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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赫兰千河抱着胳膊躺到半夜,屋子外边的虫子吵得他难以聚精会神地思考。与他而言,沈淇修是除了苏溪亭之外,自己在这个世界最熟悉的人,此人有着正派人士的品性兼知识分子的涵养,除了在财务方面略显低能,似乎也没什么毛病。方才沈老师的态度看,他尽管意外却并不怎么介意,赫兰千河猜他要么是确信自己查不出什么来,要么就是,即便他查到了,也不会有多大影响。
比起这些,赫兰千河更在意那本记录,自己鸠占鹊巢的身体极有可能是燕子寒的遗产,关键是沈淇修又是研究人造生物又是琢磨移魂,怎么看都不像是单纯热爱科学的样子。赫兰千河虽然思考起来逻辑极其严谨,却没有苏溪亭那般奔放的想象力,在晨光熹微里睡了过去,直到被人“哐哐”砸门。
“赫兰师叔!赫兰师叔!你在里边吗?……”
赫兰千河正在同梦里的高人探讨饺子皮的五种包法,不情愿地掀开眼皮,看见白得透亮的窗纸顿时惊坐而起,这才听出门外的是卫溱筝,赶紧跳下床去开门。
“不好了!苏师姐昨晚去上川,今早同去的师兄回来说他们给妖怪埋伏了!”
“她人呢?怎么回事?”赫兰千河不相信几个小妖就能让老苏吃瘪,里头一定有问题。
“不知道,据说苏师姐前去同乐师姐他们会合,再攻破鼬族防线,可没见到乐师姐,鼬族先派了一伙人来诈降,说要带他们走小路,却暗地里设了埋伏,臻午堂的师兄跟她被阵法冲散了,师父不在,师兄师姐里又没人帮得上,我只能来找你了!”
赫兰千河披上外衣往院子外头冲,心里忍不住腹诽老苏一把年纪还那么容易上当,对卫溱筝说:“别担心,你苏师姐砍起妖怪来臂力能有八百斤,狮子都不怕,还能怕几条黄鼠狼?”
“可乐师姐也是下落不明,沈师祖去正清宫了……”
“你怎么不去别处找人?百春堂离玄溟堂又不远。”
“百春堂忙着收伤者,人手还得从万松阁调,雁离堂近日要压下鱼师祖在始阳山各处阵脚,臻午堂跟皓玥堂比我们还忙,姚烛师姐在四处抽人手,可实在找不到几个,”卫溱筝跟着赫兰千河一路小跑,“茅山又来人了,我本来要去找周师叔,可正清宫进不去。”
“你给我个方位先过去,还有别人吗?”
“我刚才去云中楼找了余师叔,他已经过去了。上川鼬族在当地最高的山上,有一条进山的路。”
“我知道了,你就别去了。”
“不行!我……”
赫兰千河不容他争辩:“你看连你苏师姐都陷进去了,你去也帮不上多大忙,不如去找你师父,还有帮我给我师父留个条子。”
卫溱筝语塞,只好答应下来。
“对了,茅山这回来了谁?”
“好像是姓谢。”
又是他,别是来找沈淇修麻烦的就好。赫兰千河的身形消失在卫溱筝眼前,两旁深浅不一的绿色飞速倒退,他不能御剑,却在两个时辰之内赶到江州与扬州交界处的上川,岳阳河经此地流入三座大山当中。
五月底的阳光有些刺眼,赫兰千河远眺三座山峰,最右边的比其余高出不少,他朝着那个方向跑了一段路,果然在山脚下找到一条一尺宽的路,上边除了清虚派标准布鞋的痕迹,还有些黄鼠狼的爪印。苏溪亭既然没走正路,这脚印肯定是第一拨弟子的。
赫兰千河从袖子里掏出三截枪管咔擦两声拼好,头顶传来风拂过树叶的声音,偶尔会有单只的鸟略过,叫声奇异而古怪。他走了许久,脚印渐渐消失在越来越茂盛的杂草里。突然左手边有动静,他刚偏过头,就看见一条黄鼠狼闪电般蹿出,同他对上眼过后惨叫一声扭头就跑。
靠着陪人打猎锻炼出来的直觉,赫兰千河立刻移到黄鼠狼逃窜的路径上,一脚踩住尾巴;黄鼠狼扑倒在地,前爪在地上刨出一个坑,险些将尾巴挣断。赫兰千河适时地按住黄鼠狼的后颈,松开脚,不料尾巴猛地翘|起,放出一股令赫兰千河永生难忘的气味。他勉强躲开气流中心,眼睛被熏得睁不开,手底下却半点没有放松。
黄鼠狼一看对方心志坚强,只好重新化为人形,企图施展狐族惯用的美人计;赫兰千河咳嗽着挥散面前的臭气,睁开眼睛却差点被吓得松了手:眼前的脸结合了人类与鼬类的特点,黑豆眼分得很开,鼻骨高高隆|起,底下的阴影包着一张樱桃小口,脸颊上还有黄色的绒毛,肌肉扭曲,表情介于谄媚与牙疼之间。赫兰千河心头怒涛激荡,千言万语汇聚成两个字脱口而出:
“好丑!”
