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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里啪啦,府外鞭炮炸响不绝。吉安梳起高髻,着一身绯红站檐下。晃眼就七月十三了,南风军赶在中元前抵京。今日皇帝在南谦门犒赏南风军,关在诏狱的赵子鹤一众也被拖到了南谦门外。
赵子鹤,逆贼矣,当千刀万剐。皇帝谓他是将,免了千刀万剐,受五马分尸之刑。其余附众,一律杀头,由良王监斩。
楚陌去了南谦门。小虎子越大心越野,外头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不然那是铁定要出去瞅瞅。他也不畏鞭炮声,由太爷抱着出去玩儿了。
点了桃妆的惜苒,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扭腰摆臀,妖妖娆娆到内院正屋檐下,屈膝行礼:“夫人,奴婢给您送燕窝。”
吉安转过身,打量起惜苒。惜络的身形略丰腴,更似她,但眉眼差她颇多。惜苒身量与她一般高,只偏瘦一些,似了她没生养之前。她决定就用惜苒,王姣阿姐也说,惜苒的功夫在他们营里女子中是最好的。
她与惜苒已经商量过了,为身形趋同,各自努力。这期间,在妆容上,她们会多费些心思。
“挺好的,起来吧。”
“谢夫人。”惜苒有点紧张,她四岁被姥娘从渝中观音破庙捡回,培教十一年,这是她第一次接大任。兴奋之余,又多期盼。她晓得黎永宁与姥娘、程隐祖爷之间的大仇,渴望手刃恶人。随夫人进屋,将托盘放到桌上,细观起夫人行止。
吉安端了汤盅:“你吃了没?”
“奴婢晨起吃了一小笼肉包,等会再用一盘大肉。”夫人这几天也清减了些,她这再稍微胖点,身形就没差了。
舀了一调羹牛乳燕窝送进嘴里,吉安为让惜苒好学,特意放慢了动作:“你也不用太急,咱们还有日子。”漠辽夏疆的使臣都在路上了,七八日间到京。另,在楚陌范围内的都是她,唯逃脱掌控的由惜苒来。
“夫人放心,奴婢没急。平日里吃得就多,奴婢几个要练功。”黎永宁养了不少死士,擒此贼可不容易。这些日子,惜络、花朝花夕没少磨炼她。有时一个,有时三个一道上。
她还想给姥娘养老送终。虽姥娘不稀罕,但她绝不能死在前,叫姥娘后悔养她一朝。
永宁侯没晋镇国公,皇帝封了杨瑜西为汝南伯,这更叫永宁侯府高兴。一门两爵,何等荣耀!汪香胡同炮仗响了一天,晚上烟花更是璀璨。
中元祭祀,帝后亲赴护国寺告慰战死将士。南风军七月二十回防南徽,漠辽夏疆使臣像是约好了一样,先后在七月二十二、二十三抵京。因着战败,四国来得也不张扬,入住鸿胪寺国宾馆。
听说北漠有公主和亲,吉安在府里想,皇帝不嫌命长,肯定不会收。吃着糖水桃,她以为才没了王妃的雍王…跟北漠公主最合适。
“奴婢昨个去瞧了一眼,那个北漠公主坐在四轮华盖马车的纱帐中。纱帐轻薄,外头能隐隐约约看到里。北漠公主一身大红,脸蒙了巾。头发不像咱们中原人梳髻,她披散着,戴了冠。”花朝描绘,一脸嫌弃。
还不知入得哪呢,就着大红。这是在明说,她要做大妇。宫里已经有皇后了,不知哪个宗室要倒霉?
