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人影 (2)

南派三叔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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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年以后,我开始寻找我父母的下落,我需要一个答案,要么告诉我他们死了,要么让我找到他们。我查了很多资料,回访了很多地方,最后在老资料里找到了我父母的名字。我发现他们是一对日本地质工程师,参加了一个内蒙古考察项目后,失踪了。我被寄养到了我父母的朋友家,在三岁的时候,他们离开了中国,把我丢在了这里。因为知道了这个,我才会进入到这个体系里来。”

    我看了看投弹舱下的深渊,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你父母难道是——”

    他笑了笑,侧脸看了看窗边的黑暗,眼中既有茫然,又有一种热切的希望。

    我看着他,猛地一个激灵,想起了在胶片里看到的那个日本军官身边的女人。当时就觉得看到的时候很不对劲,难道,她是裴青的——

    想着,我看见他把带来的帆布包背到身上,我才意识到,那竟然是降落伞。

    “我相信,他们最后一定是下去了。”他道。

    他转身再次朝向我:“机舱里有我的背包,里头有我存下来的全国粮票,你交给我的养父母,我下去以后,你帮我争取一下烈士的待遇,我的弟弟可以靠这个上大学。”

    “你疯了,这么多年了,就算他们真的下去,在下面也肯定死了。”我叫道。

    “对于我来说,死了还是活着又有什么关系?”他道。

    “你的食物太少,下面那么大,你可能在找到他们之前就死了。”我道。

    “我有七十个小时。”他道,“你记得那片灯光吗,我想,应该在那里。”

    我无言以对。

    “我下去之后,别人不知道我出了什么情况,如果你把我的话说出去,你知道你一定会被审查怀疑,不如你说我中毒疯了,这样谁也不受牵连。”

    我坚决地摇头朝他走去,忽然他掏出了一把小手枪,在我朝他扑过去时一枪打在了我身上,我一阵剧痛摔倒在地,同时就看他跳出了投弹口。

    裴青瞬间消失在了黑暗里,我连他的降落伞打没打开都没看到。

    我发了一会儿呆,回到上面,把其他人一个个解开,胸口的剧痛让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王四川赶忙检查我的伤口,我不敢让他动,因为这里的毒气不知道会不会侵入我的伤口。不过裴青显然没有对准我的要害,否则打向我的脑门我必死无疑。但即便如此,这也是我第一次受枪伤,我从没想过会这么痛。电影里那些果然是骗人的。

    王四川问我事情的经过,我大致说了几个重点,但没有把裴青的话说出来,他最后那套说辞我深以为然。

    在那时候我心中的震惊远远大于任何感情,甚至对于他打伤我我也无所谓,我只是想他能落到哪里去?下面的巨大岩石之下,可能是深达数十里的地下峡谷,他只有最多七十个小时来寻找那个信号,而且没有了任何归途。

    值得吗?说实在的,我无法评判裴青,我知道那种被称为黑二代的孩提遭遇。无论在哪个时代,人们对于战争创伤的愤怒都会在这些不幸的孩子身上延续。对于幼年的裴青来说,“你妈妈是日本人”这句话一定有如巨大的诅咒,使他夜夜在梦中惊醒。石块、口水更是家常便饭。

    所以,他一定对自己的母亲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从来没见过亲生母亲,对于母爱的渴望和那“诅咒”所带来的憎恶,使得他在查到那支队伍神秘地进入深渊消失了以后,一定想知道更多。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那个细节——裴青看到那具女兵尸体的时候哭了。我想他一定是想到了他母亲可能也有类似的遭遇,而对于尸体的亵渎,很可能让他想到了他童年遭遇到的事情。

    不管怎么说,裴青在那个时候跳入那片深渊已经成为了事实,对于他来说,这个故事已经结束了。他自己的故事开始产生,而我们还得继续。

    继续下去,直到回家。

    四十六章 黑暗的寂静

    之后的过程乏善可陈,三个小时后,伊万告诉我们,我们接近了大坝。

    用肉眼还没法看到迎接我们的灯光,但是四周的黑云母花岗岩洞壁告诉我们,我们回来了。油箱已经见底,不可能再有什么改变。

    我被王四川扶到座位上绑好,所有人都归位,经历了那么多,我对伊万的信心非常强。对于一个能用轰炸机翻跟斗的男人来说,降落在地下河的跑道上好像不值一提。

    飞机平缓地靠近,我闭上眼睛,想着脚踩上地面的感觉,我们终归是大地上的土鳖,只有回到地上才会安心。这时却听到了伊万在耳机里说了一句:“不对劲。”

    “怎么了?”我问。

    “我收到了返航的信号,我们已经很靠近了,但我没有看到导航灯。”

    我不是很明白,解下保险,跌跌撞撞地走向驾驶舱。伊万指了指飞机的前方,那里一片漆黑。

    “还有多远?”