黄鼠狼姑娘脸抽了一下,随即抽搭起来:“我不活啦!你们打杀全族,烧了山洞,我都要死了还要说我丑,你干脆掐死我算了!”
“有话好好说,别变人,”赫兰千河惊魂未定,凑近一看,“妈呀还是个女的!”
黄鼠狼哭得更伤心了。
赫兰千河劝不住,只好拿捆仙索把她手脚绑起来。捆仙索能压制法力,黄鼠狼姑娘重新变成了黄鼠狼,看上去丑得顺眼了许多。怀里揣一条哀嚎的黄鼠狼,赫兰千河上山的速度慢了许多,眼前忽然出现一个岔口,路上显然被人扫过,没看见半点印子。
他只好给黄鼠狼做思想工作,打包票说只要她合作,保证留她一条命。黄鼠狼想了想,觉得反正自己也是从外地嫁过来的,新郎又老又丑,痛快地答应了。
“我上个月从徐州过来,什么事都不知道,只晓得这族势力大地盘广,还有人撑腰。前几日来了几个穿蓝衣服灰衣服的道士,长老本来没放他们上来,他们就搬援兵去了。后来援兵没来,长老又放他们上来了,可说了没两句话,长老就偷偷叫我嫂嫂把院子里的草拿去泡茶,后来那几个道士就打了出来,给他们围在山坳里了。”
“昨晚从另一边上山的道士呢?一男一女。”
黄鼠狼缩起脖子:“就是那个女的!他们把她逼到山坳里,结果她竟然杀出来了!我跟嫂嫂跑散了,我的嫁妆还在里头呢!”说罢又哭了起来。
赫兰千河心里对苏溪亭的敬佩更上一层楼,有了黄鼠狼指路,地上渐渐多了歪七八糟的爪印,不少黏着血迹。很快他看见了一截断掉的后肢,再往上则是更多横陈在地的黄鼠狼尸体的残片,切口十分整齐,不少覆着一层薄薄的冰霜,在夏日里经久不化,便可想见那刀刃是何其寒冷。
山道尽头是一片空地,苏溪亭背对着他站在当中,镰刀提在身侧,刀尖弯曲点地,脚边的草地浸满了血液。她听见声响,回过头,脸颊上沾着一抹发黑的血迹:“哟,你怎么来了?”
“我的天,这是你干的?”赫兰千河四处打量,周围全是断成截或者片成片的黄鼠狼,“至于么?”
“他们居然给怀雅下|药,皓玥堂的靳师兄也中招了,两人现在还没醒,”苏溪亭恨恨道,“要不是余师叔说要审,我非得把这一锅端了不可!”
