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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同样着布衣的桐州家主韩定奇,愤慨痛陈:“宣文侯楚陌之母韩芸娘少时恋慕津州嫡三房子骆斌云。无奈骆斌云早有婚约在身,对韩芸娘只有兄妹情…”
负责今日早朝记要的江崇清,听着那人话语,心中难平。什么叫做骆斌云对韩芸娘只有兄妹情,因着这所谓的兄妹情就可在韩芸娘落河时,求一俊俏郎下河救人?“求”,怎么求的?
骆斌云年轻时什么德性,他舅父张首辅最是清楚。其会好言求人?楚陌父亲年纪轻轻,又会拳脚,怎么就死在桐州北郊山野?尸身还被野兽啃食…而当时骆斌云就在桐州,这巧合又怎么解释?
在场文武面色全一副凝重样,但心绪就各异了。这个点楚陌还没来,见永宁侯世子着人去叫,以为楚陌会很快到。不想他还是踩着鼓声来。
人到了,连看都没看跪着的八人,走向武将队前列,站到了永宁侯之后,进宫门。
望着那着赤袍麒麟补子的男子入庄严的宫门,詹云和说不清心中是何滋味。也就去年,他为传胪其为状元,可如今天地之悬殊…看不见影了,收敛心绪,目光坚定。只无论楚陌多位高权重,杀害朝廷命官,他即有罪,罪当诛。
等了这么些天了,总算是把告御状的人等来了。景易在太和殿后殿对着镜子酝酿情绪,南平侯府的商队是在半路接着人的。此回送人,就跟上回送信一样,都是平头百姓拿银代劳。
未免打草惊蛇,他这和南平侯府暂都没顺藤摸瓜。倒是南平侯府旁敲侧击问了詹云和几句话。
为掩人耳目,桐州韩家、宣城佟氏都有马车先后进京。而詹云和几人则是在桐州香邯县雇的驴车,只没想到那驴车竟直接将他们拉到津州一地。他们也不知那是什么地儿,因为进了津州,就全睡着了。
“小尺子,朕让你准备的酒呢?”
一大早喝酒壮胆,小尺子真想提醒皇上,这就是场戏。
“侯夫人都把侯爷脸抓破了,您也不用太紧张。”
直接拎起壶,景易瞪了一眼小尺子:“楚小奶奶跟善之睡一个被窝,朕能跟她比吗?”曾伯祖在楚府住着,对善之低声下气,对上他就只会道“施主”、“老僧”、“阿弥陀佛”。
仰首灌了两口酒,景易抹了把嘴:“等着,等朕活到快八十岁。宗室里谁要惹朕不高兴,朕也去民间寻一骨骼清奇聪慧好学的稚童,收作义子。”
您这就有点不通情达理了。小尺子小心地夺走皇上手里的酒壶,干笑着道:“那您得挑仔细,骨骼清奇聪慧好学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脾气要好。”
“对。”
早朝,百官跪拜后,景易目光投向楚陌,扯起唇角故作轻松地笑问:“又有人到东午门外告御状了,宣文侯,你怎么说?”
楚陌面目冷淡:“皇上有前言,逢告御状,若查明事实符合,所涉官员一律杀无赦。那今日臣也有一问,若查明属诬告呢?告御状的人,又当如何惩处?是否也杀无赦?”
此问一出,文武都生了预感,今日告御状的那八人怕是难有活路。大殿静默,众人颔首等着皇上答话。
对着楚陌数五息,景易撇过脸,面上略僵,迟迟才应:“那是当然。”言语中不乏牵强。
“那就将人传进殿吧,臣也想知他们要告臣什么?”楚陌换息,不由蹙眉。听说詹云和带人来告御状,他家侯夫人在他襟口塞了两块小虎子的围兜。奶酸味…真没奶香那么讨喜。
很快詹云和一行被宣进宫了,跪到太和殿中。说词与在东午门外说的一般,期间楚陌不言,耐心等几人说完。倒是皇帝拧紧了一双长眉,看詹云和的眼神有点冷,待最后一人诉完,立时问道:“你把寒因寺三圣佛大殿外的菩提树给挖了?”
