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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雍城只有一条主干道。还是一座小镇时,此道两旁就有不少店铺,向南来北往的客商兜售吃食杂货。如今的华雍城作为雍州最繁华的城市,从前夹到排开的脚店消失在崭新高楼的脚下,临街的窗子扇扇大开,里边飘出的香料味与菜油气在大街上空混合。底下的人群里不时有一两匹马拉着板车穿过,货物箱子上挂着铃铛,即便很远也能听见;远处有人搭台子唱戏,念白在鼓声里听不清晰。
北漠的彩砂漏斗、通州的烟熏腊肉,东海的贝壳,京城的灯笼,一样一样从挑起帘布的缝隙里闪过去,苏溪亭忍不住感慨:“真热闹啊。”
“是啊,跟盂兰盆会差不多。”赫兰千河说。
“那是什么?”
“日本的祭典,有一年去京都正好碰上。”
“有闲有钱就是好,想出国就出国,早知道当年就报商科,去他的实验室。”
沈淇修问:“你们的世界究竟有多少个国家?”
“两百多个,”赫兰千河说,“怎么?”
“没有打仗?”
“你这什么心态……大部分地区还是比较和平的,都忙着赚钱谁有心情去送死啊。”
沈淇修:“没有哪个帝王不愿意天下归附。”
赫兰千河:“上一次几个帝国开疆拓土,搞死了七千万人,下一次重新划地盘之前,总要先把家底攒好。”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地盘只有那么多,别人死总比自己死好,”苏溪亭耸肩,“九州除了大许,就只有几个属国,也是挺怪的,之前有没有其它朝代?”
“前朝国号为‘梁’,建国不到五十年便群雄并起,大许开国皇帝从雍州起兵,十年平定天下。”
赫兰千河:“难怪皇帝这么着急雍州。”
“丢了雍州,大许等于失了门户,任何人在此驻守,都会为皇帝所猜疑,”沈淇修说,“九州虽大,却只容得下一个王朝。”
三年前新平府的大户全迁到华雍城,一时间城中心房价达到了几千年来的峰值,官府惹不起本地富人,只能把驿馆盖到西南城墙边,进出极为不便,故他们在城里兜转的时间足够从南门到北门走个来回。
驿馆里空空落落,只有零星几个扫地的下人,公输染宁对门房说他们人多,能不能安排两个院子,门房咧着黄牙抱歉:“对不住了,咱这地方小,总共就一个院子。”
公输染宁没想过这回事,只能把最大的房间留下,招呼沈淇修等人进去。
门房让几个车夫把马牵到马棚里,自己则把手往袖子里装好,缩在墙边的椅子上晒太阳。
忽然一匹老马颠着步子路过,上边的人丢下一份邸报,正好落进门房怀里:“哟,还在呐?这个点儿怎么不回去陪陪老婆?”
门房一看是送信的来了,说:“今天里边来人了,好像还是从京城来的。”
“那你怎不进去伺候?兴许能讨几个钱花花。”
“人家一身贵气,我这种粗人哪伺候的来,”门房说,“怎么这次又送晚了?不怕局里削你?”
“切,不才晚了三天,上回迟了五天也没人说啥。刘头他儿子哪次不是晚上十天半个月,我都算勤快的,”马上的人拍了拍老马骨骼崚嶒的脊背,“还不给我配匹好马,都不是东西!”
京城在各州府设驿馆,同时配有信差,每隔五日将首都的消息传达各处,平日里没人来,门房也就把邸报拿去引火,毕竟纸好易烧。
跟信差搭两句话,门房将邸报拆开,里边写着京城的消息,他认不得几个字,只勉强认出一个“邹”,貌似他家隔壁卖炭的媳妇就是姓这个。
今天既然驿馆里来了人,干脆做点事,门房将邸报展开,蘸点热水黏在旁边的墙上,风一吹就给冻住了。
日中刚过,崔芷璇在炕上给三人各自铺好床铺,说:“好了,今晚就睡这,钟离你在中间。”
崔钟离不高兴,总有种被姐姐保护的感觉:“为什么!我又不小了!”
崔灵鸳:“对啊,他都不小了,让他睡地上去,三个人挤死了。”
“行啦,”崔芷璇把二人往门外推,“不是要给钟离买袄子么?现在就走。”
出门之后路过张家三人的房间,张烒远坐在椅子里翻书看,一瞧见崔钟离,冷笑一声。刚好被竖起耳朵的崔钟离听见,他顿时生出停下脚步扭头回房温习的念头。
崔灵鸳扳着堂弟的肩不让他动,大方地冲着张烒远打个招呼:“张师弟,我们去街上逛逛,要同去么?”
“不了,你们买些女孩子的东西,我去干……”
“——去啊,怎么不去?”张栻迢的脑袋从里屋伸出来,转脸谴责张烒远,“三弟啊,你自己的被窝就别要二哥帮你铺了吧?平常不见你看书,这个时候倒挺装模作样。”
张烒远愤怒地看他一眼,把书拍在桌上进去了。张栻迢笑嘻嘻地出来说:“别理他,他就这样,我去,帮你们拎东西。”
张栻迢年方十九,正是擅长调笑的年纪,口气略轻佻,却不招人厌,崔灵鸳爽快答应:“好啊,走吧。”
“那我们走啦!”张栻迢扭头冲着里屋喊了一句,“三弟你要带东西不?”
“不要!”
四人说笑着离开院子,张礼真坐在床边的凳子上,问:“他们去哪?”
“我哪知道,这边真是穷乡僻壤,连个上元节都要折腾这么多日子。”张烒远抖开一床棉被,“连个被套都没有。”
“两位师祖呢?”
