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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家人回来了。”
澳门夜幕低垂,祁焉冲进叶宗家,还未落座便沉沉来了这么一句。叶宗正在签文件的手一顿:“你是说,这次父亲的案子是他们做的?”
“不会有错。”祁焉的眼睛黑得可怕,“是韩邵成手下一个叫老三的杀手。他是医学出身,很擅长用药。那手法我过去亲眼见过,不会有错。”
“韩家?哪个韩家?”被打发去花房的唐蜜不知何时跑了回来,瞪着一双空茫的大眼问,“韩邵成?祁焉,你……你真的认识韩延?”
祁焉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再次转向叶宗:“现在的问题是,韩家受了谁的委托。你父亲与韩家都素无往来,所以这件事里,韩家只是刀子罢了。而捅刀子的……不是叶朔,就是季承。”
叶宗阖眸思忖良久,摇了摇头:“不论是谁,这件事都太蹊跷。既要嫁祸给我,就该置我于死地。既要置我于死地,为何只留下含糊的间接证据?老三是职业杀手,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
“会不会是季承之前被你耍了,想给你点颜色看看?但他还想让你妹妹回来,总不好直接杀了你这个大舅子。”
“不像。这个案子无助于逼小妹回来,季承没那么无聊。他手里握着小妹的遗嘱,也犯不上为保护财产铤而走险。何况他骨子里傲得很,不会屑于与韩家这样的黑~道合作。”
“那就是叶朔?看你夺了他的利益,要将你除之而后快?”
“如果是叶朔,我早就死了,不会兜这么大个圈子还安然无恙。”
祁焉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哒、哒、哒,他修长的手指突然一停:“或者,叶朔想要你和叶圣恩死,但韩家没完全照办。毕竟……”他顿了顿,“毕竟韩延的孩子还在叶朔手上,如果你和叶圣恩都死了,叶朔独大,对韩家也没好处。与其说韩家在警告你,不如说他们在警告叶朔。”
叶宗担忧地看了祁焉一眼:“那孩子……有道理。”
“但与此同时,他们也算完成了任务。叶圣恩和死了没两样,你虽然暂时安全,但名声毁了。现在舆论普遍相信凶手是你,只苦于没有证据。之后你每走一步都是危机。有了这件事的影响,你只要再出一点问题,都可能万劫不复。”
“没事。”叶宗反过来安慰他,“当初决定回来,我就知道会有今天。也算意料之内。”
“叮咚。叮咚!”
急促的门铃声突然划破寂静,在空旷的公寓里回响出心慌的节奏。祁焉蹙眉问:“这么大半夜的,你还约了人?”
“没有。”
祁焉骤然警觉:“不对。唐蜜,去花房呆着,别出来。叶宗,你也别动,我去开门。”
任谁也没有想到,门外竟是一队面色沉沉的警察:“叶宗先生的家么?麻烦他和我们走一趟。”
祁焉做了个“且慢”的手势:“我以为调查已经结束了。”
“叶圣恩案的调查确实已经结束。”打头的警官面无表情道,“现在调查的是叶沂案,请不要妨碍公务。”
祁焉心头一凛:“叶沂案?”
“叶沂案发现了新的证人和证据,警方应受害者家属的要求,重新进行调查。”警官冷冷看向屋内,高声道,“叶先生,请不要耽误时间。”
受害者家属,季承?他明知叶沂没死,为什么还……祁焉感到大事不好。许多并不连贯的事件蓦地串成了一个完整的环:季承刚拿到遗嘱,就宣布了叶沂死亡;叶宗刚回到叶家,叶圣恩就突然遇害;季承刚和叶朔见面,叶沂案就发现了新的证据,重新开始调查……
如果从一开始,一切就是个圈套,那么他们清醒的实在太晚了。一步步走到今天,叶宗早已弥足深陷,就像刚才说的,只要再出一点问题,他都会万劫不复。而叶沂案显然不是一点问题。祁焉彻底认识了季承的可怕。这一次他们太被动,真的可能无力回天。
祁焉扭过头,正对上叶宗透彻的目光:“我配合调查。”说完,他深深看了祁焉一眼,意味深长道,“是季承和叶朔。联系律师。还有,一定、一定不能让她知道。”
***
晨光熹微,刺目的金色从天际一点点钻出来,把整个澳门染成*和阴谋交织的颜色。季承一动不动地坐在窗前,身影漆黑冰冷,沾不上半分朝霞的暖意。
自虐狂。李恒叹了口气。老板不知在美国受了什么打击,回来后不吃不喝不说话,直接变成了这副模样。从昨晚到今晨,连动作都没改变分毫。这样下去,恐怕叶宗还没怎样,他先得把命赔上。
轻咳一声,李恒小声试探:“先生,叶宗去警局二十四小时还没出来,应该是被扣下了。”
“嗯。”季承淡淡注视着窗外,“媒体那边呢?”
