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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头一震,脚下迟缓半息,看到那被王二娘托着红皮猴子,一身脏污,楚陌气都不喘了。红皮猴子两腿大方敞开着,紧闭着眼睛,张着嘴嚎,牙床上没有一颗牙…回过神,疾步上前。
不是闺女。
“陌哥儿,你仗打完了?”吉孟氏见着女婿,蓄在眼眶里的泪一下涌出,看他一身清洁,嗔怨地斥道:“你这孩子怎么进来了?”嘴头是这么说,但还是松开了闺女的手,让出位来,欢喜地去帮王二娘。
“哎呦呦,别哭别哭,姥娘来了。”
躺在床上的吉安已不再咬着小布包,唇口干巴,笑看着站在床边的男人,缓着气。身体的疼痛还在持续,但没之前那般剧烈了。以前就听说,生孩子跟便秘了许久,肠道容不下,要与马桶死磕一般。
今儿…她领教了,感觉确实如此。孩子一滑出,畅快、轻松就来了。虽然疼,但她这会不憋闷了。
看着被汗浸透的妻子,楚陌心疼得五脏都揪紧。麻木地搬动着腿,慢慢挪到床头跪下。小心翼翼地抱住吉安,脸贴近,额抵着她:“不生了,就这一个,再也不生了。”
正给孩子清洗的王二娘,眼泪淌下来了。丫儿命好。男人爬上高位,仍知道疼惜她。这是福,又头生得子,别无所求了。
“娟儿,快把包被拿来。”
“好好,”吉孟氏赶忙去拿了放在暖炕上的包被。暖乎乎的,包她大外孙不凉。
一滴滚烫的眼泪落在脸上,吉安笑开,抬手抱住他:“还生不生的问题,等我缓过来咱们再商议。”泪溢出,顺着眼尾淌入汗湿的发里。亲了亲她哭了的男人,心里头是从未有过的安稳。“这回情况特殊,我不能亲自查检。你老实交代,有受伤吗?”
“没有。”楚陌脸紧贴着媳妇,轻轻地抚着她的颊,亲吻她的唇角:“我让童稳进来瞧瞧你。”
“不是很疼了。”吉安尝着他的眼泪,用鼻顶了顶他:“你先去看看孩子,让王二婶和娘给我擦洗下,换身干净的里衣。”
“我给你擦洗,我伺候…”
“出去,”吉安脸一冷,她现在什么样儿?不说肚子,单身下她自个都不敢看。楚陌委屈,不想挪开,可瞧媳妇板起的脸又不敢在这时跟她顶着,只得顺从。嘬了几口泛白的唇,不甘愿地撑床站起。
他一退离,王二娘立时领着两个婆子给吉安收拾。吉孟氏懂闺女的心,抱着孩子将楚陌赶到摆屏后:“你也瞧瞧咱们小虎子,看他眼缝,多长。还有鼻子,这鼻梁骨跟丫儿生下时是一般高。”
“娘,他头怎这么尖?”楚陌在小后…小虎子面上寻找吉安的影子,两耳细听着里间的声响。
这是在嫌弃?吉孟氏哭笑不得:“娃娃才生下来都这样,养养就好看了。”
他在他娘肚子还没养好吗?吃了要有三百斤鱼,鱼籽都不下三十斤。楚陌抬手轻轻戳了戳小虎子的脸,只见小虎子眼缝夹了夹慢慢打开。黑溜溜的眼珠子大大的,眼皮上掀,眼尾飞扬。
“睁眼了睁眼了。”吉孟氏细看着:“眼不像丫儿,像了你,一模一样。”
父子眼神一对上,小虎子小嘴一瘪哇哇哭了起来。楚陌哼哼两声,抬手摆好架势:“娘,把他给我,我一会抱去让安安好好看看。”
“这…”想说大户人家都讲究抱孙不抱子,但吉孟氏又看惯了家里男人抱子又抱女,虽怕他笨手笨脚伤着孩子,可…低头看哭得皮子更显红的外孙,不由笑起,这是陌哥儿的长子。
里间吉安听孩子在哭,不禁问道:“怎么了?”声音里尽是无力与疲倦。
楚陌连忙回话:“没事,才生下的娃子都好哭。”
没好气地瞥了一眼女婿,吉孟氏让他把左手稍稍上抬一点:“注意托着头,手带着小屁股和腰…对就这样。”
