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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黑,潮湿。
刘婴第一步迈入那个满是臭水堆积的兽牢,群鼠吱一声纷纷涌进如碎末般的墙缝内。
他拊膺大呼了一口气,又将火把小心地点起,直至黑暗中出现了一抹黄晕。
哐啷一声,锈迹斑斑的铁笼子里有一对镣铐在相互碰击。
火把悄悄地凑到了牢笼前,地上满是老鼠细小的骨头,骨头上嵌着深深的牙印,还有几条干瘪收缩的蛇皮,褶皱交错地摆在湿泥地上。
最里面盘坐着一个人,背对着刘婴,他的头发有如干枯的藤蔓铺在双腿四周,刘婴仿佛能明白,他正在用手摩挲着脚踝的镣铐,窸窣窸窣。
“今天为什么不从天井往下送饭了?”印奚子疲倦地说道,又转过头,当着刘婴的面将一只老鼠的头咬了下来,连皮剥下,挤出内脏,送到嘴里,大口嚼着。
刘婴不由得一皱眉头,兀自觉着反胃,天井虽然是闭合的,但有一束斜光正从缝里倾泻下来,照在印奚子脏兮兮的面颊上,他除了两双眼睛仍在发光以外,其余一切几乎都是暗淡粗糙的。
“印前辈……别来无恙……”刘婴并不自在,“卫国的牢笼向来如此,只要不是秋后问斩或者其他可怕的死刑,那么囚犯总有出来的那一天,你不是叛军首领,也不是夺嫡的失利者,没有人会在意你出来的影响,毕竟你仍在大卫之内。”
印奚子突然间痛哭流涕,他一首撑着地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抖落许些鼠骨,他向前迈去,握着铁笼杆,将脸凑在火把前,那双眼睛盯在刘婴身上,刘婴下意识地退却几步。
“我真不想继续住在这里了,一时一刻也不想如牲畜般被豢养……我已经算不清日子了,请你告诉我,我被关了多久了。”
“我想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兽牢内,时辰已经无关重要了,你被关了恐怕也有了十年九年。”
印奚子不由地满面伤怀:“瘸老汉真的故去了吗?”
刘婴点了点头,一声不语。
在此之前印奚子被囚禁此处,一个在伙房里当差的瘸老汉常常拄着罗汉竹迈下兽牢为他带饭,又给他端热水擦拭,笼子底下的粪便也都是瘸老汉一点点收拾打扫的,他常常坐在一侧的草垫子上,望着狼吞虎咽的印奚子便会慈眉善目地笑道:
“我的独苗就如你一般大。”印奚子这时便会静下心去看他,老汉便唉声道:“他去打仗了,怎么现在还没有回来,北伐要那么久吗?”
其实就连久居囚牢的印奚子也知道,卫军早在两年前就宣布败北,除了昔日北伐至此的官兵会说被朝廷调遣至此以外,他和魁羽道的每一位士兵说同样的话:“他们打到了孤竹老家——兀拔,正在极寒之中与孤竹人进行鏖战。”
现在印奚子望向刘婴,如此痛楚,刘婴将火把举至胸前,故作哀伤地告诉他:“是消渴症,这是伤及经脉的疾病,杏林间最好的方士也没有法子去把他从阎王那里拉回来。”
话音刚落,刘婴面露疑色,凑上去看印奚子被泪水划过的泥脸:“我不敢相信,你这个北方人如今有这般心肠。”
“你要知道,我生来是弃子没有亲人,十岁便入了城里丐子们组织的偷儿军,当过白日闯也做过跑灯花,再到后来凭一身本事干起了杀人买卖,我这种人见不得光……却也只有瘸老汉……”
刘婴根本不曾听印奚子的只言片语,他从身后解下来了一把大铜匙,警告他说:“你要知道你苦日子到头了,但别想着乱来,脚底下和手腕上的镣铐就是搁在典当铺也能卖个价钱出来……还有,太子要见你。”
话虽如此说来,但刘婴背脊上还是不迭冒着冷汗,他将两个火盆子点燃,便把这把铜匙掷了过去。
然而他早早地转过头去,并不知道方才扔到了兽牢底下的排遗物上。
印奚子推开石门,猛然间一束刺眼的光照在脸上,让他睁不开眼睛,他磕磕绊绊地走到军营那里,而那些士兵们大多不知道他,好奇地看着这个浑身都是毛疙瘩、布疙瘩的野人,有个别雪鬓老兵不住地用手指了指他,又凑到小兵耳朵旁窃窃私语地说着一些东西,只见那些小兵顿时噤声瞠目。
