这夫人是用那小来打压自己,微微动眉,却只默默伴老爷身边,不动皮肉声色。
妙姐是柳倩娥亲自挑买回来,性子一直古怪闷气儿,没有高翠翠半点知情达趣,郑济安并不大喜欢,自打纳回了家里,去次数,扳着指头都能数清楚,眼下听妻房提示,只点着头,嘴巴上敷衍两句:“再说,再说。”
柳倩娥见他温水一般吞吞,看那高姨娘脸上掠过一丝活,又缓道:“老爷是纳了个大活人,不是买个根木头回来放着。如今这府上,子嗣冷清,咱们一双两双眼睛,可就都瞅着妙姐造化了,不中用贫瘠废土上乱费力气白耗辰光事小,耽误了郑家血脉才事大。”
这话把高姨娘刺激得不轻。
那一次生产伤了身子,可大夫一句“……日后艰于孕育”却还是叫她抠字眼儿地存了期冀,只是说怀孕艰难罢了,又不是说一定就绝了孕育,这些年,她偷偷吃养身调经药,寻偏门暗方,前后都不知耗了多少私房银子,总还是盼着再能生养。
这会儿当着老爷面,正被柳倩娥戳到心头疤,高姨娘哪有不气怨,却只垂下头:“夫人说是,妙姐正是个开花结果年龄,责任重大得很,妾身不该霸了好光阴,贻误了正事儿。”
郑济安素来维护着高姨娘,见她此刻做低伏小,大庭广众下将责任揽自己头上,甚是心疼,也不好说什么,只朝柳倩娥应声下来:“好好,闲下来,便去那边。”这才跨槛儿离开大院。
柳倩娥待老爷走了,开始将郑家一些家规庭训,说给欢娘听,因为将高姨娘气焰打下来一些,人也精神了,说话气都高昂了不少。
欢娘职责大概是,早起定时一柱清香,决不可怠慢延误,午后替亡人念祷从翱鹤观里请回经咒替小公子行未亡人超度之责,晚间上香添加贡品,期间不可啖肉食荤。
全是那悟愧道长交代下来,郑济安自然奉若圭臬。
欢娘只听说那句不可啖肉食荤就头晕目眩,却只能先俯首一一应下来,不时对上几句。
高姨娘早回了座位,见中途训话停了,插嘴笑道:“可别说,欢姨娘真是选得好,妹妹这回可算是有了一次眼光,给老爷跟姐姐挑了个可心人儿,幸亏当时没退了。”
刚还愁苦着一张脸皮,这会儿又开始没脸没皮地姐姐妹妹地你来我往了。
柳倩娥哪能叫她得意,听她话里藏针说自己没眼光差点儿退了好货,心头冷哼,越见她赞欢娘,越挑眉横眼,不住挑刺,见欢娘说慢了嘴,马上拎出来责几句,用实际行动来打高姨娘脸。
欢娘心底苦笑,只恨不得拿团布条塞了高姨娘嘴巴,原以为成个寡居,能躲过妻妾争风,没料还是个夹心饼干!如今瞧这情形,但凡高姨娘赞同喜欢,柳倩娥都得反对到底。
欢娘琢磨高姨娘与郑济安感情不一般,得宠,又生了孩子,郑家有了主母,还能拿捏着部分家务,看似风光,说到底却只是个妾,还废了身子,再难生育。柳倩娥虽是个穷娘家继室,也没生育,但毕竟是现今主母,拿权大,又还年轻,哪日有了子嗣也保不准。
自己想郑家呆得安稳,恐怕还是得朝大这位看齐。
柳嵩见姐姐字句带刺,问得欢娘抬不起头,不免开声打了两回茬儿。
知弟莫若姐,柳倩娥先前见那胞弟看欢娘模样,就猜出柳嵩安了什么肠子,再见他此刻帮腔,看高姨娘看久了又堵心,干脆将人都打发了下去,各自回去,自己同柳嵩转去旁院二厅。
一进厅内离了人,柳倩娥甩了袖,竖了柳条儿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心痒莫过偷不着!别当我不晓得你这肚子里心思!你现如今住谁屋子里,可要记得清楚,念着他银钱也就罢了,那些歪心思就不消想了。”
柳嵩讨了几句饶,又说好话打岔:“自然是妻不如妾,可妾又几时比得上妻,瞧那姨娘如何蹦也是蹦不到姐姐头顶上就知道了。”
柳倩娥一提高姨娘就火大,刚刚大厅藏掖着脾气再忍不住,摔坐圈椅内,抓着焦婆子,半撒娇半泄恨地说些气话:“那个老狐狸精,我再懒得费工夫跟她九湾十八路地绕圈子玩心思,改明儿就直接几棍子打出去卖了!我连这点儿权都没,还当什么郑家夫人?”