闻言,詹云和心不由一紧,皇上不该如此问。他应问菩提树下怎会埋有枯骨。
“回皇上的话,寒因寺僧徒屡屡阻挠,下臣只得带人趁夜潜上山,挖到枯骨便停手。然后将土又填上,恢复原状,以免有人察觉将枯骨转移。”
算他懂事。景易目光下落,看地上的小包袱:“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詹云和叩首:“臣斗胆取了一截枯骨出来。”
殿内沉寂。张仲面上无异,心中冷笑。这詹云和自视甚高,以为就他最细致。张家、骆家都查过寒因寺,有谁去动那菩提树了?无人。不是忽略了,而是不能不敢。
陕东齐州府迟陵县寒因寺虽是个小寺庙,但在皇家,其可比护国寺。当中渊源,起于程隐太子的师父正同大师。正同大师乃真正的得道高僧,与前黎朝最后一任国师凡尘出自一脉。
黎朝末帝当初看重的国师人选,也非凡尘,而是正同大师。正同大师好游历,一日行至齐州迟陵县善林山。见山上有小庙,庙前长菩提,便上山坐于菩提下打坐。
一坐便是两天,第三日睁开眼睛观天象。之后便拒绝了黎朝末帝,转身去了南怀,收南怀景家嫡长程隐为徒。程隐太子也是正同大师唯一的弟子。
黎朝国破后,正同大师再往善林山。这回他在山上留了三年,做了三年寒因寺方丈。
那寒因寺的菩提树岂是一般人能动的?且菩提树于寺院意义本就重大,詹云和…胆子不小。
景易这会是真想怒骂了,但强忍着。大理寺卿孟扈已经在看詹云和带来的那截枯骨,越看眉头锁得越紧:“皇上,照这枯骨所呈来断,其主人该死了有十年。”
“不可能。”詹云和一把夺回孟扈拿着的枯骨,爬有血丝的眼看向楚陌:“这里是太和殿,所言都要属实,不然就是欺君。”
孟扈怏怏,不想与詹云和争辩,拱手向殿上:“皇上,臣为官以来,验过的尸骨一千四百三十五具,断案无数。臣以项上人头作保,詹大人手中的枯骨主人,死了十年左右,年岁不小,至少过五旬。”
无视詹云和的目光,楚陌满鼻子的奶酸,脑中尽是小虎子流口水模样。
“十年前,寒因寺高僧方和在菩提树下坐化,年五十又九。坐化后,尸身埋于树下。不止方和,凡寒因寺高僧坐化后,都会埋在那棵菩提树下。我师祖正同大师亦在其中。”
杨文毅咕噜咽了下口水,楚陌还有一句没说,以后程隐太子也会埋在那树下。百官放轻气息,詹云和危矣。
不可能,詹云和仍盯着楚陌,但心里已经慌了,强辩道:“正因为菩提树下尽是枯骨,才方便你混肴,销毁罪证。拿正同大师说话,亦不过是阻挠朝廷追究骆斌云之死的真相。”
“寒因寺有宝典清楚记录埋于菩提树下的高僧多少,佛号,年几何。大景也有许多有能仵作。一查便知,那些尸骨里有没有死在几年前,年岁又与骆斌云相当的。”
楚陌扭头看向詹云和:“你拿到枯骨,都不找个仵作瞧一瞧,就认定是骆斌云,认定是我杀得他埋的尸…由此便可知,在你的心里早就已经将我定罪。我倒要问你,没有证据就将人定罪应该吗?公正严明在哪?”
“骆斌云难道不是你杀的吗?”詹云和不喜楚陌脸上的镇定,他…他害怕。
轻嗤一笑,楚陌又问:“证据呢?”见他不言,“没证据就往边上跪一跪,我还有话要问桐州韩家家主韩定奇。”
“你没杀骆斌云,为何派人追杀我?”詹云和犹不放弃。
“你确定追杀你的人是我吗?证据呢?”楚陌懒得等他回话,看向已经霍霍颤颤的韩定奇:“跟你算账之前,我重复一遍詹大人先前那话,这里是太和殿,所言都要属实,不然就是欺君。欺君者,午门外乱棍打死。”
听到这话,角落处记录的江崇清还特地回头看了一遍,没最后那话。不过一旦确定是有意攀诬,罪一样,都是个死。
韩定奇额上汗下滴,眼神惊惶,心里怒骂詹云和没用,这才到哪就败下阵了。
“我两岁记事,记事那天…”楚陌神色落寞:“正好见我爹死。他是被谁杀的,被杀的经过以及之后的抛尸…”
张仲吸气闭目,早该想到了。
“我都一清二楚。”楚陌弯唇轻笑,开始细述。
在场众人听着,无不冒汗。不是怒骆斌云、韩芸娘二人的歹毒,也非同情楚荣朗,而是惧…惧宣文侯。两岁小儿竟将事记得如此清晰,还朦胧懂得讨好恶毒生母,求自保。
心窍如此,不怪能被那位看中,收做徒弟。他这番自述,等于认了骆斌云是他所杀,可…没证据。
殿上景易收紧放于膝上的手,一眼不眨地看着楚陌。他终于知道楚陌骨子里的冷情是来自哪。人性极恶,不过韩芸娘。论起歹毒,骆斌云都不及韩芸娘。他该感谢楚小奶奶,这样的善之,若无她拉着,怕是…
述完,楚陌回头看皇帝。
景易叫他这么一看,心神立时绷紧,才要说什么就见韩定奇抬首急道,“还说骆大人不是你杀的,你们之间有深仇大恨,不是你杀的他是谁杀的?”
