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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异国——鸿庞,在那里栖息着巨翼的赤瞳兀鹫,在电闪雷鸣之夜飞行,去过所有人不曾去过地方,而在卫域以南的人们自古而今便崇信着巫师的祷告:
雄翼兮弥月
游四海兮食薇蕨
卫南的子民俯首于南山的青铜鹫首,苗黎大王从木阁之中缓缓走出。
被树叶筛过的金色阳光斑斑点点地照了他黝黑的皮肤上,他在侍女的搀扶之下走到了铜像之前,那里摆放着牛羊豕三头牲口,他不是卫天子,但他坚持以太牢之礼为这位名叫喻喃的勇士壮行。
一丝不挂的喻喃跪倒于泥泞之地,年迈的巫师用蝉翼金绸覆盖在他伟岸的身躯上。便是这两百斤的体格让他与身侧的水牛无异,西南的勇士他们也崇拜力量,他们相信英雄的力量是兀鹫赐予的。
苗黎大王用麝香草在他头顶上挥舞盘旋,念念有词,喻喃猛然叩地,稍顷又一起身,额头上出现一抹赫然的血桃花。
“西南的父神,我们在凡间看见你以兀鹫作为依托,我们便信服赤瞳兀鹫。我们曾以虎豹譬喻英雄,而虎豹死于你的巨爪之下;我们曾误入歧途,相信卫人的指引,而你将宽恕再次施予我们。至高至圣的父神,卫人也必将被你的羽翼遮盖在永恒的黑夜之下。”
喻喃祷告已尽,苗黎大王便抽出匕首将一旁的牛羊豕刺心毙命,三牲的热血汇聚到一只木碗内,融合为一碗圣浆。苗黎大王用匕首划破了手指,往木碗里滴了一滴鲜血,说:
“亲爱的孩子,我不需要你带回我的女儿,她必将被卫人侮辱,她使我族蒙羞,她的生死将与我族无关,做你应该做的,喻喃。”
“大王,金锤营便是兀鹫的巨爪。”
喻喃一饮而今,便拿起火上炙烤的玄铁长锤,挥舞了一番之后冲身后的足有八百众的金锤营鼓舞呐喊,他用宽厚的手掌拍打自己结实的胸脯。
“去魁羽道!”
他一声喊尽,金锤营所有士卒拿起手中的金瓜跟随在喻喃身后,金锤营中也有五十名卫国的子民,他们一路噤声徐行,有如觅食的野蚺。
太子与薛让站在城楼之上,看着往这里来的金锤营。
“金光闪闪……薛让你看这个在最前骑马的黑汉子,谁能揍得过他?”
薛让摇了摇脑袋,静默看着这金锤营八百众。
“本王问你话呢,臭牵马的!”
“谁也打不过。”
“那我们怎么办?”
“他们虽然不是为了攻城而来……但城门仍然需要紧闭不开,将所有弓箭手安排在城楼之上,对他们放箭,这样就可以退兵了。”
“大卫五千士卒如果因为这八百人而城门紧闭,最终用城楼放箭这种下三滥的计俩退敌,这不是为天下人所不齿吗?”
“面子里子都只是无人问津的过程。”
二人谈论时,金锤营已经抵达在魁羽道百丈前,持锤的喻喃匹马离营,来到城楼之下。
他信马由缰,在城楼前缓缓徘徊,又唱起了西南人编写的讽刺卫人的歌谣。喻喃用手指了指太子,又指了指自己的老二,最后摇了摇食指,戏谑地朝太子微笑,太子怒不可遏,却被薛让紧紧掐住手腕:
“殿下,恕小人直言,你不是沮渠染,你能凭武力对付的人寥寥,你当日抓到的只不过是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而城楼下这种身经百战的西南人,你是无法收拾他的。”
太子大为不悦,回头看去,城楼上所有将士望着那个耀武扬威的喻喃,个个摩拳擦掌、心里毛躁。
“你知道什么叫做懦弱吗,你让卫国的军队在野蛮人肮脏的口舌下忍耐!”太子冲薛让怒斥道。
“太子殿下,兀鹫盘旋在空际,不是捕食便是等待捕食!我们等到他们人困马乏,等到他们粮饷耗尽……”
“够了,你看看他们,谁不想将底下这个黑不溜秋的西南人斩杀。”太子指着身后的人说道。
这是城楼下的喻喃挥锤呐喊:“城楼上的孩子是在商量如何将城池交让与我等吗!”喻喃说完,用冲着身后的金锤营士兵们笑道,他用一只手不断往上抬,他在号令金锤营的士兵们去唾弃懦夫。
“看来今晚可以在城楼下席地而眠了,我希望魁羽道内的孩子愿意给我们送来一些漂亮的女子……毕竟,毕竟荆离在你舒适的床榻上不知捱过了多少夜晚。”喻喃对着金锤营说道,事实上他将话音刻意抬高,说给城楼上的太子听。
“你是什么人!”太子推开薛让,跑到垛口上对喻喃喊道。
“金锤营的首领——喻喃,孩子,我的名字足以记载于卫国的史册上了……若有幸俘获你,我要将你送给我的部将由奈,老实说,由奈很喜欢你这种白净的孩子。”他用手指了指身后一个留着鼠须的男子,他手里拿着一对金瓜铁锤,不怀好意地冲着太子笑道,仿佛夹杂着垂涎之情。
“谢谢喻喃将军的好意,今夜不妨在城楼下安营扎寨。”薛让跑过去对着喻喃说道。
“那我在今晚有幸见识卫人的雄火与弩箭了。”喻喃嘲讽地说。
“敢问将军,金锤营来魁羽道所为何事?”