“北漠女子能歌善舞,还喜骑射。”花夕抱着小虎子在屋里转圈:“奴婢听说这凝香公主虽封号‘凝香’,可是一点都凝不住。她母亲是个汉女,与北漠大王一夜露水情,生下她,有了名分,但并不得宠。”
得宠就不会被送来和亲了,吉安见小虎子看来,立马停下咀嚼。小虎子板正脸,盯着他娘的嘴,久久不移目。
“母亲不得宠,但奈何凝香公主长相争气,似了北漠王太后早夭的妹妹,极得王太后宠。”花夕不屑笑之,也不知北漠怎么想的,要送公主来和亲也该送个沉得住气的。性子火烈…大景可非北漠,不会惯着她。
了解得还挺详细。吉安也不问她们哪打听来的,门外传来动静,见盯梢地扭头去看,立马快速咀嚼,咽下嘴里的桃:“和亲和的是王孙贵族,咱们挨不着,就坐等着吃席吧。”
那可不一定,惜络干巴笑着,笑眼更弯。
这凝香公主十三岁时就放言过,要嫁予天下间最强悍最隽秀的男子。姥娘让她们传达凝香公主的一些事,也是想夫人留心着点。
吉安余光瞥见惜络面上的不自然,心不由一动,难道这里还有她家事儿?
可不。
未等到宫宴,大展光辉。她就先等来了一位“贵客”驾临小楚府,颐指气使。
楚陌去早朝还没回来,吉安也才起,衣裙拿在手,听辛语来报,说北漠凝香公主让她速速出府跪迎。以为自己幻听了,用力甩了甩脑袋,确定清醒,又让辛语把话再说一遍。
辛语没好气地道:“那个战败国的公主,轿辇已经到府外了,令您速速出去跪迎。”
吉安一愣,原来她没听错。轻眨眼,丢开手里的裙,拿了长衫穿上,再在外套件玫红色丝质广袖开衫,缓缓走向妆台:“还跪迎,我都不屑见她。让她在府外候着吧,看候到天黑,我这膝盖骨发不发软。”终于晓得惜络那牵强的干巴笑是因什么了。
这天下间的清奇人物,怎那么多?比照这些个的行事,她家那口子真是个好样儿人。
“就该这么对她。一个战败来求和的公主,也不知哪来的底气在大景国都嚣张?”辛语高高兴兴:“那我去跟门房说一声。”
“去吧。”
既然找上门了,吉安可不认为人家会草草罢休,再者花朝花夕不是说了吗,这凝香公主脾气不好。上粉,拿螺子黛轻描眉眼。没准今天她就要上台开场,唱大戏了。
前头永宁侯府听说北漠公主的车驾停在宣文侯家前,都愕然了。杨宁非回过神,拿了他的长杆大刀就飞奔向后门。费晓晓朝着老太君屈了屈膝,也跟了出去。
老太君端坐在榻上,沉思片刻,不由冷嗤。这北漠人…还没醒呢。楚陌可不是谁都能想的,也不是谁都能降得住的。
北漠的凝香公主,车驾顶盖鎏金,华丽非常。十六带刀勇士骑马护在车驾左右,后还跟着一队列兵。楚府门房如常,就似停在府前的车驾只是借地儿暂息。
杨宁非跑到侯府后门,被守门的府兵截了下来。费晓晓赶至,母子两一同扒后门口往小楚府那方张望。
“还没要到进门。”费晓晓脸上露笑:“我就知道你楚小婶不是个好欺的。”
“带这么多弯刀侍卫来东城,那公主真当京城是跟她姓。”杨宁非心里在给楚小婶摇旗呐喊:“求和就该有个求和的样子,我看他们像是来耀武扬威的。”倒是拔个刀试试呀,保准立时教他们什么是血溅当场。
也难为她安妹子了,费晓晓都替她叹气。男人太能耐,也不全是好事儿。为躲各方明枪暗箭,安妹子几乎都不出府。可不出府又怎么样,人家长腿找上门了。
一刻、两刻过去,端坐华盖车驾中那位没了耐性。轻语一声,婢女掀开帘。精巧的鹿皮面靴子伸出,撑着婢女的手,凝香公主下了车辇。
身形窈窕,轻纱半遮面。今日可谓盛装,一身大红裹身裙,微卷的发披散,长及腰臀,乌黑油亮。头戴翠羽箍,箍下红宝石流苏八串压着发。眉眼红妆晕开,魅惑似天生。
眼看两丈外狭窄的门户,凝香公主浅笑:“不来见吗?”