这小子太软了,还是个男子汉吗?楚陌抱住他,动都不敢大动。也是怪了,小虎子躺他爹怀里,小嘴仍瘪着,却不敢再嚎了,整一副委屈模样。
瞧得吉孟氏是既觉好笑又心疼:“我们小虎子怎么了?这是你爹,咱别怕。”
算你识相,楚陌盯着儿子,听里头说收拾好了,立马移步进去。黏腻的血腥味散了不少,但还是很浓郁。战场上走出来的,以往不觉有什,可今日他却尤为厌恶。这血…每一滴都是来自他的妻子。
走到床边,单膝跪下,把小虎子偏向吉安。
“咱们娘俩可算是见面了。”她家小虎子饱鼻饱眼的,五官虽没长开,但模子全似了他爹。吉安欢喜,身子里的疲倦似被扫空,往里挪了挪,拍了拍床边:“把他放下。”
放哪?楚陌下望那块可以容下他的空地儿:“安安,我为赶回京里看你,几天没睡个整觉了。”
“那你赶紧去吃点东西,好好睡一觉。”吉安伸手去抱孩子:“我和娘看着小虎子。”
楚陌抱着小虎子不放,一双剑眉耷拉下,可怜巴巴地看着有了新宠的媳妇:“可我想陪着你。等休息好,我又要去西北了,北漠还没投降。”
听出音了,吉安眨了眨眼睛,脸上泛红:“你去洗个头洗个澡,吃顿好的,就来我这睡吧。”反正床大,他睡觉也规矩。
楚陌满意了,才想将小虎子放下,就闻屋外老头气急败坏的声。
“臭小子,能不能别只顾着自个快活?你太爷我还等在这,快把小虎子抱出来给我和你老丈人瞅瞅。”
一点不带迟疑地起身,将小虎子交给岳母。又蹲回床边,楚陌抓起吉安的手:“我再好好看看你。”
一直守着门的辛语闻言,立马拿了件斗篷过来,在上罩着。
吉孟氏柔着声跟小嘴不再瘪着的外孙道:“咱们出去见玄爷爷喽。”说老太爷有福,但老人家又早早失子又失孙。好在陌哥儿立住了,后福深厚。
真的是拿他一点法子都没。吉安笑看着娘抱着小虎子出了产阁,一下捏住楚陌的鼻子,扯了扯娇嗔道:“你还小?”
“争宠这件事上,就是亲儿子也不相让。”楚陌也不怕被笑话,顺着力道,凑上去亲吻她的唇:“我给你倒点温水。”怀胎十月,安安丰润了一些,眉眼间亦多了一丝说不明的韵味。
吉安松开丈夫的鼻子,抚上自己的肚。卸完货,肚子明显松垮了。不过没事,她看过娘的肚子,皮子会收回去。
“我饿了。”
这话才说过,青雨就端着托盘绕过摆屏进来,看过蹲在床边的楚陌,怯怯道:“少奶奶,厨房准备的乌鸡汤。不烫不凉,正正好,您现在要用吗?”
楚陌扶起吉安,自个坐到床上,让她倚靠怀里,接了鸡汤,舀了一调羹碰了下唇,确定温热刚好便送往吉安嘴边。
盯着渐渐靠近那张小口的调羹,青雨眼微不可查地收紧。拿着托盘的手,指节泛白。
收拾好家伙什,王二娘也淘了巾子给自己擦擦脸。这回的差,总算是交代过去了,回过身去看那小两口。
调羹离嘴不到两寸时突然停下,青雨心一紧,眼睫颤动,慢慢上起,与那双漂亮至极的瑞凤目对上,急急屈膝。
“奴婢告退。”
寒着脸的楚陌,眼一凛,手下一个用力,调羹拦中断。修长的两指夹了一块碎瓷掷出,直击青雨心窝要害。
原还怯怯的青雨神色一变,用托盘挡下碎瓷。右手下落,藏在袖里的匕首滑至掌中。飞掷出托盘,趁机袭去。
瞬息间的事,吉安惊愣后一拗翻往床里。楚陌左手给她盖上被子,同时右手中的碗击向那飞来的托盘。青雨逼近,不攻楚陌,却飞扑向床里。只才上床,就被一脚踹离,飞撞在墙上。腰骨断裂,青雨匕首直接抹向脖子,血飞溅而出。
王二娘傻愣愣地立在旁,两眼勒得大大的。
手里拿着东辽降书的魏兹力冲进屋,见之心惊,瞠目瞪着地上已没气的丫头:“她…”又一个暗子?
