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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如此胆小如鼠?
商妍紧紧闭着眼,不去看他眉眼。她是胆小如鼠,对他惧怕几乎是与生俱来,即使有那么一段时间她敢扯着他袖摆撒娇,可是那不过是过眼烟云。她怕他,十年前她藏母后身下,隔着母后浓密乌发看到他踏着尸身而来,银白长枪刺穿叛党胸口,红缨上滴落殷红血。他差人搬开母后身体,把她拽出血堆,淡漠问身边君怀璧:杀还是留?
杀,还是留?
她原本惊惶委屈地想搂住他脖颈哭嚎一句小皇叔,可是他却只是拽着她衣襟把她提到了半空,问一个谋士杀还是留。那是她第一次明白,听了十年公主千岁不过是一句空话,公主哪有千岁,公主生死只是一个字。
而已。
她怕,恐惧入骨髓,他目光是刀,秋风是刀,鸟鸣是刀,一切一切风吹草动都是刀,一刀一刀剜肉蚀骨。
她没能被提起来问是杀是留一瞬间尖叫出声,然后,再也叫不出声了,所有刁钻蛮横几乎是一瞬间消磨殆,空留下无穷无恐惧,从此便是一片荒芜。
而如今,他竟然问她为什么他面前胆小如鼠?
不知过了多久,商妍身体终于落了地。她却不敢睁眼,手脚依旧战栗,良久才稍稍睁开眼,惊惶地看着商徵,看他紧皱眉头,硬生生从喉咙底挤出一句:“皇叔……”
商徵神色已经沉寂下来,他冷笑:“我倒不知,妍乐公主竟然有如此医术,救治得了倾太医院都救治不了病人。只是不知道你是否知晓,你铤而走险救治之人可是害你背了杀人泄恨名头真凶?”
商徵实靠得太近,商妍用力地喘息才能压下心头惶恐,粗粗思索他话语——杜少泽昨日透露事虽然断断续续,她却也已经猜到大半,原本合作是为了挑起容将军与商徵不和算计,那这容家小姐容解儿不过是一颗被牺牲棋子,挺商徵话中意思,难道这棋子竟是杜少泽自己亲手去除?
“商妍,你好大胆。”
商徵居高临下,冰冷言语却像是从地底传来。
原来,昨夜不过是个引子。
商妍咬牙撑起身体,匆匆看了一眼商徵近咫尺眉眼,轻道:“商妍……知错。”
商徵却冷笑,他道:“你知错未免来得太过容易。”
“皇叔……”
“回宫禁闭。”
“……是。”
*
天终于放晴。商妍是踏着一路阳光回永乐宫,她尚未来得及喝上一口压惊茶,安公公就带着商徵旨意上了门。
禁足三月。
宫中常见惩罚中,禁足恐怕是轻一种,她一不是商徵妃嫔不必害怕失宠,二不是日日争上游朝臣怕阻了官运,禁足对她来说实是个可有可无罪惩。至少这三月再不会有什么让她出丑宫宴,倒称得上可喜可贺。
“公主,您就暂时委屈三个月吧。”安公公扯着尖细嗓音安抚,“您昨日悄悄溜出宫去,陛下可是一本折子都没看,昨夜回寝宫还喝了一坛子酒,那脸黑得呀,禁足三月,还真是轻了呢。”
商妍听得稀里糊涂,问:“昨夜他离开永乐宫还好好呀。”昨夜罚也罚了,吓也吓了,永乐宫茶他也喝了好几壶,竟原来是憋着气回去?
安公公笑了:“那老奴就不知了,陛下心思我等凡人哪能参详?”
还不是阴晴不定恣意宣泄。商妍悄悄心底叹了一口气,带着圣旨慢悠悠往内殿走,却听见身后安公公不轻不重地投来一句:“公主,老奴侍奉陛下十年,深知陛下仁厚,虽天子龙威不可触怒,不过公主若是熬不过这三个月,倒可以试试服软几句,与陛下说上几句贴心话儿,依陛下对公主宠爱,兴许这责罚就可以免了。”
商妍闻言脚步微滞,脑海间忽行云流水般掠过些迷蒙记忆,一时间脚下仿佛踏了云彩似浮软——很多年前夏日,先帝带着宫中妃嫔北上避暑,她避暑山庄大院中那棵枝叶繁茂梧桐树杈上搭着个鸟窝,一时心起,趁着大伙儿午睡躲着宫人悄悄爬上了树,谁知上去容易下来却难,她抱着树枝哭嚎着找人来救,可宫人们找来梯子却一个比一个短……
那时候,那个冰脸商徵照例皱着眉头站树下,微微抬头仰望着哭得抽噎她,目光冷淡得好似看一场笑话。
她委屈地迭声叫小皇叔,却换来他加不高兴脸。
她趴树上泪汪汪看他,也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朝他吼:小皇叔,你再走近点——
小皇叔,你接住我好不好——
小皇叔,再近点,再近一点——
慌乱宫人,嘈杂院落,炙热阳光照耀着冷冰冰商徵。
那个时候,距离宫变还有半年。一切一切,明明曾经是完满过。
*
自从被禁足那日,商妍便安安分分心安理得地关上了永乐宫宫门,差了两个宫人守门外,只探听三样事情。
一是杜少泽杜侍郎是否已经转醒,他是否差人来探望;二是容解儿之死谜团是否已经水落石出;三是君相是否差人来送还她落相府玉佩。除此之外,任何事情都与永乐宫无关。
禁足期间,商妍两耳不闻窗外事,日日睡到日上三竿,待到第五日,她按捺不住差了小常外出探听杜少泽消息。黄昏时分,小常一脸一样地回到了永乐宫,见着她一派欲言又止模样。
“杜少泽醒了么?”