声音细软,落下如轻羽。但婢女听了,肩头却不禁收紧,头垂得更低,小小往前半步,战战兢兢地道:“公主,奴再去叫。”
“那还站着做什么?”凝香公主浓密纤长的眼睫下落,遮住琥珀色的眸子,抬手捋垂在胸前的发。
婢女匆匆跑向楚府:“我们公主要见吉氏,还不快让她出来跪迎。”这调子强硬,全没了之前的畏怯。
府里主子在京这么久,脾性方管事也摸清了。如今府上又是超品侯爵,他这腰板硬了:“哪来的闲杂,还不赶远点,别扰了老太爷、夫人和小世子清静。”
几个门房早等着这话了,拿了放在墙边的棍,就冲出大喝:“滚,再不滚,别怪我等棍子不长眼。”
“你们…”女婢被吓得连连后退,怒道:“你们放肆,知道我们是谁吗?”这话才脱口,凝香公主就自她身旁过,一群带刀勇士冲上将几个门房摁在墙上。
趴永宁侯府后门偷看的母子气恨,异口同声道:“他们怎么不拔刀?”皇上的那些暗卫是睡着了吗,还不现身杀胡虏?
暗卫不现身,当然是吉安的意。惜苒听到嘈杂,嫣然一笑,默默避去东厢。正房里间的吉安也描好了妆,今日她有意修饰了眼角。给一双桃花目加了钩子,偏向狐狸眼。
将顶上松垮的发髻拆掉,梳顺,拿了一根楚陌的发带绑发。起身在镜前摆姿态,练起神情。
西厢楚镇中听到响动,面上无异,继续一口一口地喂着小虎子。正房小两口近日行止怪异,他虽不知他们打什么主意,但却晓夫妻搭伙要唱大戏。他一旁盯着点,不干涉不拖后腿。
倒是小虎子,不安分了,两清亮水灵的眼不再盯着小玉碗。
凝香公主闯入楚府,一眼扫过所有。这楚府也忒逼仄了,巴掌大的地儿,都挪不开腿。眼里闪过嫌恶,不是说赐居贤王府吗,怎还不搬过去?三两步到正屋门前台阶,抬手示意随后的女婢叫人。
“吉氏,你好大的胆,公主驾临,还不出来跪迎?”
听着这声嚷,西厢楚镇中与抱着小虎子的周老钱对视一眼。小虎子两小腿蹬了蹬,想要拗起,可惜力不足。
两老不打算出去,带着小虎子走到窗棂边,也不撑开窗,只细听。小虎子不闹了,同两老一个表情,似在专心听屋外事。
吉安缓缓出里间,迎光走到门口,面上神色淡淡,像一个旁外人一样冷眼看着立于台阶下的红衣女子,不言不语。
蛾眉媚目,面若桃花,气韵清淡,打扮随意,广袖轻晃,一身慵懒。凝香公主有些意外,不想吉氏竟有如此姿容,冷艳不俗,柔中带娇,比之她都不逊色。
红艳似火,这是在彰显她的性子的吗?吉安不动声色地打量完北漠公主,楚侯爷的烂桃花可真是一朵比一朵灿烂。
“你配不上楚陌。”凝香公主直白道。
什么?吉安憋气,梗起脖颈,站着不动。这个不知四六的女子,就是北漠派来和亲的公主?眼中泛起晶莹,她要感谢黄氏和吉欣然母女。不是自小看惯了两人,她还真不知怎演出盛世青莲样儿。
未得回应,凝香公主不恼,抬手揭下面纱。高挺的鼻,丰润的唇立时清晰。
配上眉眼,吉安在心里不由感叹,好一个艳丽美人。可惜啊…就是脑子凝实成肉,全长胸口上了。你一个战败国的公主,来了大景国都,该谦卑谨慎。如此…也许还能轮得上个体面点的夫君。
“你自请下堂吧。”凝香公主很大度:“带着你生的那个儿子一道走,走远远的。这比被休好。楚陌那样强悍骁勇的男人,当配我这样的女子。”
吉安眼泪滚落,紧抿着唇,依旧不言语,但外露的脆弱叫花夕花朝都生怜。
见吉氏流泪,凝香公主露笑:“你也觉自己配不上他是不是?那就识相点。不然过几日大景皇帝赐婚圣旨下达,你就更无地自容了。”
吉安泪眼朦胧,不再盯着凝香公主,而是怒瞪进入二门的某侯。他回来得可真是时候,她这演得正带劲儿。
凝香公主全无察觉,又道:“我是和亲公主,为了大景之后几十年的太平,无论我想嫁谁,大景皇帝都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满足。”