紧随其后的辛语,吓得脸都白了,看洒了一地的鸡汤,想到什转身向后罩房自己屋里去。翻出柜子里的红花,少了一半。心中大骇,要是今日姑…那她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恨极,拿了剩下的红花跑回东厢,扑通跪下。
“姑爷,这是给姑产后散淤用的。我们原打着将计就计,没想到黄雀在后。”
床上,吉安缓过下腹的疼痛,翻开蒙着的被子。抱着小虎子的吉孟氏欲上前,站定在床边沉着面目的楚陌先一步转身,将人捞回安置好:“没事了。”
背手立在门边的楚镇中,垂目看着地上的死尸,腮边鼓动着。抹脖子这般痛快,怕不只是暗子。到底是谁?他家丫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开罪谁了?
收好降书,魏兹力两步上前,查检死尸。掰开嘴,细细查看,牙口完好,没藏下毒。将其翻过身,捏了捏四肢,肉紧实但不想是个练家子。执起手,查指头,不见薄茧。
这不是个高手。
靠着楚陌的吉安,看着死了的青雨。她没想到胆子最小的这个竟…藏得可真深。也是庆幸,成亲后她少有与楚陌分开。来了京中,宅里伺候的老人又得用,后来出了蓝花的事,大家都有意无意地防着点几个半途买的丫鬟。
今日来此一出,大概也是欲趁乱了结她,顺便嫁祸辛语。只是没想到楚陌会突然回来。
不知为何,联想到樟雨说的那个故事…吉安扭头望向楚陌:“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辛语出事了,丢下个才生下的孩子。有个胆子很小的丫鬟一直实心实意地守着孩子,照顾着你,你会怎么做?”
“将她碎尸万段。”楚陌紧扣着妻子的手:“我没那么蠢。”抬眼看向杵在他太爷身后的童稳,“过来给我夫人号脉。”
刚在外已经给孩子搭过脉了,身子康健。再确定将军夫人无恙,他就可定心了。童稳领着儿子上前,父子先后给吉安请脉。
“楚大人放心,贵夫人身子健壮。产后虚亏,将养些日子便好了。”
楚陌舒了口气,看向地上:“验一下汤里是不是有红花?”
童稳早就想动作了,有了话,不迟疑地转身去助魏兹力。他是真想不通,这小小楚府怎会藏如此大害?从药箱里拿了一根细竹签,叉了地上的鸡块细细看过后,放到鼻下闻。
验过了,回了楚陌,汤中确实含很重的红花。只一小碗,就足够致母体产后血崩。
吉安心头突突:“我血崩就是有幸不死,”看向还跪着的辛语,“也会自断臂。没了辛语,胆子小又乖巧的青雨,没绿云那么多心思,比兰月机灵,八成会得重用。”
身边藏着条毒蛇,她都不敢去想之后。
“别跪着了。”楚陌让辛语去把正屋收拾一下,产阁脏了,不适合安安再待。辛语起身,走两步又回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吐不出。她一直有留意青雨、兰月她们,没想到还是错眼了。
“去吧,这事不怪你。”吉安有些累了,靠着楚陌看娘抱着的小虎子。他是睡着了吗?还挺安静。
在辛语经过时,木着的王二娘一把拉住她:“我我跟你一道。”太吓人了,“丫丫男人,你要是…要是官府来抓,我给你作证。”看都不敢看地上的死人,“这丫头是自己抹了脖子。我亲眼目睹。”
小虎子眼皮子正往一块凑,小嘴瘪啊瘪。
糟心的日子啊!千防万防,还是差点被人钻了空子。吉孟氏心里头怒骂。做什么春秋大梦。丫儿若真有个…她和老头子必是要守着小虎子到死,才不会叫他落到无亲无故的丫鬟手里。
挡在老妻身侧的吉忠明,眉头锁得都能夹死虫蝇。
“楚陌,”魏兹力查检完尸身,站起面朝向床:“你先顾着弟…”思及那块包不住的九龙纹令,清了清嗓子,“顾着你娘子,我进宫见皇上。”这事里水太深了,他一时间还没头绪。
没搭理他,楚陌看着脸上苍白的吉安,心疼不已,脑中在想着今日的事。以青雨之前一连串的行为,他觉其应是接受过比蓝花更严苛的培教。刚若不是她盯着调羹的眼里多了一丝急切,少了怯,他应不会发现异端。
青雨和蓝花不是一个主子。蓝花有接头的…青雨呢?现在的楚府,被多方盯着,还有皇帝的暗卫,她能跟谁接头?
