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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廿七,早晨下过一场小雪,京城的天上投下几道阳光,却也像是吊在半空,稀稀拉拉地抖落一点热度。
赫兰千河站在院子当中,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指,拿出竹笛。
吐息渐渐平稳下来,曲调完全被他控制住,脚底窜出的暖风肆意奔涌向院子的四角,蓬松的积雪棼然散去,地上三尺顿时飞白乱舞;气息稍敛,笛音转沉,风裹着雪聚集到他身前几步开外,一座雪人骤然成型。
一个长音收尾,赫兰千河拿起脚边的扫帚和簸箕,扫帚插到雪人身侧当右手,簸箕扣再头顶上当帽子,再从松树盆栽里拣出两颗鹅卵石做眼睛。每次施完法头都会晕,且伴随着灵力的微微失控。赫兰千河认定这是上天对他的考验,日日坚持在院子里操控风雪,将近两月过去,他多少猜测到这具身体里的灵力绝对不是普通级别的好。
明日是腊八节,今天街上想必会很热闹。他把笛子插到雪人身体另一侧,转身推开大门,跟守在门口的老兵打个招呼,一溜烟往东北市集跑去。
房中,沈淇修,用手指推开窗缘,看见院子中间的巨大雪人,暖风中微融的雪花被重新冻成冰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转到院子当中,忍不住笑了笑,却忽然发觉雪人身前的地上有一副同样用雪堆成的对联:
悬笔题书卷,翻来翻去还是孙子。
横刀斩蠹虫,屋里屋外全靠大爷。
横批:出去玩。
沈淇修眼角一跳,捏着书的右手一紧,走下台阶。最近对赫兰千河的管束实在过于松懈,这小子自由奔放的本性就暴露了出来,三天两头偷跑出去。不过反正他也没钱,想来也闹不出什么名堂来。
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他总算确定,赫兰千河是那种别人一得罪他就记个千八百年,逮个机会就给人找不快活的那类,危害很小,但有时手段幼稚得令人发指,还及其可恶。
昨夜通过墨菱花收到南宫煜文传来的消息,最近江州鬼祸数量大幅下降,基本可以断定是齐家人所为,南宫煜文此前还认为沈淇修提出的北伐方案过于残忍,现在也不得不支持师弟;另一大事便是妖族王位交替,据弟子往岳西山狐族处探查,闵水狐族王子令芃北上后曾行经江、兖两州,但之后究竟所往何方就不得而知。
南宫煜文希望身在京城的沈淇修能向周边的妖族部落打听消息,同时还要留心齐诤之与齐谌之在朝内的动向。
妖族大多世代居住在百越之地,也有少数部落早年间迁出,在九州分散而居,多年来安分守己,仙派一般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除了兖州天一派,对待妖族别说睁只眼闭只眼,恨不得脑袋上全是眼,虽然有人说他们是为了迎合凡人口味,但总体而言兖州妖怪最少,令芃不大可能留下。
然而,沈淇修想起了有关公输策收留妖物的传言。
他拔下雪人身上的竹笛与扫帚,取下簸箕,广袖挥动,雪人与地上的字化为细小的雾滴向上飞去,在空中渐渐消散。
也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笛子,沈淇修摩挲着竹笛光滑的表面,忽然闻到淡淡的药草香气,神色大动。
三水桥下的水面早已结冰,乌篷船被冻在河道两边,上边蒙着布防积灰;两岸食肆鳞次栉比,青草团子、酒醋蹄、红白油鸭摆在外边,挂着“星货”的小摊铺上摆满了各式小菜,赫兰千河只认得冬笋和腌豆角,其余不只是萝卜还是芋头的东西泡在卤水里,散发着奇怪的味道。
“小哥,是要来点么?”老板搓着手过来。
“不了不了。”赫兰千河摆手。
食肆过去之后便是米粮铺子,已经有很多人挤在门口买做腊八粥的红豆江米等材料。此前皇帝赐银赐绫,根本没地方花出去,幸亏还赐了五百吊铜钱。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赫兰千河最大的感受就是穷,沈老大尽管清逸出尘,从这半年来看存款的确是一毛都没有。赫兰千河来之前本想带点门派里的茶杯灯盏卖掉,结果刚到小官村就发现千星宫的大陶瓷水壶跟丁三家窗口上摆的是同款,连彩绘大公鸡的画风都一样。
黑压压的人头向前挪动。说实话挤在人群当中还挺有意思的,新的旧的打补丁的棉衣来去推搡,各种声音此起彼伏,赫兰千河想,这大概就是挤公交的感觉吧。
不知何时赫兰千河发觉两边挤来两个粗壮的妇女,左右夹击,肩膀几乎要被挤脱臼。关键时刻他侧身向前俯冲,正好扑到盛大枣的布袋前。
“每样一两!谢谢!”