“对面中间正屋里,余师叔、赫兰师叔也进去了。”
“齐师叔呢?”
张烒远:“刚刚进去,然后又出来了,不过苏溪亭进去之后就没出来。”
张礼真早就感觉两位尊仙有意不让他们插手一些关键事务,也知道清虚派对几大世家的势力在门派中肆意发展有些忌惮,这些年对于世家子弟的疏远渐渐由水下浮上水面,他担心这后边是不是也有皇帝的意思在。
张礼文与张礼真的曾祖父、祖父都曾官至尚书令,后祖父因尚书省被撤、六部归皇帝直接管辖,萌生了致仕之意,在朝廷的再三挽留之下,退居崇文馆,给尚是太子的赵剡讲学。如今张礼真的父亲正在给太子赵璟讲学,再加上国子监里那帮成天打笔墨仗的张家门生,自家也就比齐家差点。
难道是皇上看不惯祖父或是父亲的学生在朝中议论政事,决定借着清虚派敲打敲打?张礼真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家里往来的人尽管职位各异,却多有读书人的风骨。往好了看是直谏犯颜、匡扶济世,往坏了看就是迂阔死板、好高骛远,没事爱给皇帝挑刺,要命的是这些人还喜欢打张家的旗号。难怪大哥把两个嫡生子都送到门派里来,看来真的是有淡出朝廷的意思。
想到这里,他不禁替张式遥叹了口气,希望过些年大侄子殿试之后,下放到地方去,远离朝堂纷争,安稳度过一生便好。
对面的正屋门窗紧闭,公输染宁将一张地图铺在火炕的矮桌上,自己与沈淇修坐在两边,三个晚辈在旁边站着看。
“柳杨枫手下有一千步卒,五百骑兵,新平府与愬远镇之间隔了七八个村庄,能让骑兵长入的只有两个,都在官道旁边,”公输染宁指着地图上的两个村落,手指向南移至新平府附近,“现下两个村落都在柳杨枫设的路卡北边,但这三年来他却没有新的动静。”
“按理说官道都断了,也该造反了,”赫兰千河说,“在这种地方驻军,越拖粮草越少,他是怎么支持这么久的?”
公输染宁:“朝廷也不清楚,本打算就放着,没料到柳杨枫会收留北漠的流亡道者。天一派此前派人前来,却他们自称南华派门徒,这些人原本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没想到竟能让天一派铩羽而归。”
“南华派……那都是将近一百年前的事了吧?”苏溪亭问,“修为不够,连保持相貌都做不到,他们是怎么在北漠活下来的?”
“据天一派弟子所言,这些人当中有几个白发老者,甚是厉害,其余的年轻许多,修为几可不提。”
沈淇修:“师兄能否将天一派弟子落败一事细讲一遍?”
公输染宁点头:“这批弟子在上年九月分开走小道进入愬远,汇合时遭到一批道者的埋伏,对方并未施法,而是放出了十几头北漠异兽,天一派地处兖州,并不熟悉如何应对,能够及时撤回已是不易。”
“异兽?”赫兰千河脑子里交替出现长角的猩猩、两个头的蛇以及十条腿的羊驼。
沈淇修:“南华派本就擅驯化之道,当年替宫中引进了不少奇珍异兽,康王夺位之后便慢慢消匿踪迹了。”
赫兰千河心说这不是临溪楼正在干的事嘛,问:“如果柳杨枫带着这一百个人,能打下整个雍州吗?”
“打下来容易,守住却难了,”沈淇修说,“若是以道者的身份开战,必然引来整个仙道的围攻。”
“光靠一千五百人又打不下来。”赫兰千河补充。
“所幸他也清楚这些,”公输染宁道,“得找个机会跟他碰个面,若是能将他劝动最好。”
苏溪亭:“劝不动呢?”
“那对我们最有利,”沈淇修说,“正好让他们留在新平府。”
公输染宁知道沈淇修的意思,却还是有些犹豫:“到底都是同门。”
沈淇修提醒他:“柳杨枫也曾经是。”
公输染宁明白师弟的意思,他最信任的徒弟,离开门派之后竟能毫无顾忌地带着道者陈兵边界,全然不顾及往日里门派的恩情,只能说自己当初瞎了眼。如果不是他非要亲自对付柳杨枫才放心,他一定会让习惯性快刀斩乱麻的鱼尘欢代替自己解决世家的事。只是到了如今他生出一些担忧,八年不见,柳杨枫还是像当年那般自信骄傲甚至有些狂妄吗?
“师父,”外边齐桓景敲门,声音有些急切,“京城传来消息,跟天一派右护法有关系。”
公输染宁对余圣殷点头,后者立刻过去开门。齐桓景拿着四角粘着冰的邸报进来:“原定在天牢内处决,没想到让人跑了,最后只能乱刀砍死在街上!”
“十九日的消息,现在都快二月了……”苏溪亭腹诽信差工作效率低下。
公输染宁一把将那张纸抓在手里反复浏览,脸上写满了不可置信:“……原依天一派门规,斩断灵脉,夺其金丹,后赐鸩酒……人犯杀狱卒十五人,避走南门,守军力战,斩之……”
赫兰千河与沈淇修对视,暗道段云泉真的对自己师叔下手了,只是这种情形下,邹元德能冲出天牢,真是匪夷所思。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公输染宁对齐桓景说。此事尽管骇人听闻,却不是手头最要紧的问题。
齐桓景低下头:“是。”现在他能确定,如果公输染宁先前只是没把自己当接班人来看待,那么在他被堂|妹齐晚思逼着交出二十张镇命符之后,他在师父心里永远都是个叛徒。不,也许在柳杨枫被逐出门派之后,所有姓齐的人在公输染宁心中,都是叛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