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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早知道要说服端木夜放弃谋反一事困难重重,然而当他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说着令人心惊的话语时,她的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一颤。
她想,他有这样强烈的、想要成为人上人的愿望,她说服不了他,至少目前是绝对不可能说服他的。
海棠望着端木夜,眼里依稀看到了自己和他一起被绑上刑场时,那锋利的刀口在阳光下的反光,耳朵里仿佛听到了围观百姓的叫好声……
她静静地说:“奴婢明白了,是奴婢思虑不周,多嘴了。世子您的愿望便是奴婢的愿望,奴婢为此愿意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要是不这么说,海棠害怕世子会因她“生了异心”而弄死她。
端木夜同样看着海棠。
这一刻,他似乎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人。从前他只将她当个逗趣的丫鬟来看待,放了些心思,却也算不得多少。但此刻,他发现他似乎犯了个错误——她并非他曾经想得那么简单。
端木夜并没有理会海棠那些表忠心的话语,他盯着她的双眼,缓缓道:“你那些个想法,都从何而来?”
一个没有读过书的丫鬟,到底是如何做到回回都能说得头头是道?她的背景,他早调查过,她自小就被卖到齐王府,那之后一切都平平常常。她不会是奸细,但也不该表现得如此与众不同,跟他所见过的那些丫鬟有着天壤之别。从前他有意无意地将那些忽略了,今日却非要得出个答案来不可,否则,即便她对他来说有些特殊,这样一个看不透的丫鬟,继续放在身边,却是不妥。
海棠虽然不知道端木夜此刻心中的想法,但从他的语气中,她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
一个说不好,她恐怕就要交代在这里了!
作为一个经历过多次生死之局的人,海棠早已不会像一开始那样慌乱无措。她怕死,面对危局她依然会害怕,可在害怕的同时,她的脑中却又能飞速地思考着应对之法。
“奴婢……是从书里看来的。”海棠垂下视线,显得有些心虚。
端木夜松开她,似是感兴趣地问道:“哦,什么书?”
海棠低了头,恳求道:“奴婢……还请世子爷先饶恕奴婢之罪。”
“说。”端木夜道。
海棠便道:“之前,奴婢刚认了几个字,便对那些书籍很是好奇。在您的书架上,奴婢找到了一些话本。那些话本里有好多有趣的故事,奴婢便记住了。”
这话也不算作假,她确实在端木夜的书架上看到过一些话本故事,不过当时她可没胆量去翻。但话本故事,说来说去就那么回事,她只要说得笼统一些,别用太过具体的故事情节,应该就能糊弄过去了。
“都是些什么故事,倒让你说出了那样一番话?”端木夜的声音冷冷淡淡的,也不知他是否信了海棠的话。
海棠镇定地说道:“里面都是些关于情情爱爱的故事,奴婢胸无大志,就喜欢看这些小女儿喜爱的故事。故事里面的那些女子,遇到了一生挚爱,便矢志不渝,只求白首不相离。而那些书生,那些王侯将相,却总为了那些荣华富贵,做出令深爱他们的女子伤心的事。那些故事总令人觉得悲伤,奴婢想,这世上总有些事是比权势地位金钱更为重要的,那值得当事者做出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抉择。待那些男子们站在他们曾经梦寐以求的位置,是否会后悔当初负了那样一个深爱他们的女子呢?高处不胜寒,当他们拥有了太多,旁人对他们的感情,便不那么纯粹了。奴婢明白世子爷您胸有沟壑,可奴婢觉得当皇帝也不一定能实现您的抱负,说不定只当个王爷会更自由自在。或许将来您也会觉得,还有些东西比皇位更有价值……”说到这里,海棠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又说多了,忙住了口声音微颤地说道,“奴婢脑子不够聪明,想到什么便是什么,因此惹世子爷不快,是奴婢的不是,只求世子爷能忘了奴婢刚才那些不敬的话,饶恕奴婢!”
