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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普林斯顿春意袅袅,阳光温暖。
季妍在实验室里呆了一天,走出来时太阳还未完全落下去。她站在实验楼前,看着笼罩在昏黄斜阳下的花草树木和建筑物,忽然有点茫然失神,一时不知道要去哪里。她做了一天的分子实验,可是因为自己心神不宁间的一个失手,操作失误,最后前功尽弃宣告失败。她没法立即聚精会神再次进行一遍实验,只好离开实验室,明天再来。
她有很久没有在周四下午做实验了,原本这个实验也是安排在明天的,她提前了一天。按照正常情况,如果她不出现那个小失误,她应该是在晚上成功结束实验,获得自己想要的结果,然后回宿舍休息,宣告这一天的结束。现在实验失败了,也提前结束了,可是这一天还没结束。
季妍呆愣了半晌,最后还是无意识地朝图书馆走去。她早已习惯了实验室、图书馆、宿舍三点一线的生活。现在还不到睡觉时间,当然是要去图书馆。可是走了几步,季妍的脚步慢慢地又顿住了,然后慢慢地回头。
在她身后几步之遥的地方有一幅熟悉的画面,那个人一身整洁的西装,翩翩而立,像很多次她坐在教室后面看见的那个讲台上的他。
今天星期四,他的的确确有课。可是季妍一时不明白他怎么会在这里,就算下课了,他也不该是在这里。
他就站在实验楼前,她刚刚甚至从那里走过。如果不是她一直处在失神中,应该是在走出来就看见他的。
在季妍沉默间,姚周南走了过来,然后对她伸出一只手来,温和一笑:“你好,季妍。”
他仍旧对她说的是中文。季妍顿了一下,礼貌地伸出右手和他轻轻一握,也用中文问好:“你好,姚教授。”
“很少有人这么叫我。”姚周南笑了一下,“我的英文名字叫Peter,我们都讲中文,如果你不介意,可以直接用中文喊我彼得。”
季妍知道西方人在称呼上比较随意,五年前,她在美国的第一任导师史密斯教授也曾笑着请求她直喊史密斯。如果姚周南让季妍喊他的中文名字“周南”,季妍是怎么也喊不出口的,他的身份摆在那儿。可是他换成了英文名字,异国他乡两个华人间讲中文是一种亲切,于是用中文叫他这个汉译的名字“彼得”也变得理所当然,她一时说不出拒绝的话,也没法贸贸然就叫出“彼得”,最终是默然一笑。
姚周南问:“你今天在实验室呆了一天?”
季妍“嗯”了一声,低着头不看他,“这个实验比较急……要今天下午完成……”
姚周南说:“我知道,实验当然要先完成。”大概是看出来她的紧张不安,他又笑着补一句,“放心,我来找你不是问你今天下午为什么没去上课。”
他这句不经意的调节气氛的玩笑话却正真让季妍心慌了起来。她向来没有说谎的天分,刚刚只是在他问到“在实验室呆了一天”时下意识就脱口而答,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为自己不去上课而撒了谎找了个看似光明正大的理由。
她呐呐地说:“我知道。”
“实验结果怎么样?”
“不是很好……”想起那个失败的实验,季妍又开始心神不宁。
姚周南却没有听出来那句含糊的回答,笑道:“是我问错了,实验结果当然没有好坏之分。”
他一边朝前走一边接着问:“那你现在研究什么?我是指你的研究方向。”
这是季妍无比熟悉的领域,她终于可以坦坦荡荡地答:“细胞凋亡与癌症。”
季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研究深不深奥,从她学医的那一天起,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了。父母都是医学家,她起初自然学医,为了学到更多的知识,所以她出国留学继续攻读医学和生物,在这个过程中,生命理所当然就成了她需要解开的奥秘。她的导师史密斯教授看出来了她在细胞与癌症研究领域的兴趣,建议她可以更深入地朝这方面研究,也给她推荐了自己的好友任教于普林斯顿的生物学家托马斯教授做导师,于是她从波士顿来到普林斯顿,加入了托马斯的实验室。
姚周南主导着两个人的话题也带领着她的脚步,等到季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一直在跟随他的脚步时,他们已经停在了一辆车前。姚周南拉开车门,笑道:“我知道学校附近有一家中国餐馆,味道还不错,我带你去尝尝。”
这是季妍到普林斯顿以后,吃得最有中国味道的一顿饭。吃饭途中,两个人一直在说话,姚周南也会问她一些问题,像那时边走边谈话一样,不会问得太深入涉及到个人私密,只是一些寻常的闲谈,像朋友式的一种友好交往。所以她也放松了下来,一边吃着有家乡味道的饭菜,一边随意和他说话。
他也好奇地问:“你怎么会去旁听建筑专业的课?”