不接头…像今日的事,她是擅作主张?不可能。暗子,所行所为皆受指示。看来等会…他要去找一找皇帝布在附近的暗卫。
魏兹力不在意楚陌的态度,大跨步离开了楚府。
正屋收拾出来,炕烧暖了。楚陌给吉安裹上被子,抱去他们屋。后厨方大娘和宥大嫂将乌鸡汤连锅扔,嘴里问候着青雨,重新做了鱼汤送去正屋。
因着前事,楚陌暂时不想离了吉安,把浴桶搬到里间。将吉安喝剩的鱼汤,全吃进了肚,开始刷洗自己。
肚子饱饱的吉安,躺在床上,稀罕着放在枕边的小虎子,偷空再欣赏两眼美男沐浴:“我让周华转达了樟雨寻辛语的事,但没与你说樟雨是怎么撺掇的辛语。”
越想今日事,她越觉不对。
洗得差不多的楚陌站起身:“是害了你,然后看顾小虎子,再踩着你和小虎子上位?”之前在东厢,她问了,若她和辛语没了,留下孩子…人性之恶,他早就看透了。
吉安点了点头,将樟雨所讲的事说予楚陌听:“当时屋里就我、辛语、娘和王二婶,没别人了。”北伐军要手套和围领,青雨、兰月、绿云虽不用去织坊,但闲下来也会帮着赶一些,并不总在她跟前伺候。
也就是说青雨的行为合了樟雨的话,只是更深一层,欲一举解决安安和辛语。楚陌恰好知道樟雨说的那个黄艳儿是谁:“大理寺少卿,祁中垣的妻子黄隐语,原名黄艳丽,出生南延闳卫府宏文县。三十年前,晋华县生瘟疫,最先遭殃的就是宏文县。
黄氏父母兄妹全死于瘟疫,她是唯一活下来的,混在流民里跑到津州,自卖身予津州费氏,伺候费氏长房的嫡长女费玉寜。
没几年又随费玉寜嫁到通州祁家。费玉寜产子死后,她一直守着费玉寜的孩子,不到半年,就被祁中垣收房了。祁中垣给她脱了贱籍,嫡长子满三岁又续娶。新妇进门。黄隐语自退避,一心守着旧主儿子。
那新妇…也是死于生产。听说是肚里娃儿太大了,没熬过,母子俱损。连折两妻,外头还起了流言,说祁中垣克妻。
黄隐语是在祁中垣的嫡长七岁时被扶正的,因着‘艳丽’二字过于张扬,便自请改名‘隐语’。隐语即是隐玉,未免冲撞了费玉寜,将‘玉’改为‘语’。”
吉安打着哈切,两眼不离她夫君的身子,摸了不知多少遍了,亲都亲过,但对着还是会口干舌燥:“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太爷有查过朝中大臣。”楚陌望着他媳妇那馋样,心情好了不少:“祁中垣后院如此精彩,我怎么会错过?”绞着发,走到床边,看儿子睡着还凝着眉头,不由撇嘴,怎么是不满意这家景吗?
不过他刚有些旁的发现,进奎文、樟雨、黄隐语都是来自闳卫府。而樟雨与黄隐语又认识,那她将黄隐语的事说予辛语听,到底是有意还是…故意的?
“赶紧穿衣服。”吉安拽了件里衣,拍他身上,又打了个哈切。
“你先闭眼养养神,等我绞干发就上床哄你睡。”楚陌换了块干燥的棉巾子,继续绞发。
吉安躺平:“我不用你哄,现在闭眼就能睡。”只是刚受了惊,心里有事才撑着,“你什么时候回西北?”