楚陌嗤笑:“证据呢?我说他联合韩芸娘杀了我爹,可没说我杀了他。”
确实,御史台都把嘴闭得紧紧。
没人说话了,楚陌面上的笑渐渐消散:“皇上,你现在该叫御前侍卫进殿了。”
“楚爱卿…”
“金口玉言。”
四字堵死景易后话,君臣对峙。詹云和汗如雨下,在皇上败下阵出声时,双目一闭,昏倒在地。
告御状的八人被拖出午门外,乱棍打死。午门外血迹还没洗刷干净,南平侯府便被圈了。楚陌骑马出京,赴津州。
宫里,景易盘坐在清乾殿后殿榻上,手拿着一沓金票:“朕好想抄了南平侯府。”但不能,九龙令之事南平侯府虽有过,但万家于大景建国功大。再者…大眼看向手里的金票,人家也识相,托魏兹力奉上了五十万两金票。
像这样的臣子,再多几个,他就什么也不用愁了。
津州小庄上,黎永宁在听说南平侯府被圈,虽不意外,但老脸也没了平静:“去,吩咐下去,本宫要世人都知宣文侯残暴。”她也不能再在这待了,赶紧撤离。
楚陌到了津州,津州就变天了,官差几乎是倾巢出,排查村庄,又是一番大作。
这时南边突来消息,说闳卫府沿江堤坝裂缝有溃塌之象。皇帝大怒,闳卫府沿江堤坝才修三年,还年年修整,怎么就要溃塌了?立派钦差南下,圣旨降达汪香胡同。
内阁都惊了。皇上钦点楚陌南下?楚陌被急叫回京,连家门都没入便进了宫。
“朕让你去。”景易当着内阁几老的面,摔了杯。
楚陌怒目,双拳握得咯咯响,终一言不发调头走了,当天便携圣旨南下查闳卫府沿江堤坝事。
他这一走,京城都安静了。楚府里,吉安抱着小虎子,领花朝惜苒几个围着方圆师父,认真听他说黎永宁事,听完就开始总结。
“首先是声音,年轻时声音细腻,年老了应也粗哑不到哪去。而且师父说了,黎永宁虽不爱言语,但很喜戏文,闲时会唱上几句。她那样的人,肯定有颗求完美的心,不会让嗓子坏了。”
方圆点首认同徒弟媳妇说的。
惜苒牢记:“还有手。”
“对,有抱琴女这名儿,就说明她爱音律。弹琴人,十个有七八是会养护手。”吉安提醒着惜苒:“黎永宁爱扮作村妇,怎么来辨别她的手?看指甲。”
一旁的樟雨补充道:“还有,通管弦的手,指甲不会留长。左手要按弦,按弦时用指肚。”抬手做样,“这三指指肚肯定有茧子。”
“腰背也要注意,”吉安细想:“黎永宁虽长在别院,但礼数还是尊宫里。她的腰背不会坨。”
“也有可能会扮成坨子。”方圆看向惜苒:“你长在你姥娘身边,老僧相信你有辨识之能。”
“我也相信你。”吉安附和。
惜苒重重点了下头,咧嘴笑开:“明日还是让花朝远远得跟着。夫人一个弱女子,就算侯爷走了,侯府里不待见,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让你只带辛语一个出府。”
“说得对。”站在最外的楚镇中,双手抱臂跟小虎子在耍着鬼脸。
“行,那我们今天就早点休息。休息好了,咱们放饵钓鱼。”吉安送出小虎子的小拳头:“来来来,一块碰个拳鼓个劲儿。祝明日一切顺利,马到功成。”
小虎子惊奇,看着那一只只大拳头跟自己捣,笑得哈哈的。
临近十月,寒凉刺骨。旭日才高升,一弱女子发髻松散,神情寂寥,围着件大红斗篷,游荡在街上。身后跟着个丫头,不远处还有一满脸不耐烦的下人跟着。
“这不是宣文侯夫人吗?”有见过吉氏闹的百姓,一眼认出人,想来是印象极深刻。
“她怎么又出府了,还有个大家主母的样吗?”