是是是,只您在这说没用,得进宫找皇帝说。吉安想她要不要冲上去,撕打几下楚侯爷。毕竟她是小家女嘛,充的样子再好,也上不得大台面。
可还没等她拿定意,凝香公主就发现了来人。一回首,见玉面郎君,丰润的唇不禁微开。她在北漠王城就见过他一回,那时惊恐,虽没看得全貌,但颀长挺拔的身影还是入了心。
楚陌回瞪妻子,她那眼泪哗哗流,已经叫他后悔应了她。
“楚陌,我是…”
“强闯我府邸,你们胆子倒不小。”楚陌不看一眼北漠公主,起步越过,布上台阶,一把搂住吉安往里,丢下一句:“将北漠公主丢出府,旁的…杀。”
尖锐叫声不够刺耳,就远去了。吉安转过身不敢回头看,乖顺地抽帕子摁擦眼泪,随楚陌回去里间:“我不需要你解释。就那样的,我知道你肯定不喜欢。”
“我需要你给我解释一下,他们为什么能闯进府?”楚陌将人带到榻边坐下:“花朝花夕就站在你左右,北漠公主话说得那般难听,你为何忍着?”
吉安忙道:“我当她是笑话,没忍,正憋气梗脖颈。”
抚过她的眼,楚陌噗嗤笑出了声,看自己的指腹。吉安挣脱他,跑向镜前,一看眼妆被他那一抹全花了,自己也忍不住发笑:“你要记住,以后我带妆,不要随便抹我的脸。”
被丢到府外的凝香公主,慌忙坐回她的华盖车辇里。心绪尚没抚平,一具具像安睡了的尸身被抬出,放在她的车辇四周。
“我就知道楚小叔回来,那个北漠公主要完。”杨宁非不再扒后门口了,扛着大刀准备去练功房。
费晓晓随他后:“我跟你说,女人是水,多了就成祸水。一辈子娶一个足够了。”
“我要娶个大高个。”杨宁非不想他儿子也活成他这样,日日焦心长不高。
“成,这我不反对。”
费晓晓想皇上赐给宣文侯的那两美,这些日子府里忙,她也没要到去楚府瞧瞧,也不知安妹子受没受气?双手背到后,一双眉头皱死紧。按理,楚陌该不会去动那两美,但男人这东西…还真说不准。
楚府小园里,未染滴血,仍然干净。楚镇中抱着小虎子走出西厢,叫来辛语,让她把小虎子送他爹娘身边去。
小虎子头从左转到右,两眼滴溜溜的,像是在寻着什么。
周老管家瞧着嘴就没合上,看着辛语丫头将小人儿抱走:“小心脚下台阶,看着点。”
“放心吧,迅爷爷,我就是把自己摔没了,也不会让小虎子损分毫。”
汪香胡同静悄悄的,凝香公主在车辇里双手紧抱着自个,急喘着息。直到正午时分,才来一队京机卫。
宫里景易听说了事,都想拍案叫好,只殿下还有大臣在,思及善之之前予他说的计策,费力拧起长眉,低声斥道:“胡闹。”
这声胡闹,内阁几位左右相视一眼,也不知皇上斥的是北漠刁蛮公主还是宣文侯滥杀?
嫡孙在刑部狱中蹲了一月,张仲见老不少,面上暗黄,老眼泛浑。瞄了一眼殿上,心里也拿不准。琢磨着胡虏都带刀闯入宣文侯府里了,宣文侯要是能忍下这口气,那以后谁闯他府,他都得忍着。
胡虏闯得,还安生无恙地走出。难道大景百姓就闯不得吗?
商议了列单谈和的事,景易去了坤宁宫,见他家小大正抱着块梅花糕在庭里看几个小太监蹴鞠,笑得嘎嘎响,不由生愁。这都快两岁了,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等儿能帮着分担国事时,估计他这老父亲头发也见白了。
“父皇。”小大欢快地挪腿,东倒西歪地跑去迎接。皇后苏齐彤也闻讯走出殿:“臣妾请皇上安。”
一把提起儿子,抱怀里。景易上前拉了皇后:“朕有事要跟你说。”摆手让伺候的宫人退下,吃了儿子送到嘴边的一小揪梅花糕,将他交于小尺子带。
进了内殿,皇后亲淘了块方巾,为皇上擦手。
“八月初一的宫宴准备得如何了?”