从情情爱爱的故事想到放弃皇位,海棠觉得自己这发散思维也是蛮厉害的,就不知道世子会不会吃她这一套了。
海棠的话令端木夜颇感新奇地挑了挑眉。
他知道他的书房里有些话本,那是他母亲曾经看过的。他晓得读了那些话本的女子会有怎样的想法,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母亲便当着他的面悲叹过话本中女子的痴情,为那样一段悲凉绝望的爱情神伤不已。他知绝大多数的女子,也只会从话本中看到这些罢了。可海棠看那些话本的角度,却令他觉得有些意外。自古以来便是男尊女卑,女子是男子的附庸,她们“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而海棠倒好,竟敢对男子的做法大加批判,实在是大胆。
他忽然想起那日在船上,她被刺客挟持,他拿弓箭对准二人时她望着他的眼神。他不会受制于一个刺客,更不会让已知晓他一些事的贴身之人逃离他的掌控,虽然可惜,但若果真没有旁的办法,他会杀了她。因此,她那时的做法,让他觉得意外之中多了丝愉悦。她救了她自己,也让他不用为难,值得称道。
“那日在船上,你可知我是准备一箭杀了你的。”端木夜忽然说道。
海棠本凝神等待着世子对自己刚才那一段“诚恳”的话的回应,没料到他竟会说出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她顿时一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端木夜皱眉道:“抬头。”
海棠不得不抬起了脑袋。
“将来我让你回话,你便看着我。”端木夜道。他看着她,不放过她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
“将来”……如果她跟世子的对话不能让他满意,她还会有将来么?
“是……”海棠应着,缓了口气才抬头看向端木夜道,“奴婢……奴婢知道。”
端木夜似乎并不意外,他牵起嘴角,笑问:“你怕么?”
“奴婢……怕的。”海棠不敢说谎,实话实说道,“奴婢怕痛,也怕死,那日也是如此,奴婢知道自己没用,竟被刺客劫持了,给世子爷添了麻烦。幸而当日托了世子的福,让奴婢得以从那刺客手下逃脱。”
“倘若我此刻还要你死呢?”端木夜忽然冷笑一声,“你乱动我的书,又劝我些本不该你去想的事,像你这般胆大包天的丫鬟,留着也是祸害。”
端木夜又转回来的话令海棠下意识就想趴下求饶,但想到他之前的提醒,她只能强迫自己望向他,尽量保持镇定地说道:“启禀世子爷,若您真要奴婢死,奴婢便只能赴死,您是奴婢的主子,奴婢没有拒绝的权利。然而奴婢必须澄清一点,奴婢真的是非常胆小,若不是害怕,奴婢也不会说那些话。请世子爷放心,奴婢绝不是祸害,若您留着奴婢,奴婢总能对您有用的。”
端木夜不置可否地笑了:“你一个小小的丫鬟,能有何用?”
“端茶递水,更衣布菜,您无聊的时候还能给您逗个乐。”海棠硬着头皮回道。这些事,李长顺其实也能做,她能做而李长顺不能做的,是有一件,但她不想提。
果然听端木夜道:“你来之前,这些事自有人做。”
海棠望着端木夜,他是真要把她逼得无路可走吗?
“奴婢……奴婢觉着自己比旁人有趣多了,倘若您暂时厌烦了李公公,有奴婢作为替换总是好的。”海棠回道。
端木夜久久地看着海棠,却不说话。
海棠被他看得心慌,她无法完全摸清他的想法,她是死是活,不过就在他的一念之间。
“爷,到了。”马车忽然停了,外头传来李长顺恭敬的声音。
海棠的心一瞬间提起,又飞快地落下。
端木夜忽然倾身靠近了海棠,两人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他的右手抚上她的脸颊,又游走到她的脖子上,在这细嫩脆弱的致命之处流连半晌。确认了这样的触碰确实不会让他讨厌后,他微微侧头,嘴角冷冷地牵起个弧度,眼睛里却含着莫名的笑意:“你的命,便先留着吧。”
当端木夜忽然靠近自己后,海棠的身体便猛地僵硬了,她紧张得连咽口水的动作都不敢有,任由他的手如同冰冷的蛇游走在她的肌肤上,直到他说出这话,起身走下马车,她才彻底放松下来。
暂时安全了!