焦婆子哄人功夫不赖:“谁说不行?天下主母都有本事将狐狸精打出去,可为着夫婿为着脸皮,偏偏又是打不得,不然来一个打一个,这家里人岂不打空了,哪还有那些丑行丑状跳梁小丑服侍奶奶,叫奶奶看笑话取乐?”
柳倩娥听了,这才算是消了气儿。
柳嵩见姐姐舒坦了,还有正形事,也就叫焦婆子掩上二厅两扇门扉,凑近低语:“姐姐近日与校尉大人可有往来?”
虽是自家人,这问也太赤-裸。柳倩娥抚抚盅盖,装聋作哑:“你说是哪个校尉大人?”
柳嵩笑道:“姐姐对你自个儿娘家亲兄弟还防范不成?我说校尉大人,自然是姐姐心心念着那一名。”
柳倩娥啐一口,见柳嵩神色,也晓得他是有求。
这弟弟,同自己一样,出身不怎么好,也没摊上什么贵人扶持,偏偏一口心倒是不小,自己原先大好佳年华时,见京里公公提着皇榜,来桐城给皇帝老儿充实后宫,发梦凭自己姿色,当个娘娘也不是没边没际事儿,指不定就被看上了,成日往那公公入住县衙大门石狮子前走来走去,结果硬是连皇城门槛儿都没摸着。
这胞弟也是一样,心思精细,一心想要出人头地,只偏偏自己这夫婿,对于钱财看得紧。
怪就怪自己蓬门陋户出来,当年嫁妆都大半是靠郑家贴,如今见郑济安不帮弟弟,也没什么底气恳求。
想来柳倩娥对这弟弟有些愧疚,说话亲热许多:“有什么,直说吧。”
柳嵩只说,霍怀勋正是个官场暴发户,还有岳河一党作倚仗,如今执了那郡王南下大半产业帮忙料理,思虑前后,若想生意上有个出路,与其等那姐夫转性等到寅年卯月,还不如说通霍怀勋,随便蹭他些油皮肉沫也总有个出路,所以托姐姐修一封书,他拜帖上门后,也好凭人情,借一步说话。
霍怀勋是姐姐旧人,刚好又赶上亲下肇县,这机会,柳嵩哪有错过道理。正牌姐夫靠不着,靠个冒牌姐夫也是好,姐夫多了不碍事,多个姐夫多条路啊。
柳倩娥却有徘徊:“被老爷晓得,我这儿可是不得了,你这个小舅子,经商寻资不找自家人盘算,找个外人,这叫什么说法?老家伙闹起来,岂不还得休了我。”
柳嵩一听来气,劈里啪啦就来:
“我倒是想找姐夫盘算,他愿意听我?光是顶个城东小酒楼,牙齿咬断了都死活不允,硬是像我要拿他银子丢到水里去!面上待我嘘寒问暖当半个儿子,实则处处打压我,不就是瞧着他子息空虚,生怕我这内弟觊觎他财产,百年后给他谋了去?”