“昭宁殿清洗了三回,菜品单子也都列好了。皇上放心。”
“你做事一向周全,朕放心得很。”景易不放心的人在宫外:“这回宫宴,王公大臣都会携内眷来。无意外,楚小奶奶也会进宫。她若有什么异常行为,你别见怪。”
苏齐彤眼波一晃,抬首看皇上:“那就请您给臣妾说说,到时臣妾也好配合着来。”
还是他的皇后最善解人意,景易抽走她手里的方巾,丢进银盆里,揽着人往凤榻边坐:“还不是那一出两出给招的,楚小奶奶不想防贼了,她要主动招贼来…”
宣文侯滥杀外邦来客,到底是在京里吹起了点风声。北漠使臣上告,要大景皇帝予说法。以永宁侯、辅国公为首的一众武将,大斥北漠张狂,任侍卫带刀强闯北伐军主帅府邸,以为侍卫被杀实属活该。
也有官员,直言宣文侯行事过了。朝里争议激烈,民间也是众所纷纭。京中形势紧张,亦影响到了陕东迟陵县。
知道他们前脚走,后脚皇上就给女婿赐下两美,吉家二老愁眉不展。才归家里,黄氏还挺安静,这叫他们松了口气。可最近黄氏又犯病了,夜夜发梦魇,说欣然找她,哭闹着要上寒因寺给然丫头做法事。
做法事…这眼瞧着就是信旻的婚期了,现在做法事,也不合适。只黄氏见天哭闹,还总抱着肚子,说欣然钻她肚里,她怀了鬼胎。
嚎的那些话,听得吉孟氏都发寒,好在赶考的几个全不在,打扰不到。要请大夫来给她瞧,她跟疯了似的,撒泼打滚,不允许。
今儿又闻那外邦的公主欺上小妹门了,朱氏就提议去一趟寒因寺,给吉安一家求个平安符。
吉孟氏也有心:“也好。”她都后悔回陕东了。府里多了两个碍眼的东西,丫儿不定受多少气。瞧着皇上像是个好的,怎这么拎不清?但愿陌哥儿别负了丫儿,不然依丫儿那性子,怕是要自个过自个的了。
唉…不该回来的。他们不念家里,方圆大师就还在京里。有他老人家在,皇帝也不敢乱来。
吉忠明让烧些吃食带上:“也许有缘,还能见着方圆大师。”
“对,”吉孟氏一拍腿:“我去做,方圆大师什么口,我清楚。”
洪氏跟上厨房:“我给娘打下手。”最近京里一天一消息,不止家翁,就连她亲爹都在码头那高价租了个铺子,不想着买多猪肉,专门留意往来的消息。小妹那富贵,也不是容易享的。
挑在七月二十八这日,吉诚、信耘各驾了一辆马车,一早送他们往善林山。临八月,天清爽了,善林山香客熙熙。
一路上黄氏不作声,安稳坐着也不动。就是…她那一身的脂粉气太浓烈了,熏得与她同车的朱氏、洪氏都犯呕,再加颠簸,腹中酸水更是往上涌,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抵达山下,妯娌两赶紧跳下车,大吸好几口新鲜气,这才缓过来。
调头看车里,她们也不知说什么好。来寺里拜佛,黄氏把脸涂成墙,心诚吗?就不怕佛主不喜?
三十好几的人了,又不是大姑娘,脸上难看些就见不得人了?