喻喃拍了拍马脖,将锤头贴合在自己血印累累的额头上,闭眼祷告,继而说:“苗黎大王的巫师受到了铜首兀鹫的旨意,祂说魁羽道的城门是一道蕴藏芬芳的珠帘,里面藏着五千名浓妆艳抹的女子,此中的女子往往喜欢用暗箭的方式对西南的勇士表达爱慕之意,所以我想见见这些人,我的长锤比任何一位男子都要渴望女子。”
太子顿时冲冠眦裂,怒瞪着意气洋洋的喻喃,薛让按着太子的手,微微地冲喻喃笑道:“那么请问喻喃将军,您可入这珠帘之内,一解心头之闷,大丈夫得亲自进来?”
喻喃闷不做声,揣摩着这个说话不急不慢的穷措大,道:“你是谁?”
“在下薛让。”
“我会让你做我的马夫,由奈不喜欢老东西。”
“喻喃将军,您有所不知,在下本就是替太子牵马的一个奴仆。”喻喃惊愕地看着他,薛让便继续说:“鄙人才疏学浅,不能够在这个兵多将广的边境立足,蒙太子厚爱,捡了个替太子牵马的职务……哎,我真是不行,你看这个拿枪的卫兵。”薛让随便指了个城楼上的卫兵,说:
“他曾经在战争中匹马入贼营,你再看他身边那个拿弓箭的,这小兄弟有百步穿杨的本事。”
薛让仅仅是信口胡说,而喻喃不免心存疑惑,他实在不能想到,一个牵马的奴仆说话这般绵里藏针。
喻喃突然狡黠地说:“你可比这个小孩子有能耐,听说他险些连个姑娘都不能摆平。”
薛让本想用‘这一切是殿下的计策’来为太子开脱,却见太子这时怒气冲冲地走下了楼,用刀鞘拍了拍烧火的铁镬,并且叫了四名先锋官,分别是吴诺、刘婴、太史愈、曲错,太子发号命令,让士卒打开城门,去迎战金锤营,而薛让只得一手在下紧紧握着槭木弓,愁眉苦脸地看着太子。
金锤营的由奈策马至前,跃跃欲试,对着喻喃说道:“我上,我上!”于是喻喃调转马头,回到营前。
太子冲身后四名先锋官说道:“你们谁愿意为本王拿下这个流寇?”
“末将愿往!”
曲错话音刚落便手持红缨长枪,骑马奔前,他将枪横来挥舞一圈,正欲往由奈腹中刺去,却听见铿锵一声,被由奈用金瓜抵住,曲错调转马头,望回去打算刺向由奈的马匹,这时由奈将手中一只金瓜望曲错的马头砸去,让他落了个人仰马翻,又趁机快马上前,将另一只金瓜举在空中蓄力,朝曲错的腹部狠狠掷下,曲错吐了一大口血后不久便呜呼而去。
由奈捡起了双锤,朝他尸体上吐了口痰,便对太子营说道:“领教了!”
太子身后的吴诺与太史愈见状,一齐策马至前,双枪双马,一左一右,两人私语约定,吴诺须刺向由奈的身躯,太史愈须刺向由奈的马匹,这样使这个西南怪人不得面面俱到地应对。
而由奈这时猛然下马,左手持双锤,右手从腰间抽出匕首,飞刀砸向太史愈,太史愈大腿受刀,只得狼狈坠马;越过由奈的吴诺本想使一个回马枪,扎向他的后背,却被正策马而来的喻喃用长锤击破头颅,浓血渗入土地。
“卫人素善以多欺少!”喻喃挥锤大喝,金锤营纷纷振作,高声呼喊。
由奈望着正欲爬回卫营的太史愈,嬉笑道:“干什么,走不了了,卫将军?”他快步流星走上前去,踢了踢太史愈,又俯下腰将他腿上的刀拔出。太史愈抱着自己汩汩流血的大腿唉声怒号,脸上挤出满含的痛苦的汗珠,卫营的士兵们个个皱褶眉头,有的仿佛感同身受,不禁摸摸自己的腿。
“长得白净!”由奈望着面容清秀的太史愈说道,用刀将他的裤子划开,拍了拍太史愈的臀部,啧啧称赞。
“杀了他,杀了他!”金锤营的士兵们喊道。
由奈回头看了看喻喃,喻喃点了点头,由奈面显愠色,他想与喻喃理论一番,征求拥有这个男子的权力,却望见喻喃的面目突然狰狞起来,方才在马上呐喊助威的金锤营这时全部静默。
他仿佛意识到了异样,痛苦哀嚎的太史愈变得越来越安静,他本以为太史愈是因疼痛而昏死过去,却不知道太史愈正从身侧悄悄拿起长枪。
回头是迟的,有时意识危机可能就是生命的最后的思考。
一根长枪就这样穿过由奈的后颈从嘴冲刺出,黄白的牙齿随着牙龈落在地上,枪头变得红白相间,殷红的鲜血从枪锋划落再次回到由奈的舌上,由奈睁着死白的眼睛,仍看着喻喃将军。