“什么大家主母?那也要她撑得起来呀。你们瞧瞧她这样子,宣文侯爷好不容易挣的脸面全被她丢干净了。配得那样的俊才,也不知珍惜。”
“宣文侯怎么俊才了?开眼就杀人,你们忘了几天前在午门外打死的那几个了?听说其中还有他的同科。”
辛语听不下去了:“你们闭嘴,我家夫人哪是你们这等小民能议论的。”泪汪眼里,冲上前去抱住“吉安”,“姑,我们回府。”
“吉安”似没听到,眼看着前继续走。凉风来,吹落了一丝碎发,叫她更可怜。十丈外的花朝跟着走过两条街,遇见挑担的货郎,停下买了兜瓜子,再抬首见大红斗篷到了岔口往左拐,眼波一晃,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昨晚定好的,今日“吉安”往通州码头。自这去通州码头要往安崇门。去安崇门,该是在前方岔口往右。
知道鱼上钩了,花朝照原计划行而不乱。另一方,“吉安”与辛语看似漫无目的地走,半个时辰后,她们到了安崇门。见到安崇门,“吉安”不禁想起当初随楚陌进京时的情境,美目里晶莹闪闪。
“姑,我们回去吧。”辛语哽咽。
“吉安”摇首,强忍眼泪:“我想去通州码头看看。”
“太远…”
“辛语,我想家了,我想枣余村了。”
“我…我去给你雇车。”
城卫没有阻拦她们出京,今天病好的魏兹力目送着那马车远去,抓耳挠腮又跺脚。
到通州码头也是午时,寒风凛凛,吹在脸上像刀割一样。“吉安”站在码头,似不晓得冷痴痴地看着南方。码头来往的人,听说她是宣文侯夫人,都有意避让,但也不乏窥视的。
静立两刻,辛语上前再劝:“姑,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府吧。”
“吉安”不动,看着熟悉的商船慢慢往这来,她抽噎:“辛语,还记得那船吗?昌平二十七年,我们就是坐着那船来京的。”
“姑…不要再想了,您在跟自己过不去。”
“怎么能不想呢?”“吉安”抬手抱紧自己。就在这时,一个挎着空竹篮的老妇人似实在看不过去了,走上前:“宣文侯夫人啊…你男人富贵,该好好跟他过日子。只要他有一口肉,那肯定有你一口汤。你何必折腾呢?”
声音粗劣,“吉安”还闻到了一股鸡屎味,连头都没回,不理不睬。
老妇人见她这般,冷哼一声走了:“不听我言,你迟早要悔。”
商船靠岸,陆陆续续有人下船。“吉安”见到船家经过,目光跟着走,似很想上去问话,将想回家的心尽显出来。
船家走远后,又有一老妇人上来规劝。这老妇人是个爱干净的,十指虽粗大,但指甲缝一点黑都不见,声音也慈和。只…不是她在等的人。
而此刻京中已经乱了,宣文侯府的丫鬟发现跟错人,急回府报。楚陌太爷忙召集人寻找,听魏兹力说两人往通州码头了,立时快马追去。
通州码头下午有官船南下,“吉安”又经几番人劝不为所动,看人搬箱笼往船上,泪眼朦胧,脚下跟上两步又退回:“小虎子怎么办?”
