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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永宁从程家打道回府,直到了梧桐斋才发现自己随身带的帕子不见了。想起那帕子虽然卖相不好,但可是自己一针一线绣成的,不由得心疼了好一会儿。
府上近些天也在忙着准备进京祝寿的贺仪。记账,采买,安排车舟……上上下下都忙翻了天。偏生这天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了几下,永宁和房中几个过去一看,说是晚上有贵客驾临,让下人们准备着,女眷和闲杂人等也要先行回避。
日薄西山,玉盘将升,冯正则早就领着一群人在门口候着了。等到那贵客到了,又一路恭恭敬敬如请财神爷似的迎进府。
朱姨娘虽没了对牌,却对府上诸事打听的一清二楚,早买通了丫鬟在外宅观望。那丫鬟得了消息就跑回去禀报朱姨娘。
“姨娘,我见那人未穿官服,看不出品秩,只听见老爷一个劲儿称呼‘程中堂’,还说什么‘同咨’……”
朱姨娘哎呦一声,从绣墩上跳起来,抓住了那丫鬟的袖子追问道:“你确定你没听错?”
那丫鬟吓了一跳:“奴婢确定!”
朱姨娘并非完完全全的无知妇孺,肚子里有点墨水,自然知道那‘中堂’是什么意思,心说这下可真是来了位贵人中的贵人,不由得眼前一亮,连忙吩咐婵娟去喊冯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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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府中厅正大摆筵席招待贵客,冯正则这次下了血本,搜罗了一系列山珍野味,什么琼浆玉液,龙肝凤髓自不在话下,就说席面上那浙江海门的鳓鱼,本也是贡品,岁贡也就九十九尾,竟也被他弄到了一条。城中最好的几个厨役也被请来了,唯恐招待不周。
席面上喝的是四十年的绍兴女儿红。这酒后劲很足,酒过三巡,冯正则自己都觉得有些头昏脑胀,面色绯红,反倒是做客人的酒量甚好,那么多酒喝下去,和个没事人一样。
“程中堂能来,真是令府上蓬荜生辉啊!”
“文岳兄客气了,你我本是同年又是同咨,关系匪浅,来看望一下老朋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同年是客套话,要是说同咨那俩人关系又是进了一步。
冯正则一听,不由得感动万分:“说起来真是惭愧,当年我和程中堂一起蟾宫折桂,这些年过去了,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
“这是什么话,虽为知府,实乃一方百姓之父母,官无大小,能为百姓做事,便是朝廷股肱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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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堂大人这话真是……真是……”冯正则酒喝微醺,头脑有些犯浑,正思索着用什么词的时候冯禄溜了进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什么?”冯正则一听火气就上来了,酒醒了三分,奈何有客在,只好压低了声音,“这臭小子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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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氏从偏院回来,正看到冯铎穿得一身光鲜亮丽,花蝴蝶般领着几个下人往中厅去,心想那处今日不是在摆宴迎客吗,于是回来把所见所闻告诉了永宁。
永宁本就在梧桐斋呆了一天,百无聊赖,只觉既然冯铎过去了,凭什么自己就得据在房中,于是趁人不注意,换了一身轻便衣裳,爬了一处狗洞钻到了中厅。她躲在草木间,正好瞧见见冯正则站在檐下,小声训斥着冯铎。冯铎精心打扮了一通,又琢磨出一番完美无缺的说辞,本打算“彩衣娱官”,却连人都没见着,直接被拦在了门外,又沮丧又尴尬,脸色不能再难看。
永宁暗地里笑了笑,看完了戏,又绕到后头。从窗洞里望进去,见里头坐着一人,侧对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酒杯。她正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时,却突然看见他似乎有知觉似的,将目光投向这边,吓得永宁连忙矮了身子掩在灌木里。
冯正则训完了儿子赔着笑脸走进来。永宁见两人又继续吃吃喝喝打官腔,蹲着看了会,不由得已是月上中天,这才想起来是时候该回去了。奈何天地漆黑一片,她又没带灯笼,死活找不到那狗洞,和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打起转来。
她正见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人语悉索声,眼见是有人往这里来了。永宁一惊,见旁边厢房里窗户大开,于是灵光一现,翻身进去躲在窗边那花几下头,用那垂下来的茜红苫条遮了身子。
谁知道那一群人渐渐走过来,永宁暗叫一声不好,就听得厢房的门咯吱一下被打开了。
“多谢文岳兄款待,愚弟感激不尽。”
听着其中一人讲话,她却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
接下来是冯正则说道:“客气了!程中堂一路舟车劳顿,早些休息吧!”
两人又聊了几句,永宁便听见冯正则领着人往回走了,正想翻出窗去,一抬头就见屋外乌泱泱立着一群穿着曳撒的护卫,吓得她连忙又缩了回去。
那人送走了冯正则,走到卧室中脱了大氅,有冯正则安排的美婢进来伺候更衣,被他使退了下去。
永宁一看,见此人正是几天前在程家遇见的那个蓝衣男子。她不由得骂了句娘,什么霉运,自己当真是有眼无珠,居然开始还觉得他是个普通士子,甚至拽着他狂奔了几里地?还抹着脖子威胁他?
那男人一双手正解着扣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又将那扣子重新系好,转身往书房走去。
真是进退两难!不知过了多久,永宁蹲在花几下腿都发麻了,心想干脆破罐子破摔,被捉就被捉了。正打算翻出去时,突然听见书房中传来声音——“还不出来吗?”
永宁一惊,咬了咬牙,从花几下爬出来,挪着僵硬的步子走了出去。见一人正端坐在紫檀四出头官帽椅上,仿佛没听见自己出来一样,安然翻阅着一卷书。过了一会,他似乎是看完了,合上那书,抬起头望向永宁。昏黄的灯光下,更显他面容温润儒雅,一双眼却深邃得吓人。永宁被他的目光震慑住了一瞬,方才向他敛袂答礼。
“多谢大人相助。”
“不必,”那人又拿起一卷书,翻开,“蹲在那儿不嫌累吗?”
永宁才知道他是早察觉自己躲在那儿,不由得楞了一瞬。
男人一双丹凤眼里荡漾着笑意,落到永宁眼里反倒觉得他是在嘲讽自己。她心下便有点不是滋味儿,什么也不说掉头便走,没两步却听见后头传来声音——“帕子不要了?”
帕子?永宁回头一看,果然见那人伸出的手上挂着一方水红色的帕子,上头扭扭歪歪绣着一朵梅花。
好尴尬,那么丑的刺绣还被看到了!
永宁快抬不起头来,三步并两步上去拽过帕子,飞也似地逃跑了。
那男人看着那抹离去的背影,半晌居然浅笑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