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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医院的调查、赔付程序还未启动,段世昕就申请了一个月的假期。萧晨从院办那里问来了段世昕的住址,直接找上门去了。
段世昕的家不在本市,他一个人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小小的独居。萧晨看到来开门的段世昕时吓了一大跳,那个人眼睛赤红,眼眶一圈青乌色,嘴唇都暴起一层干皮。他摇摇晃晃地打开房门,低声说:“萧大夫。”
萧晨看到他的样子,满肚子的话全都咽了回去,先去厨房烧了一大壶开水,然后打电话交了一份外卖,逼着段世昕吃了下去,又把人赶进浴室洗了个澡,盯着他吃了一片安眠药上床睡了。等段世昕睡着了,萧晨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
他回到家时已经快八点了,司骁骐做好的晚饭早就凉透了。不过萧晨也没有心思吃饭,一个人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发呆。
“萧晨,”司骁骐皱着眉站在书房门口说,“这一个星期以来你一直是这副样子,我知道你担心那个段世昕,但是担心归担心,你也不能折腾自己啊?”
“我没事儿,”萧晨笑一笑,“你别紧张。”
“我能不紧张么?”司骁骐不满地说,“这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怎么弄得就跟你出了医疗事故一样?”
萧晨慢慢转动眼睛,定定地看着司骁骐说:“司骁骐,你知道什么是主动脉夹层么?”
“什么层?”
“主动脉夹层,就是主动脉壁裂了一个口子,高速高压的血流会经过裂口处冲进主动脉壁中膜,然后把本来紧紧贴在一起的管壁剥离成两层。如果抢救不及时,这个口子会越撕越大,一旦破入腹腔就会失血性死亡,继续破裂的话会撕开心包引发猝死……这种病在临床上死亡率极高。”
“嗯?”司骁骐茫茫然不知道萧晨刚刚说的那一串“火星语”是什么意思,但是看他那凝重的脸色,和紧紧皱在一起的眉头,司骁骐还是迟疑着点点头。
“这种病在临床上误诊率很高,因为病人会有突发剧烈而持续且不能耐受的疼痛,这种疼痛与急性胃穿孔、急性胰腺炎的特征性非常相似。一般的血生化、血常规不容易看出来,腹部b超也有可能会误诊。”
“嗯。”司骁骐继续点头,这回他大约是听明白了,段世昕应该是误诊了。
“你知道怎么判断主动脉夹层么?”萧晨很勉强地笑一下说,“去摸病人的脚,双侧桡动脉或足背动脉搏动不一致,一侧搏动明显减弱或消失,双侧肢体血压相差10mmhg以上是这种病的特征性表现。如果病人双侧足背动脉搏动不一致,必须进行ct检查,以进一步确诊。”
“段世昕……没去摸吗?”
萧晨抬起眼睛,眼底泛着一丝怒意,目光都沾染了几分火星:“如果你是病人家属,你会给段世昕时间去做完这一项一项的排查吗!”
司骁骐张了张嘴,他知道萧晨为什么会忽然生气。作为一个医生,自己的诊断被人质疑、打断,甚至迫于某种压力而中断,这简直就是对自己职业的最大否定和伤害。而这种外来的压力竟然造成了自己病人的死亡,的确是让人恼火。
“你肚子疼得要命的时候你会希望医生怎么做?”萧晨冷着脸问。
“止疼。”老老实实地说。
“那如果我一定要先让你去做血常规、血生化、b超、ct呢?所有的这些检查报告至少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出来,你能忍得住这半小时吗?”