“姑,我们回去吧。”
“吉安”摇首,哭囔到:“我不想再回那个家了。”
船拔锚时,她终是忍不住快步欲上去,辛语连忙拉住。一背着背篓的老妇人慢慢走近,驻足在两人身后:“你就这么走了,你的小虎子日子不会好过。宣文侯会有新人,新人也许会像黄隐语…”
声音虽老但细腻,“吉安”一下顿住,像是困兽失声痛哭,垂目看地上。现日头在南向西,身后那人的影子正好落在她旁。那人背着背篓…看不出身姿如何。
辛语见“吉安”不再动作,抽泣着回首看身后人。一身质朴,虽年华不在,可细看对方,依旧眉清目秀,想年轻时该是何等姿容。抓着背篓带子的手,不细滑,显得有些糙,但骨节分明。
直觉就是她了,辛语抽了下气:“多谢。”
辛语指头轻挠了下她,“吉安”立时便明白了,痛哭着显无力,慢慢下落。
“你在…就是宣文侯夫人。小虎子原配嫡子身份明确,他便有依仗。”老妇人笑看官船远去,目光悠远:“回去吧,好好跟宣文侯过日子。为小虎子日后,你该立起来。立起来了,偌大的侯府就是你的,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这声一落,辛语松手,身子不支的“吉安”突然返身,一根带钩银丝击出。老妇人惊目,不等反应喉间一紧,银丝栓在颈,勒进了皮,血渗出。
“都别动。”
“吉安”即惜苒,站在老妇人身后,左手拉着银丝,右手撩落下的碎发,冷目看着丈外那几个眼神寒冽的“平头百姓”。辛语赶紧放响炮上天,只三息,有琴音传来。
一听音律,被制住的老妇人眼神一暗,这是《离恨》,见才走远的官船又回头,不禁弯唇笑之。眼中泛泪,神色间尽是凄然。
辛语最近也学了一着,手起掐上老妇人的下巴一个用力,卸了她的下巴,跟着又强拉下她背着的背篓。
官船慢慢抵近,琴声悠悠。一锦衣男子右手抱着一只小包被,左手牵着身围斗篷的美妇走出船舱,站到甲板上。
看清甲板上的人,老妇侧首朝后看去,想让他们走,却怎么也喊不出声:“啊走…嗷…”
那几个不一般的平头百姓,也是忠心,左右看,似想抓什么来要挟。可人都在丈外,正欲去抓,步子才跨出又退回,眼中有惧。头戴斗笠手拄竹拐的老妪,缓缓而来,其身后跟着黑白脸。
官船靠岸,楚陌怀里的小包被动了。白嫩婴孩戴着虎头帽,调头看了一眼岸上,全不觉紧张,又缩回亲爹怀里,拱拱小屁股。吉安拢了拢斗篷,这码头的风真不小,打量起被擒的老妇,笑着道:“永宁公主,您叫我们夫妻好等啊!”
盯着吉安瞧了片刻,黎永宁呵呵笑。她输了,输在贪上,输的不冤。她不该贪图吉安这颗棋子。
见到王姣,楚陌浅笑唤道:“阿姐。”
听到这声,王姣面上冷色立散:“嗳。”目光落在动来动去的小包被上,神情慈和,只下手依旧凌厉。在经过黎永宁时,一掌震碎她的腰骨。
前朝永宁公主被抓三日,景易下罪诏,详述三十年前南延闳卫府瘟疫真相,在午门外替先辈受鞭挞三十。百姓为闳卫府枉死的亡灵哀悼之余,又赞皇帝有担当。
收到邸报,闳卫府各县知县皆摆台祭奠亡灵。忙了两日,吉彦一身疲倦归府,听说府里请了大夫,面上露了嫌恶:“今天怎么让请大夫了?”
李管事苦笑:“回老爷的话,是少奶奶让请的。”
“灵芷有心了。”吉彦回房,不等洗漱好就见大儿一脸厉色地冲进屋:“怎么了?”