    “最多三公里,本来应该能看到灯了。”他道。

    但是前头什么都没有。

    “你确定你飞的方向对吗?”我道,“别搞了那么多事,最后我们自己摆了自己一道。”

    “事实上,并没有那么多的方向可以供我弄错,而且导航信号绝对不会错。”

    这时飞机前方的探照灯光晕里,出现了大坝的影像。

    我看到了灰白的水泥,大坝矗立在前方,然后,好像一切都有些异样,因为所有的灯都灭了,那里是一片黑暗的寂静。

    这情景太不寻常了,因为以我们离开时的阵势,无论是怎样的故障都不可能使得所有的灯都灭了。这个样子,竟然好像他们撤离了一样。

    我心中涌起极大的不祥,但没有时间再推测了,我们正在急速靠近大坝。“没灯也得降了,否则撞山了。”伊万拍了拍我,让我回去坐好。

    我回去后飞机开始下降,王四川和老田问我事情怎么样了,我实在不想解释。伊万在耳机里道:“不要再站起来了,我们准备降落,不过好像没有人迎接我们。”

    我转头,看着岩壁急速收拢,然后大坝在一边闪过,我松了口气,心说成了。忽然伊万少见地大吼了一声:“上帝!为什么没有跑道?!”

    “什么?”我大惊。

    伊万大叫了一声:“抓好!”

    飞机猛烈地震动着,接着以难以置信的角度降落。

    我看到整个机舱在瞬间扭曲了起来,所有人在那一刹那都弹了起来。

    接着我的头以极大的力量撞到了金属梁上,眼前一黑,立即失去了知觉。

    走运的是,很快我醒了过来,剧烈的脑震荡让我呕吐,有那么几秒我觉得自己已经晕了很长时间了,但当我睁开眼睛,发现飞机还在不停地震动。

    其他人好像也失去了知觉,眼前一片漆黑,只有爆出的火花作为照明。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解开保险带,踉跄着爬过去,看到王四川和老田摔在一起满头是血,摇了几下根本没用。

    我忍住随时要昏过去的目眩,咬牙把他们一个个拖出下沉的飞机,上帝保佑,这么剧烈的坠毁,飞机竟然没有爆炸,也许是那些缓冲袋和地下河水救了我们。

    飞机几乎已经完全变形,我的大腿血流如注,逐渐开始失去知觉,但我知道更多是被这里冰冷的地下河水给冻麻的。

    几个人死尸一样躺在一边的铁网桥上,我暂时筋疲力尽,靠在上面喘了几口气,手上沾满了锈水,乍一看还以为是血,惊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时驾驶舱朝天的玻璃处传来了砸玻璃的声音。

    我咬牙站起来,帮着里面的人把玻璃片砸掉,拉他出来,发现是副驾驶。他脸上全是细小的伤口,嘴里也全是血,左耳朵挂在脖子上只剩下一张皮连着。

    我扶他下到地上,他对我说:“老伊,去看看老伊。”

    我赶紧爬上去,跳进驾驶舱,看到伊万坐在那里,解开了自己的头罩,满脸都是血,好像刚才被卡住了。

    我爬过去,想去扶他,他却朝我摆了摆手让我别过去。我发现他的胸口上全是血。

    “机舱受到了正面的冲击,我在最后关头抬起了机头,但是拉不起来,日本人造的东西果然靠不住。”他躺在座位上,说话断断续续。

    我失笑:“你是在为你的坠机找借口吗?”

    “我没被人打下来,也没在降落的时候有什么漏洞,事实是这里没有跑道,你们中国人也很靠不住,讲话不守信用。”

    我朝下看去,这里的水面上什么都没有,来之前那么多的吊装设备都没有了,四周一片寂静,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好了,别废话,我等下会弄清楚这里的情况。”我道,“你是自己爬出来,还是我来扶你?”

    伊万没理我,只问我道:“如果查出谁拆了铁轨,替我揍他一顿。现在你别理我,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我看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心中闪过一丝不安,他看我不动,接着道:“让苏联人一个人待着,中国人去干活。苏联人要想些事情。”

    我点头,心中已经感觉到了什么,但还是退了出去。跳下飞机的时候,他最后喊了一句,我没听清那句话的意思。

    三十分钟后,王四川再去看他,他已经永远睡过去了,在他最熟悉和热爱的驾驶舱上。他胸口的伤是致命的,折断的肋骨刺穿了他的胸口。伊万诺维奇,三十七岁,牺牲在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他并没有什么大义,单纯追随着他那份沉默同时又炽热的爱来到了这里。

    他还是保持着他一贯冷静的表情,疯狂的伊万在死前,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如果我成功了,那么我拥有了她,如果我失败了,至少她永远也不可能忘记我了。”

    没有人能忘记一个为了自己敢拿轰炸机做泰格尔空翻的男人,我想不仅是袁喜乐,我也无法忘记。

    我们没有移动他,事实上也无法移动,我们没有过多地悲伤,我总觉得伊万这样的男人不会领情,而且伊万也不是唯一的牺牲者,朱强、副驾驶后来也牺牲了。

    事实上,朱强可能在被拖出飞机残骸的时候已经死了,只不过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很可能是内伤死亡。副驾驶一开始还很精神,等我处理完老田,他已经浑身冰凉了,估计也是内伤。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坐在那里,等待可能的救援。然而四周什么都没有发生。王四川恢复体力后,找了一圈,回来后面色苍白,对我道:“这里非常不对劲,所有的东西都被拆掉拿走了。”

    我很佩服王四川的抗压能力,如果不是他过于强调个人喜好,这个领队应该是他最合适,而我已经接近了极限,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

    在他的催促下我才站起来,和他去巡视了一圈,立即发现,这里的变化,不仅仅是不对劲。

    如果只是这里的人莫名其妙地撤走了,我倒能抗压想出很好的理由来,不管正确与否,先说服了自己再说,但是这里四周的情况太不寻常了。

    我不仅没有在四周看到任何遗留下来的设备和废弃物,甚至连之前记忆里很清楚的一些焊接痕迹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