赫兰千河手里提着的黄鼠狼瑟缩着不敢发声,但苏溪亭一眼就看见了她:“赫兰兄,我们抓的够多了,不差这一条。”
“算了,人家给我带了路,”赫兰千河提着黄鼠狼,“说吧,你住哪,看看能不能把你嫁妆找回来,然后打哪来回哪去。”
苏溪亭闻言“切”了一声,扭头找余圣殷去了。赫兰千河找到了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的一处洞窟,挖开泥土,帮黄鼠狼掏出一个小箱子,里边有五粒红色的琉璃珠。黄鼠狼姑娘破涕为笑,拿她不知是死是活的倒霉相公的垫床铺打了个包袱,等捆仙索一松,就朝着徐州的方向跑了。
赫兰千河叹息着连动物之间都没有真情,找到余圣殷所在的山洞,里边地上铺着干草,桌椅看着像是给人用的,两位昏迷的同门被安放在一处干净的位置,边上没有喝茶的三人照看着。赫兰千河猜这族的长老估计已经能长时间化形,果不其然,他越过苏溪亭与余圣殷的肩膀,看见一个黄须黄发的中年人靠在角落,左臂连着左肩被削平,上边覆着一层白霜。
余圣殷回头看了赫兰千河一眼,算是个招呼,说:“他不说。”
苏溪亭提刀冷笑:“那就再卸他一条胳膊,看他拿不拿得出解药。”
“别啊,他都快死了,你这样没用,”赫兰千河过去蹲下,看着长老的眼睛,“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
“交易?把我们卖给闵水?好像岳西山那群蠢货一样?”长老的眼睛在血污里显得格外透亮,“好一招借刀杀人,仙道已经虚伪到这等地步了?”
“他说什么?”赫兰千河站起来捂着嘴问苏溪亭。
边上照看乐怀雅与靳钲鸣的三名弟子中的一名忍不住斥责道:“少胡编乱造!我们是好意才将你们送回百越,否则早把你们全扔给天一派处置了!”
“送到百越?你们这是要送葬我全族!”
余圣殷把苏溪亭与赫兰千河拉过去,低声说:“我师父临走前说,这些鼬族当年离开百越,其实是出逃。”
长老声嘶力竭,鲜血融化了伤口的薄霜:“狐族嗜杀成性,什么时候容得下我们?!你们同他们沆瀣一气,骗得了岳阳河却骗不过我!”
“那可真的谈不下去了,”赫兰千河瞥了长老一眼,“其余鼬族呢?试试他们,看看能不能问到解药。”
这话落入长老耳里,他冷哼起来,带动伤口撕心裂肺地疼:“解药?哪来的解药。”
苏溪亭:“你再说一遍。”
长老狰狞大笑:“那可是你们仙道的至毒,我们这群妖怪、又怎么会解?你那两个同门,就等着给我全族陪葬吧!”
余圣殷赶紧拉住苏溪亭,怕她如他刚到时那般再次大开杀戒;赫兰千河则问三位清醒的弟子:“你们喝的茶还有吗?能不能让我看看?”
一位女弟子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锦囊,取出几根草叶:“就是这个,我是百春堂弟子,可也没见过此物……”
“靠!”赫兰千河吓了她一跳,“老苏快把人带回去!这是剪铃草!”
谢晗光吹着茶盏,悬在茶水面下的叶片微微摆动,他望着鱼尘欢的空位,浅笑着说:“沈真人一回来,鱼真人便去了,贵派如此尽心,想来朝廷必然十分感激。”
“谢真人客气了。”南宫煜文坐在上头,完全猜不透谢晗光的来意,声音稳如泰山。
沈淇修目光平视前方,仿佛没听见谢晗光的话。
“沈真人上次以一人之力便解了雍州之困,在下还没来得及谢过,今日连同天一派夏掌门的份一并谢了。”
沈淇修心说你这么随便就代表了夏掌门,人家恐怕不乐意,随后南宫煜文的目光便落在身上,沈淇修才明白鱼尘欢与公输染宁帮他把事情给压住了。
南宫煜文听说的版本里,万仞关是三派共同施法封住的,现在一想也觉得不大可能,就凭茅山派干过的事,别指望其余两派能支援一根指头。但掌门认为即便沈淇修有所隐瞒,也是门派内务,便有意揭过此事,说:“事情已经过了,倒是谢真人今日到访,可是公务?”
“我们又不是天一派,哪来的公务?”谢晗光笑着说,“就是来提醒南宫掌门一声,今年暴雨频繁,恐怕有得有流民闹事,六年前贵派与宣明派收留了不少灾民,邹元德就跟皇上嚼过舌头,竟然说贵派意图敛聚暴民与朝廷分庭抗礼,幸好皇上圣明未曾相信。”
“所以呢?”沈淇修问。
“今年若是如同六年前一般,还望贵派慎重,”谢晗光的声音压得极低,“夏随春这些年以清理门户为由,将天一派中亲近朝廷的高手处理得七七八八,邹元德是最后一个,宫里发觉时已经晚了,眼下天一派全由夏随春一人调度,她便想要将皇帝的火引到南边,还请南宫掌门千万当心。”
沈淇修斜睨着谢晗光:“真人如此热忱,我派无以为报。”
“沈真人不信在下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如今茅山的敌人绝非贵派,”谢晗光说,“清虚派安然无恙,便是对茅山的帮助,我派感激不尽。”
话说到这份上,南宫煜文不相信也得信了。严霄宴估计这几十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夺回冕山,再冠以西茅山的旧名,巴不得夏随春出点意外也合情合理。
此时周煊容自门外出现,步履匆忙,后边第五铏之更是火烧眉毛一般闯了进来:“报告掌门,派往上川的弟子有两人身中剪铃草毒,此刻命悬一线!”