语气一缓,又添几分喜:“霍爷那边就不一样了,他那效命主子岳河郡王跟前朝魏娘娘是个什么关系,咱们明面儿不提,私下哪个百姓不晓得?不就是魏娘娘进宫前给前夫野男人生儿子!跟如今圣上,那可是实打实一个肚子里钻出来!同母兄弟大过天,如今皇帝心目中地位,那岳河郡王可是比几个亲王还受待见!托了多少名目,安了多少功劳,给这异父弟兄罩上个郡王名头,还觉着委屈这兄弟,白日黑夜捋着龙须叹息对不住生母魏娘娘。岳河郡王这可是红透了顶儿烧着头大人物,霍爷连这种人都拿下了,门道可有多宽!他们这些官面上人物,哪儿能不给自己谋划,随便左一左皇帝家钱银,吃吃黑洗个白,又算得上什么大事儿?我若得了他扶持,不比被这郑姐夫照顾要好上百倍!”
柳倩娥本就与这夫婿夫妻情分不深,近年愈是冷淡相对,如今听这胞弟说排,恰恰说中了心头难言之隐,对郑济安怨气又加几分,心思是一飘,滑到了霍怀勋身上。
见柳倩娥若有所思,柳嵩趁热打铁:“姐姐担心也不成问题,霍爷同我们都是桐城人,就算被姐夫晓得,横说竖说哪里还扯不到个由头?影响不了姐姐这边。”
柳倩娥想着也是。
其实就这一个兄弟,娘家这边只有他一人,又哪有不帮道理?郑家也没个说话人,无非就靠着这弟弟了,拼死了也是得帮。却还是正经提醒:“霍大人虽跟我是旧交,但他如今到底是官场中人,面上再随和,心里也自有一套想法,不会叫你一说就什么都应了,你可别高兴得太早。退一步说,就当他用了你,你事办不好,怕他那种人,也不会因为我情面对你有个笑脸。”
柳嵩闻言,面色稍凝,陷了沉思,想那霍怀勋确实是个不好相与货。
前年其人下头一名武功至武翼郎想要升个正位,钱面上没打理好,结果那名武功至武翼郎非但没升迁,反倒一纸调令下来,被贬成了个九品城砦。
去年岳河郡王下面有一处生意出了纰漏,闹出人命官司,问责了霍怀勋两句,霍怀勋迁怒那名地方生意负责人,说是试军器库来刀,试着试着,说是手误,把人给一刀子削平展了……事后还嫌人把自个儿刀口子给磨卷了。
有一则传闻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只说这霍怀勋有个挠人痒怪癖好,一回不知哪根筋搭错了,见一个家养小妾正吃饭,来了兴致,好端端跑去逗弄,将人挠痒挠得死去活来,眼泪都流不出来,求饶都没了力气,正巧一个大肉园子还没吞下去,笑得卡喉咙里,活活给噎死了……
这样个阴鸷狠辣,行事荒唐奸党,柳嵩既然想要找他挣前途,哪会不做功夫,事先好生查查道理?见姐姐有松口帮自己意思,他已喜出望外,信心满满:“霍爷是个什么人我自然晓得,别说现已经自成一派为官儿风范了,就光说当年他扒上郡王那些说不得巧手段……”
柳倩娥立刻阻道:“那些街头巷尾坊间传闻,你姐夫像个妇道人家似关上家门天黑骂骂也就算了,你啊你,明知说不得还胡乱说?仔细害这张嘴巴上。”
柳嵩连忙笑:“也就顺口一说,弟弟有那么傻?”为了叫柳倩娥宽心,又不无深意,慢道:“既然上门拜访,自然得带礼物讨宾主欢心,我已准备好,定能叫霍爷喜欢。”
柳倩娥稀奇了,却晓得这胞弟历来周密,见他闭口不说,不再多问,只过后亲笔给霍怀勋题信一封,信内托付胞弟,自然也不乏旧日情谊之词,用火漆封了,折好私下交给柳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