突然一声铜锣敲响,士兵们向别处集结,而这时来了两位奴仆,微弯着腰将他牵引至溪水畔,那里盛着一个玉盘子,盘子上是两块沐浴用的香猪苓和一把修发用的燕尾剪子,还有一套丝绸衣裳,印奚子抖了抖手上的镣铐,做出无奈的表情。
这时刘婴从一棵两抱粗的楠树后走了出来,他将将军的傲慢装饰在脸庞上,印奚子故作不认识,朝他冷笑道:
“这是给我搓泥的仆人吗,卫朝真乃上国,连搓泥奴都穿着一身像模像样的衣裳,不过,我已经忘记了女人的滋味,如果有个姑娘家来这里搓泥那真是再好不过。”
刘婴的傲慢顿时泄了个干净,将两把钥匙递给服侍的奴仆,轻声地对印奚子说:“印前辈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尽管吩咐下人,我会打理好一切的。”于是又快步地赶回营帐。
一个时辰后,太子坐在府衙之内,两员卫率分别站于一侧,印奚子走马观花般地进了府中,左右打量了一番,便端详着坐在高堂之上的太子。
太子也同样在关注着印奚子的一举一动,他看着这个相貌平平的男子,即便穿上丝绸也让人觉得是沐猴而冠,不由地嘟了嘟嘴,仿佛非常反感这个不知礼节的偷儿军。
“你来过这地方?”太子突然问。
“殿下,我就是在这外面被人捕获的。”印奚子虽然羞愧,但还是大声说了出来。
“守密军会因你而脸面扫地。”
“恐怕不会!”印奚子桀骜地说道,“角色永远是角色。”
“角色死在监牢,而你被囚禁在了兽牢,多蠢。”
“可殿下有没有想过兽牢里的吊睛巨虎去了哪里?”他揉了揉肚子,一脸坏笑的说:“这算不算是鸠占鹊巢。”
“可你为什么要进兽牢!”
“那恐怕是我最愚蠢的地方。”印奚子神情恍惚,开始忧伤了起来:“十两悬赏金便把我骗进去了……不过角色也会被骗。”
“你们守密军有多少人?”
“在下也不知道,不过殿下你要明白守密军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军队,都是一些做生死买卖的刺客,他们四处分散,好比散兵游勇,有人在北国,有人在东岛,也有人在南海鸿庞国,拿钱办事,干净利落。”
太子厌恶地看向那一张洋溢自信的面孔,在他面前大肆夸赞刺客,但他撅起嘴,讥诮地说道:
“因为他们四处分散,所以关那么多年也不曾有人来救你出去。”
“在下无亲无友。”
印奚子故作无奈地说道,然而他习惯孑然一身,这也是所有刺客共同的特点。
他们不需要家庭、友人,他们只需要一位出价合理的雇主。
“所以殿下,恕我冒昧,您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肯将我放出来……不过我的疑虑并不代表我不渴望自由,我太享受地上的一切了,哪怕是让我看你一天,我也十分乐意。”
“本王愿意出一百两黄金让你杀死一个名叫印奚子的人。”太子对他的闲话已经感到深深厌恶,“如果你能将他阉割,那么本王勉强付五十两黄金。”
“言归正传吧,太子殿下,我方才从军营间赶来,他们当中有不少人身上挂着彩……我猜想是打仗了吧!”印奚子盘腿坐在地上,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太子。
“的确。”
“果然,西南还是打仗了。”
“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家的阉宦大多数都来自西南,真是神道无知,彼受其福……西南的儿子怎么忍受这样的屈辱,你的爷爷管这个叫借孪,但我明白你的父亲也在贯彻借孪,到以后还有无数个子孙后代依旧执行借孪。”
“借孪要孪我不知道,你别和我说。”
“一枚种子埋在地上,经历发芽开花结果。战争就是这样,多么庞大,多么残酷,可一开始就好比一枚种子。”
“呦,你还是有些许聪明的……”
“尽管承认我的聪明吧……因为这个,你放我出来了?”