车里的黄氏,近一月闹得不轻,消瘦了不少,脸上的皮没收好,都挂拉下。跟个木头架子似的,挪动起来一手捧腹,像是顾忌什么,身子僵硬地下车。
吉家二老没等他们,早一步上山了。他们想去寒竹林陋室看看方圆大师在不在。到山上一问,小沙弥说大师出行了。两老有些失落,拎着的膳盒里还有特地跟京里方大妹子学做的素斋。
黄氏没见着菩提树下解签的老僧,连签都没求,拜佛烧了经书,诵了有一个时辰的经文,身子不支才起。歇了半个时辰,又到佛前继续诵经。
一行直至日头偏西了才下山。这时香客已经都走得差不多了,他们老的老病的病也不急,慢慢行。黄氏神情未好,劳累一天,还差了不少,泛黄的两眼留意着周遭。
下到半山腰,坐下歇了一会,又继续往山下。快至山脚时,一人从身边过,几人低头看着脚下路,也未留意,唯由洪氏扶着走在最后的黄氏突然顿足,眨了眨眼睛,猛地回头看向那走路轻飘,大甩宽袖的糟老头。
是他吗?不敢肯定,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那人就是二十前,她临嫁进吉家时,上寒因寺上香遇到的游僧。挣开洪氏,疾步追上。
“大师…大师等一等。”
上山的老头,闻声脚不停,还走得更快。洪氏去追,可别看黄氏病着瘸着,这时她腿脚尤其利索。
黄氏像是濒死时窥见了生机,在快追上时一个扑倒抓住老头的一只脚脖,哭求道:“大师,求求您救救我,我怀了鬼胎,快不行了。”她小腹日日疼痛,明明落了胎,但肚却渐渐鼓起。一定是那个婴灵,他不甘心。他要索她命。可…可她不能留他。
“放开,你认错人了。”糟发遮面的老头气恼,一脚将她踹开,不知为何他心刚刚徒然抖跳了两下,抬眼看山上,甩袖回头。
吉忠明一行看着他匆匆走。
黄氏缓过来,再次追去:“大师,我没有认错,你给我指点过迷津,是你说的我…”一下闭紧嘴,急追在后,“我们二十年前在这见过。”追上,再次扯住他的宽袖。“你看看我,我没怎么变,你一定能认出,求求你救救我,我一定千恩万谢。”
就在糟老头厌烦至极时,闻一声鹰啼,脚下一顿,忽地抬首上望。糟发下两眼,左眼完好,右眼无神。黄氏见之,更是兴奋,她没错认。
见一双白鹰盘旋,糟老头双目一紧,挥开妇人,急奔下山。黄氏好不容易遇见他,哪会轻易放过:“大师,相见即是有缘,你要渡我。我没认错,你右眼有疾…”
糟老头歹运,才到山下,就逢迎面来的银袍长眉须老僧。一见此人,糟老头子不禁后退两步,身后黄氏还在喊,他往左急去。
“黎应岷。”方圆双腿顿时如影,闪身飞掠追上:“哪里跑?”上空白鹰不再盘旋,疾冲在上,追着南逃的糟老头。
糟老头慌不择路,心中恨极那妇人,右眼里的琉璃球颠出眼眶,一脚踩上跌飞出一丈远。顾不得疼痛,爬起才要跑,颈口一凉,脚步顿住,左眼下望,薄如蝉翼,剑身不及小儿指宽的剑横在那。不用右望,是景程隐。嘴抿起,又立时张开。
“啊……”
一声惨叫惊得荒林中鸟四散。
糟老头一滩烂泥一般摊躺在地。方圆捡起刚丢下的剑,缠回腕上。取了别在腰上的犍稚,蹲下掐了老头的下巴,就开始敲牙。
“景程隐,你要杀就赶紧。”糟老头满嘴血,笑得癫狂:“别再被我逃了。”
方圆冷笑:“你骨头架子都被我卸了一半了,我倒看你能逃去哪里?”他要谢谢黄氏,目光定在这张丑脸上。要不是黄氏在那叫“右眼有疾”,他还真不定能认出这狗贼,一把抓了黎应岷的发套。
“啊啊…”黎应岷终是忍受不了口齿间的剧痛,痛嗷哭泣。
“别哭。”没抓到时,方圆想过将他活剥,但这会抓到手了,将他活剥的心却不那么强烈。他要带他回京城,挂在崇文门上晾着,晾到黎永宁被抓那日。
黎应岷像是看出他所想:“你…你别指望用我引黎永宁那死丫头了呜,她不会顾念的哈哈…景程隐,你以为我的右眼是怎么被掏的?”