周煊容道:“公输真人已经动身前往,只是路途稍远,怕药供应不上,弟子立即带人前去将伤者带回。”
“快去。”南宫煜文揉着眉心,糟心事一件接一件,额头突然剧烈疼痛起来,似乎是灵力瞬间失控了。南宫掌门压制住灵力的乱流,平复呼吸,对谢晗光说:“真是抱歉,门派事务繁多,恐怕不能招待真人了。”
“在下要说的都说完了,南宫掌门保重,”谢晗光起身离开,忽然对坐着没动的沈淇修说,“沈真人那位弟子还好么?”
“一切安好,多谢真人挂念。”
谢晗光轻笑一声,在正清宫外站了一会儿,等到第五铏之匆匆经过便拉住他,关切道:“第五堂主,两位中毒的弟子中,可是有堂主的徒弟?”
“是,”第五铏之心急如焚,“真人怎知……”按理说谢晗光应该不认得他才对。
“除了张、齐、崔,京中就数第五世家,”谢晗光说,“有句话还是要对堂主明说,剪铃草无药可解。”
“我知道……”第五铏之吐出一口气,早知道就不该让靳钲鸣过去,万一那孩子灵脉尽断,甚至丢掉性命,他真的宁可拿自己去替他喝了那杯茶。
谢晗光蹙着眉,掂量着皓玥堂堂主的分量,盘算着究竟要不要卖对方一个人情,最后说:“其实要是能救过来,灵脉断了也无大碍,不知贵派可有一味名为‘芷萧’的药材?有了此物,加上用人身补气,调养个三五年,也能恢复个八|九成。”
“多谢真人提点!”第五铏之刚有些欣喜,却又忧虑起来,“我也不清楚门派是否有这等药材。”
“芷萧生于西域,我那里也只剩一株御赐的,”谢晗光道,“若是第五堂主寻不到,写信告之于我便是。”
“这……”
谢晗光:“不必客气,仙道本是一家,别折了一个好苗子。”
余圣殷背着靳钲鸣、公输染宁抱着乐怀雅御剑返回。剩下五人与姚烛派来的人接上头,把上川的鼬族打散了修为放了。苏溪亭原本要求一刀一个不留活口,给赫兰千河好言好语劝住了,才赶回去看乐怀雅。
那三名弟子说,他们好不容易才说服上川鼬族的族长出来面谈,对方自然不愿意接受朝廷的约束,乐怀雅同他讲了半天才摊牌,长老无法,只好接受举族迁徙的建议,毕竟落山狮族的例子摆在那里。但一听说是迁回百越,长老的脸色就变了,接着送上那杯要人命的茶。
乐怀雅是最能说的,口焦舌燥也没留意茶叶形状,等到感觉不对,第一时间摔碎杯子警示同门,可还没站起来就倒下去了。
苏溪亭在山坳里找到他们时,一股邪火烧上头,提起镰刀逢人便砍,后来逢黄鼠狼便砍,最后还是御剑下落的余圣殷架住了她的刀刃。
日落时分,万松阁里点起烛火,公输染宁与宋柳君忙得不可开交,给两人割脉放血,才确信将毒素排干净。向椅琴替乐怀雅擦着额头,苏溪亭替她包扎手腕,问一旁的公输染宁:“师祖,她还能修仙吗?”
公输染宁神色凝重,半晌说:“我会尽全力帮她。”
苏溪亭看着乐怀雅小姐的脸,忽然想起那日|她与自己站在山道上,望着御剑飞行的同门说“三年之内我一定能学会”的模样。
而在隔壁间,第五铏之悄然离开,没有惊动任何人,回到房里给谢晗光写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