“呃……嗯……”
太子很反感有人猜到他心中的打算,所以薛让才会被软禁在监牢中。
他看见印奚子正注目着他案前的荔枝葡萄,于是灵机一动,大口地吃了起来,故意将汁液溢出嘴角,他对着两旁地卫率说:
“西南的水果总是令人满意,本王在宫中吃不到这般新鲜的。”他将嘴凑到一名卫率的衣角上擦拭了起来。
印奚子看着那紫色的珍珠,水果的香气仿佛钻入了他的鼻孔,他缓缓起身走了前去。
两名卫率立即将手按刀。
“殿下,西南的水果总是令人满意……”印奚子似癫狂了一般,他走到了太子的桌案前,正想伸手去拿一串葡萄,一名卫率将他踢了回去,连翻两个跟头。
“哎呦……”印奚子抱着肚子痛苦地哀嚎。
这一声哀嚎让太子大失所望,他不敢相信守密军的刺客已经沦为一个废人,冷不防地一脚便将他踢得半死。
“废物!”太子怒斥道,“刘婴竟为本王找这种人,真是罪该万死!”
印奚子缓缓抬起头,声音细微孱弱:“丢人……真是丢人……”
太子的内心更为难受,因为金锤营明日将再次约战,他失去了吴诺、曲错、太史愈等部将,已经让士气大大受挫,而由奈、婓丹都是死于冷枪暗箭,这颇为旁人不齿。
“如果不行,请将他关回去吧。”太子绝望地对身侧的卫率说道,“本王要见见刘婴,商讨一下明日如何与金锤营的喻喃交锋。”
一名卫率受令后便去军营中寻找刘婴。
而太子望见印奚子仍然在注视着那一串葡萄,气哼哼地拿了起来掷在了他跟前,他望着他大口嚼着,连籽也来不及吐出来,竟然让太子心生怜悯,于是又将荔枝扔了过去,印奚子便是连皮都来不及剥,生生吞下。
“在下……在下……尿急……”印奚子捂着裆连蹦带跳地说道。
太子冷笑应允,望见印奚子快步跑出去,又不禁自忖:
“守密军都这样吗,守密军如果都是这些废物,朝廷又怎么抓不了他们?不过,他不一样,被关了那么多年,恐怕早就痴癫了。”
稍顷,门外传来一阵喧哗,方才受令的卫率正急忙地跑过来,手里拎着一个头顶插着大铜匙的头颅,脖颈处还流着丝线般的血
“这是谁……”太子惊愕地问向卫率。
“回太子……这是刘婴将军。”
“这怎么会……谁干的……”
“小人不知……刚刚死的……刚刚死的……”卫率用手指戳了戳那个仍然有弹性的面颊。
刘婴是最后一员可以调遣的部将,太子为此怊怅不已,失去刘婴即意味着明日只能自己亲自迎敌,他昨夜一整晚都是梦见喻喃持锤的模样,一次又一次惊醒。
“输了……”他的嘴唇已然煞白,两眼失神。
他不禁想起来在宫里常常躲在珠连的模样,甚至潜伏在丫鬟太监的幔帐之内,这么一瞬间,他忽然开始怀恋这种可以逃避世人目光的行为。
“眼睛凝视地面可以逃避祖先的责问,因为神祇永在长天。”他内心安慰道。
可这时却慢慢地,悄悄地,他脖颈后面滑来一阵凉意,从他的颚骨掠过到颧骨,最后如细砂般的剑锋抵在眼角。
这是一把沾了血的匕首。
而从他耳根后也缓缓冒出一张面容。
——印奚子
冰冷而优雅地说道:“我即将离开这里,如果可以,不才愿意为太子殿下无偿效劳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