司骁骐摇摇头。
“医生在开化验单、等检查结果的时候病人家属在做什么?谩骂、指责、武力威胁,吵得一个急诊大厅的病人全都血压升高。你觉得什么人能顶得住这么大的压力坚持把所有的检查全都做完,然后再去摸摸病人的脚?”萧晨嗓门不知不觉地有些升高,他愤怒地说,“小段能坚持到报告单出来已经很难得了。”
“可是……”司骁骐忍不住说,“他的确是误诊了啊,这个什么夹层,它就不是胃穿孔。”
萧晨一下子僵住了,他死死地盯了司骁骐几秒钟,牙关咬的死紧。
“他……确实误诊了,”司骁骐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所以宝贝儿,你不用那么难过,这是他的错,他应该承担责任,一条人命呢。”
“我们……不能犯错吗?”萧晨一字一顿地问。
司骁骐惊了一下,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医生也是人,是人就会犯错,这无可避免。可是一旦这个错误和“生命”关联起来,它就变得让人不能接受,无论多么小的错误,带来的都有可能是不可挽回的结局和一个家庭长久深远的痛苦。
司骁骐被萧晨这个问题问得冷汗涔涔,萧晨问的是“我们”,司骁骐想,如果有一天萧晨也“误诊”了,那会怎样?甚至,某天萧晨误诊的这个病人恰恰是自己的亲朋好友,那自己……
司骁骐被自己的良心拷问得遍体鳞伤,他目瞪口呆地看着萧晨,心头一片荒凉。他一直都知道萧晨工作压力很大,但是他总觉得那是萧晨自我要求严格,凡事追求尽善尽美;加上回胸外的道路过于坎坷,他急于给自己巩固基础。所以司骁骐经常劝萧晨:“差不多就得了,你还想挣个院士来当当不成?”。
萧晨也从不解释什么,只是默默地合上手里的书转身去跟司骁骐聊天说话,当司骁骐不在纠结这件事儿的时候又开始整天拿着资料看。
司骁骐一直觉得自家的老婆是那种上进心超强的事业型男,瞅那架势估计是奔着中华医学科技奖去的,搞不好还要冲击一下诺贝尔。
可是现在,司骁骐恍然,萧晨那么玩命也许并不是什么“事业心”或者“成就感”,他只是害怕,掌心里攥着条人命的的现实让他不得不把自己逼到绝境,不得不让自己扛着巨大的压力前行——他不能容忍自己犯下任何一个错误。
可是,人总要犯错误的。
萧晨慢慢地吐出一口气说:“每一个人,都是在错误中积累经验的,每一个成功都是在失败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爱迪生发明个灯泡可以失败一千次,为什么我们就不能错一次?”
司骁骐把人拽进自己怀里抱住,他把下巴顶在萧晨的头顶,双手用力圈住他的肩头。
“司骁骐,我有时候觉得特别不公平,名医也是从无名小卒一步步走过来的,摔跟头犯错误在所难免,这不是我们主观上想避免就一定能避免的。你看段世昕,他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如果病人家属能信任他,再给他一点儿时间,不把他逼成那个样子,没准儿他是能意识到主动脉夹层的。”
“萧晨,”司骁骐轻声地在他耳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场,作为病人,你们就是他们的希望,在他们看起来,你们是不能出错的。”
“最精密的仪器也不可能保证永不出错。”萧晨把头靠在司骁骐身上,喃喃地说,“你知道么,商彦给人拔个牙都能拔死一个……”
司骁骐这辈子就住过一次院——出生!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拔牙为什么都能死人,但是他能理解萧晨的痛苦,他绞尽脑汁想说点儿什么去安慰萧晨,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是苍白的,只能更紧地抱住他。
“司骁骐,”萧晨拍拍司骁骐的手,指指书架子顶层,“那里有个灰色的文件夹,你帮我拿下来。”
司骁骐顺从地拿下一个文件夹,上面有层薄薄的灰,看起来已经很久没有翻看过来了。萧晨打开夹子,里面是一些病历的复印件,上面的时期是四年前,一张张被小心翼翼地插在塑料封套里,保存得很完整。
萧晨说:“司骁骐,这个病人死的时候只有42岁,我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死于心梗。”
司骁骐隐约知道萧晨要说什么。
“他送来医院时跟小段遇到的那个病人一样,如果这要是个老年人我肯定会先去查心电图,但是他太年轻了,家人也说他平时身体很好……我没有去查心电图,而是先去让他查了血常规和腹部b超,所有检查做完了我找不到问题才突然想到应该先检查心电图……但是晚了。”
“宝贝儿,”司骁骐从萧晨手里把那个资料夹抽走,远远地丢到一边,“那么多年前的事儿了,不要再去想了。”
“不,你听我说完。我……很幸运,病人家属并没有为难我,他们说这个病人是一家国企的项目经理,工作极其繁忙,家里其实一直担心他会过劳死。但是我自己心里很清楚,如果我一上来就先给他查心电图,一切或许都是可以挽回的……从那以后,我总是特别小心,遇到急诊时,我总会想起这个病人。”
“这个……也不能怪你,四十多岁的人来看肚子疼,要是我的话就直接给他两片‘泻立停’了。”司骁骐笑着宽慰萧晨,心里着实有些心疼。
“司骁骐,我们这个职业真的不能犯错……但是,人怎么可能不犯错呢?”