抱着两个纸袋子,赫兰千河去路边买了块饼,叼着悠哉悠哉地往回走。驿馆门口停着一架挂着杏黄车帘的马车,赵璟正扶着书童下地,两名官兵护卫左右。
“太子殿下。”纸袋子太满,稍有不慎红豆就会撒出来,赫兰千河艰难行礼。
“不必了,”赵璟将他扶起,“请问沈真人在吗?”
“……”赫兰千河度量着眼前的情况,“在,请随我来。”
赵璟眉头微锁,不复初见时爽朗的模样,沈淇修将上座让给他,问:“殿下今日前来有何事?”
“邹护法……定罪了,年关将近,处刑不祥,父皇说定在元月十九。”
沈淇修并未表示异议。
“只是、只是……”赵璟喉咙里仿佛有东西卡着,“……我跟父皇说大许开国以来多承仙道恩惠,依照凡人律令处死道者,这、这不合规矩,但是父皇不答应,沈仙师你千万别……”
“邹元德受命于朝廷,自然应循大许律法定罪,”沈淇修说,“清虚派虽不问世事,却并非不*理。”
太子还是太嫩,不论他是真的自己跑来,还是被他父亲派来探清虚派的口风,沈老大两句话轻飘飘地就给推回去了。赫兰千河在后边洗茶叶,听得真切。邹元德大概是哪里得罪了皇帝自己还不知道,他师弟公输策又是个扮猪吃老虎的货色,跟着皇帝合伙把师兄算计了。
“是,是本宫以己度人,望仙师海涵。”赵璟不知道是不是在崇文殿听学听得太久,跟谁面前都一副学生样。
沈淇修:“宫中之事左护法自有决断,殿下无需挂心,上元仙道大会,本座会向众人陈明实情。”
听他提到公输策,赵璟点头:“此次沈仙师与公输护法护驾有功,之事公输护法平日里水火无交,父皇听闻他有个故人一直未能拜入天一派,还特地赐了仙牒。”
赫兰千河把茶壶里的水沥干,重新倒上开水,黄竹茶盘放在一边,心说皇帝连天一派的户口问题都管,到底是闲得可以。沈淇修却知晓那是公输策私自收留的妖族,尽管公输染宁与本家断绝往来多年,血缘始终摆在那里,一听说大哥独子、天一派左护法公输策跟妖怪的传闻,公输染宁立马丢下手里的珍珠粉,写信恐吓侄儿不要在皇帝眼皮子底下犯事,犯了皇家的忌讳,谨记南华派与茅山派的教训,踏实做人,老实修仙。
这么一看事情就明白了七八分。只是不知道那妖族究竟有什么本事,让公输策不惜陷害师兄也要保住。
“请用。”赫兰千河将茶盏放在二人面前。
赵璟对赫兰千河友好地笑了笑,压低声音说:“沈仙师这位高徒出身妖族?我听说公输护法的那位故人,也是妖族中人,兴许父皇是看到这位……”
“鄙姓赫兰,赫兰千河。”
“……赫兰道人,才答应下诏书的。”
沈淇修点头。错了,是因为皇帝需要扳倒邹元德,以仙牒为质联手公输策,赫兰千河的出现完全不在他们的意料当中。他说:“妖族虽蒙昧顽愚,倒不乏可造之人。”
赵璟说:“对啊,齐御史也是这么说的,前天早朝之上,齐御史提议要给九州各地归顺妖族赐金镶玉牒,借此将那些为祸一方的妖邪解决掉。可恨有些臣子食古不化,说妖族奸邪,必然借此作乱。以往妖族作乱不见他们出来,现下我大许富民强兵,九州仙派人心尽在,若不是看他们往日劳苦,本宫定要当堂给个教训!”