“消息都放出去了。”李恒答道,“国内的报道已经铺天盖地,海外的还在联系,争取让太太尽快看到。”
“好。”季承无声笑笑,“走吧,去见叶宗。”
***
到警局的时候天已大亮,然而问询室里永远是灰色的墙壁、惨白的灯光。和几周前一样,季承与叶宗面对面坐着,唯一的区别是,中间不再有热腾腾的茶水,只剩一张冰冷的金属台面。
季承其实很佩服眼前的男人。在这种地方呆这么久,普通人早崩溃了,而他却一脸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季承轻叹一声,道:“只要她露面,你的谋杀嫌疑便不攻自破。可到了这个份上,你还是不肯承认她活着,果真是不惜一切代价。”
“你不也一样。”叶宗笑笑,“哪怕制造伪证,也要把谋杀罪安到我的头上。”
“不管你信不信,你父亲的事不是我做的。”季承含笑轻叹,“不过不论是谁做的,他的这个铺垫都帮了我大忙,否则重查叶沂案不会有现在这么大影响。”
“无所谓。”叶宗淡淡道,“你可以让我身败名裂,甚至锒铛入狱,但我还是不会让她回来。”
“知道了你的处境,她会自己回来。”
“她不会知道。”
“呵。”季承失笑,“你们真是兄妹,都一样无私、一样喜欢替别人做决定。为了让她离开我,你宁可被当成杀人犯?你觉得,比起看你作为杀人犯而死,留在我身边更让她痛苦?”
叶宗笑着摇了摇头:“你不懂。季承,我给你讲个故事。”
其实一开始,叶宗和叶沂完全不熟。他们的母亲是叶圣恩的不同外室,平时没丝毫接触,逢年过节才见一次。
叶家正室只出了叶朔,外室倒生了一堆孩子。大家年纪都不大,但任谁都知道,兄妹少一个、未来自己能分的就多一点,所以明里暗里打得不可开交。叶圣恩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他反而把这当成观察斗争天赋、遴选接班人的机会。
叶沂最小,又是女孩子,自然被当软柿子捏,而叶宗帮过她几次。起初其实谈不上感情,叶宗他只是看不惯一群男孩欺负一个女生而已。谁知道,那个柔柔弱弱的女孩竟记在了心上,还特别认真地说:“二哥,谢谢你保护我,我也会拼命保护你的。”
叶家人的亲情从来都是个笑话,何况这话出自一个连自保都难的人之口。谁知仅仅一天以后,那个瘦小的女孩就履行了承诺。当时是冬天,叶宗被叶朔推进了水里。这种把戏大家都见怪不怪,连叶宗自己也没太在意。
然而,高烧到迷糊时,他听见叶沂在喊:“青霉素过敏不能用这种药!上次妈妈生病,医生就是这么说的!二哥也青霉素过敏,你居然敢给他用,你这个庸医!”
医生当然不是庸医,却必须“一不小心”治死叶宗。好多人都在场,但谁也没说话。推叶宗下水的是叶朔,背后是谁自然不言而喻。叶宗一向是叶家最出色的孩子,对正室夫人来说,他早晚得死。比起对抗叶夫人,聪明的孩子必定选择冷眼旁观,坐收渔利。
傻的只有叶沂一个。她一把抢过医生手中的药瓶,猛地摔在地上,然后拼命冲了出去。当时叶圣恩正被夫人按在卧室温存,这也是整个计划中重要的一环。而叶沂一路闹到卧室门口,硬是不要命地把叶圣恩喊了出来。她跑出来的时候抄了一根针管,谁敢阻拦就又咬又扎。一路上,佣人都在惊呼:“小姐疯了!”