“等小虎子过完三朝。”楚陌俯身在她额上亲了下:“闭上眼睡觉,我看着你儿子。”
轻嗯了一声,吉安眼睫慢慢落下,嘴里嘟囔:“你也睡,小虎子醒了会哭。”
看儿子在睡梦中瘪嘴,楚陌赏了他一个轻吻。刚生下时一身的污糟,这会倒香香的,全是他娘的味儿。盯着小东西…嘴角慢慢扬起。
吉安给楚陌生了个孩子。
想想,心情越发美。楚陌向里又亲了下媳妇,见她气息趋于平缓,放轻手脚。绞干发穿上衣衫,招人来将浴桶抬出去,才想上床就闻一声弱弱的呜咽,立马抱起发出呜咽的小东西。
吉孟氏冲了进来,接过小虎子:“你去睡,我和辛语、王二娘看孩子。”看小虎子的小嘴,一会给喂点水。等丫儿缓一缓,中午该就能喂奶了。
“有劳娘了。”楚陌看着岳母带小虎子出去,转身走向床。这些天赶路,每日里只歇一个时辰,他确实有点乏。上床侧身靠着媳妇,沉浸在熟悉的气息里,心安然,不一会便入眠了。
屋外红日才升,鸟儿对日欢叫。楚镇中与吉忠明熬了一夜,也无困意,挤在堂屋里看王二娘给小虎子喂水。趁着空,辛语让兰月、绿云收拾东西。
兰月、绿云没抗拒,她们是做梦都没想到胆子那般小的青雨,竟全是装出来的。前有蓝花,再有青雨,她们深觉去织坊做工挺好。亲家老太太曾也是绣娘,不定她们以后福也大着呢。
宫里太和殿,站在殿中的几个宗室气愤难当。坐在龙椅上的景易,两耳灌满了怨言,面上平静如水。
善之媳妇该生了。魏兹力怎还不回来?
“皇上,”大理寺少卿祁中垣出列:“臣想知大景律法与九龙纹令,孰重孰轻?”
他也不知道:“朕可以送你去见圣祖,你当面问问圣祖孰轻孰重。”有了答案,请托梦给他。景易暗下一决定,再给魏兹力一刻,若还不到,他就准备换个京机卫统领。
百官咋舌,皇上真要如此纵容楚陌?有御史正想出列,不料殿外传来声。
“皇上…”
魏兹力双手捧着东辽降书,疾上台阶,入太和大殿咚一声跪下:“皇上大喜,东辽降了。北伐军主帅楚陌亲为您送回东辽降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好,”景易虽早有猜想,但真见着降书还是压抑不住激动,站起身快步下大殿,拿了降书翻开细阅,大眼都笑眯成缝,连声道:“好好太好了,楚爱卿呢?”
一提楚陌。魏兹力神色凝重:“皇上,楚大人妻子刚为他诞下一麟儿,就遇暗子刺杀。若不是…”
闻话,张仲首先变脸,有完没完了。张家就只插了两个,一个在楚陌娘子没进门时就折了,一个…被送回张府了。没有第三个了。
竟有这般事,景易不以为刺杀楚小奶奶的暗子是出自张家,看向殿外,目光悠远。曾伯祖因爱妻幼子枉死,一朝癫狂。景氏七雄五死,而他自己也削发离开了。
楚陌呢?若妻死子丧,他会疯成什么模样?今日楚府刺杀,是有人要重演九九重阳之变吗?挑的都是好日子,九九重阳,二月二龙抬头。
魏兹力一禀完,张仲立时跪地,痛心疾首铿锵道:“皇上,天子脚下,一而再地挑衅,背后之人实在张狂歹毒,还请严查。”
确实要查,但交给谁查?景易敛目。
大理寺少卿祁中垣这会却没声了。几个王爷还在想着九龙纹令,根本就没将楚陌妻子的命放在眼里,恼魏兹力不知缓急,恨皇帝避重言他。
有大臣阴阳怪气道:“张首辅,您确定这回不是您府上的人?别一会楚陌又把人往三禾胡同送。”
“你若有证据证明前后两丫鬟是我府上人,就请拿出来。别在这煽风,老夫行得正坐得端,不怕鬼敲门。”
宗人令恭亲王实忍不了:“皇上,既然楚陌在京里,还望您尽快收回九龙纹令。”那不是楚陌能拿着的。
“收回?”景易轻嗤:“朕倒想,但那不是朕给出去的。”当年要不是令牌被曾伯祖带走了,九龙纹令早不存世了。那样的东西,是个皇帝都不喜欢。
左上进奎文听之,不由蹙眉,皇帝这话什么意思?