赫兰千河正猜测皇帝是不是又要搞招安梁山去打方腊那一套,好让妖族自相残杀,就听赵璟问自己:“赫兰道人,你们妖族当中,如你这般弃暗投明的可有多少?”
赫兰千河特别想说我穿越过来只见过自己一个妖怪,样本数量太少没有说服力啊。但太子殿下的话不能不接,边上沈淇修看着自己,淡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想表达什么,反正没有半点要替自己回话的意思。
赵璟其实十分单纯,认定仙道就是好的,妖道就是坏的,但妖族若是修仙也是好的,坚决认定仙道是正确的发展方向,谈起修仙门派眼里全是虔诚。赫兰千河如果说少那就打了太子的脸,万万不可,说多又缺乏根据,最好还是选个折中的表述。
他说:“妖族……与人族隔阂之深,恐非置身当中便难以想象。若是论起仙派,妖众或嗤之以鼻,或心向往之,然而若是论起何为仙道,却无人可说其中一二,无非人云亦云。”
赫兰千河说得暧昧,赵璟果然皱眉思考起来,这神情落在前者眼中就成了怀疑。
信不信由你,反正都是我编的。赫兰千河望天花板。
沈淇修:“是御史台的齐诤之大人么?”
赵璟的思考被打断,回道:“正是。”
“齐大人所言固然有理,只是若无我道中人,恐难成事。”
赵璟点头:“不错,齐大人倡议北方以天一派为首,南方则需劳动贵派相助。”
沈淇修猜中了,太子今日是来当说客,一国储君前来相求,清虚派若是断然回绝,必然大伤和气,为今之计,只有先拖着。他说:“妖族之事枝节繁杂,还需与掌门商议。”
他说“商议”,可以理解为商议如何招安妖族,也可理解为是否答应相助。与天一派相处日久,赵璟想当然地作第一种理解,端起茶抿一口,忽然想起另一件事:“……其实本宫今日前来,还有一件私事。”
沈淇修看着站在身侧的赫兰千河,示意他先到后边去,对方却歪头看着自己:“?”
“无碍,赫兰道人也是知道的……就是那晚,那个女鬼,本宫觉得十分……可疑。”
赫兰千河立刻明白沈老大刚刚的眼神,太子的私事多半跟后宫扯得上关系,这种宫闱秘辛听了只能让自己在灭口名单里排名有所上升而已,对身心健康没有半点好处。虽然后悔,赫兰千河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邹护法所行之事,本宫如今已不想再谈,只是那名女鬼……”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却不像是极恶之徒。”
废话,那是你亲妈,赫兰千河不自觉地把目光移到地上。
沈淇修:“游魂飘荡无依,仅仅被有心之人利用,想那女子必为良善宽厚之辈,殿下不必多虑。”
赵璟想想信了。赫兰千河送太子回去之后,立刻被沈淇修叫住,对方从袖子里拿出自己的竹笛:“以后不要再吹了。”
不就是写了幅对联嘲讽一下么,至于这么小气!赫兰千河:“那我改拉二胡行不?”
“……”沈淇修看着他不怕死的表情,“有毒。”
“啊?”
“笛子浸了剪铃草汁,一般人天天接触不出三日便经脉错乱,轻则神志不清,重则灵力尽泄。”
一颗炮弹投入赫兰千河的记忆当中,太多来不及梳理的细节闪过脑海,他冲上去抓着沈淇修的衣襟:“叶、叶叶叶雨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