“不!”金锤营的婓丹嘶吼道。
婓丹没有毛发,也没有眉毛,他的眉毛是用墨漆烫印的,让人觉得妩媚而诡异,而他似乎与由奈有着难以解释的关系。
婓丹的泪水涔涔落下,手持的双金瓜的沟壑里仿佛有着未洗净的血垢,锤锋指向拄枪回营的太史愈。
从方才狼狈坠马到现在所至的距离,可以用血印进行计算,足有五丈远,太子回头看了看城楼上的薛让,薛让摇了摇头。
“他已经杀死了由奈,这就够了,他不应该再死了!”太子心里想着。
“他是武官,在沙场上被人羞辱,这让他在营中会遭受歧视。”薛让纠结着。
“殿下!”薛让猛然间呐喊,他怅然望着已经前去迎战的太子,大为无奈。
婓丹这时停下马来,看着面前这个身着白袍的少年,他想到中原人常形容俊男子的一个词汇——面如冠玉,他便知道由奈为什么这么注意这个孩子,一抹束发,一匹白马,一副皎洁面容,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如此着迷、觊觎,恨不得将其占有。
太子将白袍解下,递给太史愈,和蔼地道:“太史将军,不必难过,方士会为你疗伤。”太史愈双眼迷离,将白袍裹在下身,他的眉毛微微颤抖,仿佛自怨自艾,他看着骑在马上正昂着头的刘婴,刘婴的眼中透露着不屑,士兵们的眼神中也没有丝毫的敬意,他又回头望向迎敌的太子——太子纤瘦的身影,他喊道:“末将无能。”
那是生命的最后一声宣泄,他打内心明白太子的白袍不是遮羞布,遮羞布永远是浅层次的,他恍悟一个道理:即便封缄了人们那不知疲倦的嘴唇,也封缄不了人们蔑视你的心语。
他跪在地上,用手握住枪身,闭着眼,刺入自己的腹中。
这时卫三军肃穆,对他投以崇高且真诚的目光,城楼上的薛让不知所言,只是望向太子——太子瘦削的身影,瘦削的刀。
望向金锤营——金锤营安静地观赏,安静地等待胜利的结果。
薛让将一支箭头蘸了些毒药,将弓缓缓拿起、再张开,箭头瞄准着放松警惕的婓丹,他在痛苦与无可奈何之中松弦,而他的面目确实如此的坚定而不悔。
这一箭射在了婓丹的肩胛骨上,婓丹咬牙将箭折断,回首望向魁羽道的城楼,于是又是一箭射来,射到婓丹的左眼之上,继而是最后一箭,射入他柔软的腹部,婓丹仰身倒在地上,婓丹的马不知所向。
“救护太子,速回城内!”薛让立刻在城楼上命令三军,三军从城楼下一齐冲出将太子救回。
金锤营在喻喃的指挥下望太子方向冲杀,薛让将箭对准喻喃,这一箭却被喻喃用长锤扫落。喻喃停马作止,望向狼狈回城的太子,呼道:
“久居深宫,宛若病娥。”
太子气哄哄地回到城上,他将铠甲脱下,扔在地上,头上的系带也解开,飘着一头若痴若狂的散发。
“薛让!”
“殿下……小人很欣慰你有这种怜惜部下的仁慈与不畏死的勇气……”
“你要用兵不厌诈来教导本王了吗?”
“不……小人不敢……我们失去三员先锋官,但不能失去殿下。”
“你怎么知道本王打不过他。”
“殿下……”
太子二话不说,转头看向身侧的刘婴,命令道:“将薛让托人好生照看吧!”
刘婴得令后便将薛让手中的弓箭夺了过来,扔在城楼的火盆上,又派遣了两名士兵将其看押在地牢之中。
这天夜里,城楼下的金锤营升起了如繁星般的篝火,太子看着他们在火堆旁手舞足蹈,又将由奈与婓丹的尸体埋入城楼之前。
还有五十个随军卫人,他们站在一起,纷纷裸衣。喻喃命令他们跳舞,跳可以使他们开心的舞蹈,他们绞尽脑汁、搜索枯肠,想尽一切可以取悦他们的滑稽戏。
而那些生来呆滞的人,身上却有着一条条荆条的抽痕。
“殿下,回房休息吧。”刘婴对太子说道。
“刘婴将军,你能击败他么,那个名叫喻喃的野蛮人,我希望我能看着他死去。”
刘婴低下头,不作声,忽然目光闪烁,望向愁肠百结的太子:“在下知道一个人,可以处置这个狷介狂傲的喻喃!”
“他是谁,在哪里?”
“他叫印奚子……”
“在哪里!”
“在……兽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