方圆不理他,将他翻过身,一掌震碎他的腰骨。又是一声凄厉惨叫,黎应岷嗷嗷哭:“快杀了我。景程隐给你妻儿报仇…三奇之害,是我出的主意。想想苏婧圆,想想你儿子景钟毓…”
“正是要报仇,我才不能让你死得痛快。”方圆眼如古井,幽深阴沉,想到什么蓦然笑开:“黎应岷,你知道刚在寒因寺拦下你那妇人是谁吗?”
“嗷…”身子微微一动,疼刺骨。黎应岷算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了。左眼暴突,血丝迅速爬上瞳孔。
方圆拉起他的耳朵:“那妇人就是我徒儿媳妇的三嫂,随她一块的全是吉安的至亲。”见他梗住气,心里快意,“你是不是后悔逃离善林山了?哈哈…”
景程隐不是善人,相比抓他,普通百姓的命在其眼里,根本不值一提。故之前他才没去浪费时间抓人来挟制景程隐,因为知道那不顶用。可若是吉星的至亲…追悔莫及。
荒野之中,哭嚎更是悲伤。
京里,楚陌接到信时,已是两天后。听说黎应岷在迟陵县落方圆师父手里了,吉安直叹命运弄人:“竟是黄氏败了他?”无法想象。
“因果报应罢了。”楚陌将信交给花朝:“送去给阿姐。”
“是。”花朝压不住喜意,应天被抓,姥娘一定高兴不已。多少年了,还以为难活着。老天怜痴人。
也是,吉安认同:“他要是没招惹过黄氏,黄氏能缠上他吗?只他去寒因寺做什么?”
“我师祖正同好游历,但他坐化是在善林山。高僧修有舍利,有传舍利富蕴佛法。黄氏说她二十年前,就在寒因寺附近遇见过黎应岷。那时距我师祖坐化十余年,肉身已腐化。他应该是去找舍利的。”
楚陌轻嗤:“这回又去,大概是上回没寻着。”
师祖正同因盛名在外,他坐化的地儿只有几人知,埋骨地更是仅有老和尚、他和皇帝、皇家暗卫知。老和尚说黎应岷会被他轻易抓到,是因踩了自己的眼珠子,滑倒摔了一跤。
这非一般倒霉。看来是造了不少孽!求舍利…是要消孽吗?想得倒美。
“两个老妖,抓到一个。”吉安顿觉松快不少,去理摊在床上的衣裙:“明天就是宫宴了,能不能把圣洁的光辉形象打出去,就在此一着了。”自上回强闯后,凝香公主就再没来打搅过了。
但这不表示她放弃了嫁楚陌,相反其是越发坚定所想。现在满京城的人都知,北漠公主恋慕宣文侯,为了他不惜来和亲。
好一个不要脸的痴情女子!她还活生生的呢。吉安冷瞥了一眼楚侯爷,迟早她要把他那张脸熬成满布皱纹。
楚陌鼓嘴:“我还是太善良了。”良善到一些人以为他是属算盘珠的,可任意拨弄。抬眼看媳妇拿衣裙往镜前,他明天不太想带上她进宫。
察觉目光,吉安回头看他:“怎么了?”
不带上,好像也不行。楚陌笑了:“很好看。”说过的,要允许她深入了解他。
次日寅时,吉安就起身洗漱了。她起来,楚陌也睡不着,干脆一道。洗漱好,坐到妆奁前。才拿起梳子,惜苒就领了一人入内。不等吉安问,站在后的那位稍抬起首,屈膝行礼。
“樟雨拜见侯夫人。”
有些意外,吉安看向惜苒:“什么时候送到的?”
惜苒笑回:“夜里。”
“来了正好,给我梳头上妆吧。”
樟雨却未起,改蹲为跪三叩首:“奴婢有罪,侯夫人大量还能想着奴婢,是奴婢的福气。奴婢也不求戴罪立功,只望能报得灭门仇。大仇得报后,奴婢也不为难您,自会了结,偿了欣然姑娘的命。”
她曾经也有真心待过吉欣然,可吉欣然朽木不可雕,太不中用了,总是沉浸在一些莫名的臆想里,叫她无力。她年岁不小,是真怕大仇没报,人就没了。
“这些以后再说。”楚陌扣好玉带,看了一眼樟雨。她还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