“醒是醒了……”小常支支吾吾,“可是……可是奴婢听说,杜侍郎四天之前醒了过来,也不知道是着了什么魔,开口便语无伦次疯疯癫癫,可能……可能是得了失心之症……”
“失心?”
“是呀,听说君相隔日就曾上门去问查过容家小姐事,只是始终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外面都传……”
商妍微微锁了眉:“传什么?”
小常眼色越发躲闪,半天才嘟囔着挤出一句含糊话来:“外头那些烂舌根人传,杜侍郎醒来前一日公主去了侍郎府,还一待就是好几个时辰,杜侍郎之所以得了失心疯,是、是……是公主……杀人……灭口……”
商妍底下眉头,沉默不语。
“公主……”
小常声音透着忧心忡忡,商妍却没有精力解释。她眯着眼瞧了一眼宫墙外夜空,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任凭心中骇浪渐渐平息:瓜田李下,原本就惹人非议,她去往侍郎府那日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后果,却怎么也料不到会成就今天这样局面。明明那日她离开之前杜少泽是清醒,怎么会突然得了失心疯?
宓妃长眠一月醒来也不过身体大损,难不成,杜少泽房里还有其他东西?又或者,是那个杜少泽没能说出口指使之人做?
只是不管有多大怀疑,如今她禁足这永乐宫,不论有多少心有不甘皆是空谈罢了。即使如今一闭眼便是分别那日杜少泽执狂得仿佛要燃烧起来眼眸,她也身不由己,爱莫能助。
直到如今,她也不过只能看着窗外月色低念一句:
“你会活着吧。”
活着,终究比死了好太多。
*
又三日,宫外忽有消息传来,说是得了失心之症杜少泽杜侍郎一个夜晚被刺客掳去后生死不明,城中禁卫遍寻一整夜毫无线索空手而归。
隔日,侍郎府走水,城中一夜灯火如昼,无数人涌去灭火,却依旧不能阻挠仿佛染了邪性一般大火,所有一切都熊熊烈火中烧成了一片焦炭。第二日天明,广厦倾,侍女小厮们灰烬前跪了一片,哀嚎声惊动了半个帝都。
容家小姐离奇死亡先,杜少泽沉睡数日,醒来便疯了,不日被掳,宅府大火化为乌有。一夕间悠悠众口如洪崩,俨然所有矛头都已经指向了永乐宫。
翌日,商徵忽然下令禁了宫中悠悠众口,从此宫中谁要是再提容解儿之死或是杜侍郎莫名被掳,轻则杖责三十,重则赐白绫一根。一夜之间,所有流言蜚语就像是日出后露珠一般消失殆不留一丝一毫印记,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一般……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
彼时商妍正坐院中折了一根抽芽柳枝逗弄雪白绒球。
绒球是一直浑身雪白猫,长得毛茸茸圆滚滚好似一个球,也不知是哪个妃嫔宫里走丢,前几日突然翻墙进了永乐宫,被打扫宫娥发现了,送到了她面前。
这肥硕白猫儿脾气奇大无比,一双眼碧绿像翡翠,任凭是谁,只要稍稍过了界限它便毫不留情一爪子挠下——永乐宫中几个宫人宫娥一人刻了三道血印,小常气得想用麻袋套了它把它丢出宫去,却不想它一见到商妍顿时柔顺了一身逆毛,喵喵叫着游走到她脚下,歪着脑袋蹭了蹭。
顷刻间,所有人呆滞。
商妍小常惊叫声中蹲下身小心地探了手,尚且犹豫要不要触碰之时,那只高傲白色绒球很自觉地伸长脖颈,送上了柔滑无比脑袋——
喵。
小常傻眼看了许久,末了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势利眼!”
宫人宫娥们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也不知这宫闱之中究竟是哪位妃嫔有如此神技,养出这样一只识时务猫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