信旻气得眼眶都红了:“爹,您休了她吧。”
闻言,吉彦唇抿上,不慌不忙地穿好衣服,往西筱院去。西筱院,谭灵芷也是眉头紧蹙,气息沉沉。看爹来,屈膝行礼。
遇上这样的丑,来诊的大夫也是心惶惶:“小民见过知县大人。”
吉彦没问大夫话,直接大跨步进了正屋里间。平日里,黄氏穿着宽松,瞧不出什么,这会她平躺在床上,那肚子一览无余,看着应有五六月了。
“你个贱妇,腿瘸了,你心也跟着瘸了。做下如此丑事,你有想过信旻、信嘉吗…”
黄氏正烦着怎么处理这腹中孽种,两剂落胎药都没打下他,可见命硬。一来就克母,叫她受了那么多的大罪。
不能容他。
“我容不得你,你现在就收拾东西赶紧滚,休书…”
“休我?”黄氏一下拗起,横眉冷对吉彦:“你凭什么休我?我给你生儿育女,一朝摔断腿,你就置我于不顾。一人南下逍遥,把我锁在镇上小院子里。怪我出墙吗?这都是你逼的。”
吉彦就没见过如此厚颜的人:“休书我即刻写,你立马滚,从我眼前滚。”
“我不走。”黄氏心里早对他起了怨恨:“你以为你有今日是因谁,是因我。是我求的大师指点,你跟你娘犯克。若没有我那么多年气你娘,压着她的盛势,你能考上举人、进士,做梦吧。”
什么?吉彦被气得两眼勒大:“你胡说什么?能考上进士,是因我苦读,与你何干。倒是你和欣然,丢尽了我的脸面。”
“给你丢脸。你以为你有多能?”黄氏目光下落,看向吉彦那处,极尽讽刺道:“实话与你说,你现在不想碰我,我还不乐意让你碰呢。跟你那么些年,你从没让我快活尽兴过。也就镇上那几个月,才叫我享受,才叫我知道那事的美。你就是个怂人,没用的男人…”
她都在说些什么?言语极刺耳,吉彦心绞疼,手捂上心头,嘴渐歪。
嘭…信旻踢开门:“你闭嘴…爹,您怎么了?”
幸好大夫还在,医治及时,不然吉彦是凶多吉少。可即便如此,也僵了半个身子,且再也受不得刺激。谭灵芷将黄氏连夜送走,送哪去了没人知道。信旻没问。信嘉知情后,也再不提他娘。
夜深人静,坐在镜前,吉彦看着镜中的自己痛哭流涕:“爹娘…儿子错了,儿子不孝…”
晋华县的消息是吉家二老带进京的,吉安听过后还没出声安慰,吉孟氏就道:“人活着就好。现辞了官,一家上江寕落居,安安心心地度日,我和你爹反倒不担心三房了。”
脖上吊着小虎子的楚陌,想了想道:“我问问江崇清,看臻明书院附近有没有院子。三哥好读书,居书院附近,心能开阔,也许病能渐渐好转。”
吉忠明欣慰:“又要劳烦你。”
“这是应该的。”楚陌拐了下媳妇:“谁叫我夺了你们的掌上珠。”
看着父子两,吉安心被塞得满满。
皇帝罪诏下了一个半月,西崮门外来了几辆马车。马车无人驾,车内躺着昏睡的二十七人。车上有留书,这二十七人全是黎永宁之子进奎文之后。
果然见着他们,在牢里每日受一酷刑的黎永宁崩溃了,大哭大嚷。到此,前朝余孽基本被铲除,圈围南平侯府的京机卫撤了,关在刑部大狱的张培立也被放了。
只张仲却见不到张培立回家,其因过劳,猝死在下值回府的轿中。死时手中还拿着南怀来的书信,信上言,梁贡淮病死在万梦晨墓前,无人收殓。
张家大恸。
这年,吉安楚陌一家还是在汪香胡同过。盛安二年,正月二十,杨瑜西迎娶萧如茵,吉安一家三口去永宁侯府吃席。皇上也带了皇后、大皇子来凑热闹。
席还没开始吃,大皇子就看上小虎子了,教才会叫爹娘的小虎子喊哥哥,听得皇后都要揍他。
盛安四年,闲适了三年的方圆大师坐化在槐花胡同宣文侯府禾祥院华庭里。皇帝亲带龙棺迎他回宫中奉先殿。宗室披麻戴孝,百官哭丧。
停灵七日后,宣文侯楚陌亲手为师脱下龙袍,穿上僧衣披袈裟。
“善之…”景易双目红肿,这三年他常去宣文侯府与曾伯祖对弈,老人家通过对弈授他颇多为君之道,叫他受益匪浅。今日他却要违背圣祖遗诏,换九龙…
楚陌将脱下的那身龙袍整齐摆放在龙棺中,取出九龙令压在龙袍上:“皇上,师父早有交代若一日他坐化,将他尸身运去寒因寺,葬于菩提树下。”
百官叩首哭泣。