“不是您还能有…”恭亲王像是被谁扼住了喉,双目大睁,皇帝是指那位?不止他,几个王爷全变了脸色。
景易转身向殿上:“你们要收,可以自去汪香胡同找楚陌。别怪朕没提醒你们,他师父身子康健,还能游历四方。”
“臣等不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恭亲王面红耳赤,他都快忘了真的那块九龙纹令在程隐皇伯祖手里。
竟是这样,楚陌拿着的并非宫里的那块。随着跪地的进奎文腮边鼓动了下,磕下头,眼中充斥着狠厉。宁愿收徒…也从不承认他。现在真的九龙纹令牌出现了,那母亲费尽心思寻来能工巧匠锤炼出的那块就没用了。
景程隐还没死。
没死…景程隐该八十九了。也许此生,他还能见着活的程隐太子。只…可惜了,小竹没能送走楚吉氏。等楚陌离府,他会再往蒙家寻机给她吹上一曲《离恨》,算是安魂吧。
师父加上九龙纹令,不少老臣背后生汗,现也不觉楚陌放肆了。再放肆还能有那位放肆吗?杀五王,持血剑静坐清乾殿外。要不是正同大师来得快,弑父也不是不可能。
最关键的是,圣祖还深觉愧对那位,至死都没废太子。那位真要回来,皇帝都得跪下磕头,谁叫大景的江山大半是他打下来的。瞧瞧槐花胡同那座宅邸,无主几十年了,侍卫日日驻守,三年一修,不敢怠慢里头的一草一木。
为的是什,怕的是什?景程隐。
景易捧着降书又看一遍:“退朝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抬眼看百官退离,景易眸底沉沉。那丫鬟早就在楚府里伺候,想杀楚小奶奶多的是机会,可为何会拖到这时?他的暗卫日夜盯着楚府,谁给她下的令?竟能逃过他暗卫的眼睛。
还是说下令的人…就在楚府?
楚陌睡了一个时辰,睁开了眼睛,埋首在媳妇颈间沉淀着心境。片刻后,翻身下床。穿了锦袍,洗把脸,去西厢太爷屋里看小虎子,见裹着他娘的斗篷在小摇篮里正睡着,便往小书房。团了一张纸,走向后窗。
扔出后,窗棂也不关,双手抱臂等着。高墙之外的白脸暗卫沉着气,在犹豫。他到底要不要去捡?刚那团东西还打在墙上,明显是在召唤他。
上回首领也没斥责,是不是意味着…可以现个身?一咬牙,脚一跺攀上高墙,稍稍冒头,瞅到站在窗棂下的那位主,又犹豫两息,还是翻墙过去了。
“您有事?”
见着面,楚陌就认出他了,正是去迟陵县送信的那位白脸公公:“近日楚府周围有无怪异?”
“没有。”事情出了,他就在回忆,一点不对都没。
楚陌凝目:“你去问问其他几个。”
“不用问,要有他们早来说了。”暗卫脸对着墙:“状元爷,您府里干净吗?”
“现在干净了。”周华说杨小爷发现进奎文与独眼老僧相像,楚陌眼睫轻颤:“进奎文来隔壁蒙府那日,你还记得吗?”
“记得。”白脸挠头:“我想过了,那天也没异常。”
楚陌不信:“既然记得,那就把那日情况述予我听。”
“行,那日一早隔壁蒙岂照常晨读,声音依旧洪亮…”白脸叙述:“未时末,蒙岂吹笛,一段流畅一段断断续续。流畅的是夫子吹的,中途总接不上气的是蒙岂吹的。那日师父大概高兴,教完了蒙岂,还吹了一曲…”
“不用说了。”楚陌敛下眼睫,真是奇巧。
京郊燕离山上谷木庵中有一方寒竹林,林里建有木屋。幽幽琴声自木屋里传出,一断掌白发老者跪在门外,老眼不见浑浊,自两寸门缝看进屋内。
十指上散落的点点老斑,衬得皮子更是白里透亮。飞快挑拨,突然弦断,琴声戛然而止。一声轻笑,道不尽沧桑。手落向旁,拿了那块老旧的令牌,指腹捻过令牌上的刻痕。九条张牙舞爪的龙,每一条都不一样,威严赫赫,极具神韵。
以为完全复刻了,不想…还是成不了真。
“多大的事儿?”声音的细腻,掩不去老迈,带着漫不经心说道:“收不服就毁去,就像当年毁去景程隐那般。”
断掌老者俯首:“公主早该听福王的话了。”
屋中人婉笑:“这不是不知道他是景程隐的弟子吗?不过现在晓得了。就是可惜了小竹,插她入楚府,本是想查清骆斌云的死。日后好做把柄,拿捏楚陌。不想楚陌那般厉害,叫本宫生了贪妄…不能为本宫所用,本宫就不心慈手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