季妍说:“我在东亚图书馆看见了课程宣传单,你讲得很好,我就一直听下去了。”
这个回答是实话,只是他并不知道她是从去年秋季学期就开始听他的课,他不知道她听了多久,她也没有特别说出来而已。
自从这天以后,姚周南每周来普林斯顿上课时都会找她。而自从在Newport与他相见后,季妍再也没去听他的建筑历史。像从Newport回来后的那第一周一样,她选择了在星期四时走进熟悉的实验室,埋首做实验就是一天。
然而每个周四的黄昏时分,她走出实验楼时,总能看见等在外面的熟悉身影。他从来没有问她为什么再也没去听课了,只是在星期四上完课后会来到实验楼前等她。他仿佛也笃定她没去上课就一定会在实验室,季妍不知道第一次他是怎么找来的,想要打探出来当然也不难,但是后来他却又那么肯定她一定会在实验室,就像从前每周四的下午她固定坐在教室最后排角落位置听他讲课一样,现在他也固定站在实验楼前等她。当然季妍的生活的确是固定的、枯燥的、清冷的、寂静的,有着一成不变的模式和单调的日复一日的循环。这么多年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固定和重复,科学的道路是孤寂的,在异国他乡,那是她日常生活的全部。
曾经那条道路上也有过一点点不同的色彩,那时候她每周四下午去听他讲课。后来不去了,那点色彩渐渐就沉寂了下来,她回到了自己的实验室,于是也墨守成规地这样固定了下来。她不去听课,除了实验室还能去哪儿?
头两次也许是巧合,她总是在黄昏时分结束实验走出来,然而连着两个周四的黄昏在实验楼前看见他,她的守时习惯令她不自觉地察觉到了一种潜在的固定的时间规律,后来的第三次、第四次却是她怕让他久等,浪费他的时间,总是一早安排好,到了那时候,就主动结束实验出来。
姚周南似乎也有了一种墨守成规的固定模式,像第一周那样。她出来后,他会带她去吃晚餐。不再局限于中餐,他也会带她去自己喜欢的餐馆,向她推荐自己觉得好吃的食物。他们一起为某道好吃的食物而会心微笑,一起坐在餐桌的两端,边吃饭边随意闲谈。他一直叫她的名字季妍,她当然不可能一直不称呼他,而叫“姚教授”或者“姚先生”到底还是见外,于是在第二次晚餐时,她第一次尝试着不自然地喊出那个英语名字的汉译“彼得”,然后觉得也没有那么拗口,喊出来其实也不难。彼得彼得,叫得多了,也像古老的诗经。
晚饭后,他通常送她回学校实验室。在前面一个路口停车,然后下车陪她走到实验楼下,看着她进去。
从哪里去从哪里回,像是一个圆满的仪式,他依然停留在实验楼前。
季妍并不无知,前两回的晚餐可以理解为身在异乡他国的华人之间的一种本能的照拂和亲近,然而有了第三晚、第四晚,她也难免渐渐地恐慌不安了起来。在背过身走进实验楼时,察觉到背后依然停留注目的视线,她也会脚步不稳,一颗心虚虚实实地乱跳。
然而他的态度大方坦然,整个晚上,简单随意,没有任何越轨的动作,连他的眼神也是明朗的,澄净的,不含任何杂质,仿佛纯粹是一种朋友式的交往。他原本就是极其容易相处的人,性格随和,谈吐得宜,笑容清雅,不会让人有任何防备和不舒服,像实验楼前静静亮着的夜灯,是一种安定的温暖的存在。短短几周下来,季妍总会有一种两个人早已相识很久的感觉。而实际上,她的确在他看见她之前就已见过他,还听了他一个学期的课。
如果他真的对她不同,他也有过很多的机会,比如在暖黄的餐桌灯下,在校区幽静的小路上,甚至是在只有两个人的密闭的车子里。可是他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做,仅仅只是同胞的照拂和亲近。她也只能理解为同胞的亲近,他对她并无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