景易早知这事,亦清楚阻拦不得,看过龙棺中龙袍、九龙令,心中愧疚不已:“朕送你们到通州码头。”
楚陌跪下:“多谢皇上成全。”
在奉先殿龙棺盖上的那刻起,百官知,大景再无九龙令。
这日送棺柩往通州,皇帝捧孝棒走在楚陌、小虎子后。方圆大师心无挂念,含笑离开,算是喜丧。一路上大人没怎么哭,倒是小虎子与大皇子哭得不能自已。那哭声…多少年后,还有不少人记得。
………………
“吉安…”
听到熟悉的女声,吉安一喜,忙回头,见到依旧一头清爽短发的吉安安,欣喜不已:“快六年没见了。”
“对,”吉安安看过吉安,放心了,拉她席地而坐:“那年你成亲前夜,我们见的。”
“是啊。”这几年里发生了太多事了,吉安长吐一口气。九日前,她和楚陌将方圆师父下葬在寒因寺的菩提树下。寺中方丈领僧人围树诵经九日,也就今天她和楚陌才下山。
几年来,吉安安一直记挂着吉安嫁予楚陌的事,怕今日梦短,立时说:“我前生,欣欣溺死后,我一家去了寒因寺给她做法事。在寒因寺,我在欣然的撺掇下求了签。得一枚空签,当时不解,就去树下找老僧解惑。那老僧佛号方圆,见我即惊,直道不是她不是她。”
吉安愕然:“我与楚陌是救欣欣时结缘。定亲前,我也在寒因寺求了签,得签文卤水点豆腐。”
“所以你嫁给了楚陌,我没有。因为我不是你。”吉安安上回听闻吉安要嫁予楚陌,就是想到了这事:“前生死后,我并没有立刻遁入轮回,而是一直游荡在世间。亲眼见方圆大师到处游历,一点一点在补全一张画,可那画我始终看不清。
那画补全后,方圆大师将它亲送到楚陌手上,就逝了。楚陌当时并没有打开那画,之后就开始全力打击前朝余孽,抓捕前朝永宁公主。那永宁公主奸猾,用计引了楚陌太爷赴暮沉山,杀之。
从此,楚陌便没了牵挂,开始玩弄人性,百官惧他,皇帝惧他,百姓更是畏惧他。他最喜玩的就是四命活三,自选谁死。三命活二、两命活一。死在这上的人不计其数。他追杀前朝余孽十年,不是杀不了,是不急着杀。他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天天吓唬着他们。
逼得前朝余孽分头逃往漠辽夏疆。到这他终于不玩了,圈了漠辽夏疆六城…屠尽。在杀尽前朝余孽后,他返回了京城,打开了方圆大师给他的那幅画。我跟在他后,在画打开那瞬间,我只见一道金光,便没了意识。再醒来,就是今生了。”
吉安真没想到吉安安死后还有一番经历:“那你不怪吉欣然吗?”至于楚陌的事,这世又没发生。方圆大师了无遗憾地走,太爷一直围着小虎子转,身子健朗。
“怪她什么?”吉安安笑道:“她也没得好死,死前还看到了我的魂体,跟我哭诉了她原生被谭志敏折磨的悲惨。谭志敏也是会折磨人,竟逼她给男囚用刑,那日子她过了不少年。”
早在谭灵芷诉母惨死时,吉安就想到了:“楚陌这世挺好的,方圆大师也没有为他奔走到死。”
“看到你双目依旧清澈,我就知道了。”吉安安双手托腮,有点羞涩道:“我也要向你报喜。”
吉安是过来人,瞧她那样就明白事了,兴奋道:“快说。”
“我现在是县委书记了,而且…定了亲。”
就在吉安想要她细说时,耳上一痛,她急问:“那人干什么的。”
见吉安身影渐模糊,吉安安知梦要结束了,忙回道:“一个非常优秀的军人。”
吉安安的声还在耳边荡,吉安睁开了眼睛,正好对上盯着她的楚侯爷,手捂上耳朵:“你咬我干什么?”
“我叫你有十声,你一点反应都没。”楚陌害怕又委屈,将人抱紧嘟囔道:“睡觉哪有这么沉的。”
“我的错。”吉安送上香吻:“楚侯爷,我们再生个闺女好不好?”
“说了就生一个,你想要女孩,可以等着抱孙女。”
“那要等到哪天?”
“也不会很久,就十几年而已。”
“不要,我想要闺女。”
“等孙女吧,明年我带你去辽边玩。有我陪,时间会过得很快。”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