司骁骐抱着萧晨不说话,他觉得自己除了说点儿不疼不痒的“问心无愧就好”之类的话就真的再没什么可以拿出来劝慰萧晨的了。
萧晨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司骁骐,如果有一天我也犯了小段那样的错误,怎么办?”
“那有什么怎么办的?”司骁骐笑笑说,“医疗事故有医院去赔偿,医院不赔的话我来赔。你愿意当医生就去接着当,不愿意当就回来帮我开公司。总之,我会和你在一起。”
萧晨抿着嘴不吭声。
司骁骐说:“宝贝儿,你还记得李小舟么?”
萧晨点点头:“那个替你出车后来出事故的兄弟,他妈还是你干妈呢。”
“对,你觉得我是不是应该对他的死负责?”
“不算吧……他自己疲劳驾驶……”萧晨的声音很低,低到他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我当然应该为他的死负责,”司骁骐果断地说,“所以我在尽力弥补,而且我告诫自己开车上路必须小心再小心,我告诉我车队的人,可以改线可以晚点,但是生命安全必须放在首位,我不想再看到第二个李小舟——我也只能做这些,毕竟死人不能活过来,”
“是的,只能小心再小心。”
“不,”司骁骐摇摇头,“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萧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我们一旦跑上路便身不由己,我年初跑了一圈东北,冰天雪地的轮胎都得换成特殊轮胎,做两道防滑措施,按说已经很小心了。车队小王是新人,刚跑这趟线没两天,他紧张得不行,把车速控制得不能再慢,总以为这样就很安全了。可就是因为他太小心了,遇到突发事件时反应比平时慢了,踩刹车时晚了那么一两秒,整个车子撞穿护栏,直接冲入对方车道去了,好在没人伤亡。”
“我……怎么不知道?”萧晨声音有点儿抖。
“我没告诉你,”司骁骐安慰地拍拍萧晨的手说,“这其实不算什么。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固然应该做好‘准备工作’,可太过小心会让你束手束脚,反而判断失误。”
萧晨轻轻的点点头:“我懂了。”
那天晚上,司骁骐抱着萧晨入睡,两个人谁也没再提这事儿。那个文件夹上的浮土被擦干净之后又塞回了书架的最顶层,它高高在上地俯瞰着这间书房,俯瞰着萧晨揉揉自己的脸,从沙发上站起来,慢慢地挺直腰身,缓慢但是坚定地迈出步子,向外走去,头也不回地“啪嗒”一声关上书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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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法医的仲裁,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鉴于病人病情的复杂和危重,经过双方协商医院赔付了一笔款子,段世昕被批准在家“休整”一段时间。
萧晨这几天特别关注段世昕,他非常担心这个年轻人因为这件事一蹶不振。本来就承受着极大的心理压力,那晚又被病人家属殴打,从里到外都被伤得透透的。这几年萧晨听到了太多人抱怨临床不好干,也有很多人脱离了临床去做管理和科研,但是临床总要有人做的,萧晨不希望再有人离开。
段世昕状态不算太好,但比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要好多了,他勉强地笑一笑说:“萧大夫,你别担心,我没事儿的。”
“真的吗?”萧晨有点儿不敢相信。
“真的,”段世昕揉揉自己的眼睛说,“这是个教训,我会记一辈子,我还可以干很多年还可以救很多人,我不会因为这个教训就放弃的。”
“你这么想……真好。”
“我想做个像你一样的医生,”段世昕带着点儿热切地说,“从来不会动摇,一直都那么自信。”
萧晨想,那是因为我身后有个人足够支撑我自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