“她一向文静话少,别人怎么欺负她都不敢吭声。但为了我,她做到了那个份上。”叶宗兀自笑了笑,幽深的眼底掠过一抹暖光,“从那以后,叶朔就彻底恨上了她,凡是能折磨她的机会都绝不放过。所以,她后来的种种遭遇,很大一部分要归咎于我。”
这就是他们的生活,每走一步,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后一步。每下一个决定,一片坦途都可能变成万丈深渊。可诱惑太大,谁都义无反顾,谁也无法脱身。话音落下,周遭一时如真空般窒息。
许久之后,叶宗直视季承,一字字道:“回答你的问题。要不是她,十几年前我就死了。所以,如果她需要我的命,随时随地都能拿去。季承,她从小日子就苦,可人却一直快乐。但和你在一起之后,她眼里的那种痛苦是我从没见过的,以后也不想再见。如果她为了我,不得不回来继续痛苦的日子,那我生无可恋。所以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得逞。”
“生无可恋?”季承喃喃重复道,“二哥,这话你能不能对着黎离再说一遍?”
叶宗挺拔的脊背陡然一僵。季承从口袋里拿出两样东西,缓缓展开:“你一直在想,我让叶沂补签遗嘱,却又对外否认存在遗嘱,到底是什么目的吧?这就是答案。”
一份叶沂签字的遗嘱,还有一份拓了同样字迹的报纸。盯着它们,叶宗的脸色大变。季承幽幽道:“我就是要拿到她的新鲜字迹,还要让它印在黎家小镇公开发行的刊物上。独立看来,它们构不成致命影响,可一旦重查叶沂案,这就是制胜关键。”
说着,他温柔地抚了下那枚字迹:“你愿意为了她死,可她却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一旦知道你的处境,她一定立刻回来。你坚信她不知道,不过是赌黎家够强,能控制她的信息来源。可是你想没想过,这最强的黎家,恰恰也是最脆弱的。因为黎离爱你,所以最终,她九成会告诉叶沂。”
叶宗双拳紧握,寒声嘲讽道:“黎离爱我?你从哪听说的?”
“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季承微微一笑,“不过她不说也无所谓,我可以助她一臂之力。”
说着,季承笃定地敲敲桌面:“我会向法院报告,突然收到匿名寄来的遗嘱和报纸。遗嘱突现,法院必须介入调查。单个字迹说明不了什么,但拓了字迹的近期报纸表明了她可能的位置。如果我申请追踪,法院没理由拒绝。看到法院上门,你活下来的机会近在眼前,黎离会阻拦吗?到那时,叶沂还会一无所知吗?”
“从否认遗嘱存在那刻起,你就想到了今天。”叶宗阖眸捏住额角,“你故意让我感到其中有诈,为求自保而回到叶家,以此激怒叶朔,再说服他利用叶沂案干掉我。案件本就是我策划的,所以刘生只需把小妹的离开说成死亡,其它证据只会越查越确凿。此局的唯一解,就是让她回来。而从头到尾,你只用站在幕后,做个无辜的丈夫。”
“或者,我把它们送给你。”季承将遗嘱和报纸双双推到叶宗面前,“而你利用它们作为旁证,直接说出真相,让叶沂回来,我们都省却后面的麻烦。”
“谢谢,不用。”叶宗淡声道,“事情还没有定论。叶朔买通刘生、制造伪证,我就要坐以待毙,任你们鱼肉?”
“也好。既这样,我们就来赌一赌。”季承勾起一侧唇角,俯身倾向叶宗,“二哥,这一把我押上性命。最后赢的人,一定是我。”
***
警局外早被记者围成了菜场:“季先生,对叶宗谋杀叶沂的说法,您怎么评论?”
“所以叶宗确实是为瓜分遗产,才对亲妹妹下手?”
“听说重查案件是您提出的,您是怎么产生的怀疑,又怎么取得的新证据?”
“季先生,您见到叶先生了吗?和他说了什么?他是否进行了忏悔?您对他是不是恨之入骨?”
季承一个也没理会,直接冷着脸拨开人群,坐进车里:“走。快点。”
李恒小心翼翼的问:“先生准备去哪?”
“随便。”
季承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占上风的显然是他,可他却没有半丝欢愉。他一直厌恶叶朔的残忍卑鄙,然而现在,他和叶朔有什么区别?不仅没区别,叶朔还是他怂恿的,他只会更恶心。
季承疲惫抬手,从西装内侧的口袋里摸出样东西,紧紧握在手里。那是枚弹壳,那女人替他挡下的子弹的弹壳。这些年,每到难以为继的时候,他都会把它拿出来瞧瞧,然后他就会想起,自己并非孤身一人,有个人一直陪在他身边,时刻准备舍命相陪。
可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除了阴谋、算计、和一个接一个的圈套,他一无所有。这曾经是他最鄙夷的人生,如今却眼看着自己愈发面目可憎。
叶沂,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弹壳对上阳光,泛出冰冷而温暖的金色。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孤零零走下去而已。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无法面对这个不择手段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