海棠不敢给自己太多时间庆幸小命得保,她忙起身,跟着走出马车,没等李长顺搭把手就跳下了车。
李长顺:“……”
海棠脸上挤出个笑道:“多谢李公公。”
李长顺不知道海棠和世子在马车里发生了什么,但看她那不自然的神情,他便忍不住暗暗猜测些有的没的。
不过几日前发生了的刺客事件令皇帝大为震怒,除了让太子彻查刺客到底是何人派来的之外,宗学里也加强了守卫,到处可见刀剑加身的侍卫。而马车停下后,就有一队侍卫过来,要求搜马车。
端木夜面露不豫之色,但想来之前几日也是如此,他未曾说些什么便拂袖离去,姚炳不紧不慢地跟在世子身后,李长顺赶紧跟上。海棠也想跟上,侍卫首领却拦住她道:“前几日未曾见过你,你是何人?”
“我是世子爷的贴身丫鬟,前几日因病未能前来。”海棠低眉顺眼地说。
“身上可曾带着刀剑等东西?”侍卫首领又问。
“未曾。”海棠老实道。
侍卫首领看了端木夜一眼,发现他根本就没管海棠这个丫鬟,愈行愈远,便大着胆子道:“必须搜身!”
海棠一愣,搜身?
她下意识地看向端木夜,他已带着李长顺走远,似是听到这边的纠缠,他停住脚步,侧身回头看来,表情淡漠。李长顺看看世子的表情,挪了挪脚,终是没敢过来。姚炳眉头微皱,却在看了世子一眼后保持了沉默。
海棠又一次忍不住在心里诅咒端木夜。当他的丫鬟,不但要被他欺负,还要被外人欺负,简直不能更惨!现在,她还是只能靠自己了!
海棠四下环顾,对那侍卫首领道:“侍卫大哥,搜身可以,但男女有别,还请您找一位嬷嬷过来。”
“这儿哪来的嬷嬷?事关太子殿下的安危,不搜身你便不能进去!”侍卫首领大声道。
海棠见他表情似是刚正不阿,可他这逼着要搜她身的行为,怎么想都不对劲。刚刚死里逃生就令海棠心里憋着一把火,此刻见对方咄咄逼人,她便仗着自己的大丫鬟身份冷笑一声道:“我好歹是世子的贴身大丫鬟,岂容你如此欺侮?你去问问世子,他是不是容许!”
至少她现在还是世子身边的大丫鬟,她丢脸了就是世子丢脸。
侍卫首领表情一窒,下意识地看向世子,发现世子正看着这边,但表情淡淡的,似是没有任何异样,再加上他背后有太子殿下撑腰,他便大声道:“太子殿下的安危比任何事都要紧,你若是不让我们搜身,便不能进去!”
海棠瞥一眼世子那儿,见他还是一句话都不说,她也怒了,对那侍卫首领道:“不进去便不进去!你派人盯着我好了!”
说完她掉头爬上马车,看得周围的侍卫一阵目瞪口呆,这小小丫鬟的脾气,也真够大的。
吼了一阵,海棠顿觉神清气爽。整天在世子手底下各种压抑,像这样大声喊出自己的不满,真的是浑身舒爽。她坐在马车里面,靠在马车壁上,想着最好世子他们就那样去上课别理她了,她就在马车里躺一躺睡上一觉,不知道有多舒服。
可世子显然不会让她如愿,只听外头传来李长顺的声音:“几位大哥,海棠姑娘确实是世子爷的贴身丫鬟,请放行吧。”
“但她形迹可疑,太子殿下有令,必须保证没有刺客混入宗学!”那侍卫首领却不肯卖这个面子。
李长顺的声音也变得尖细,失了耐心怒道:“你这是不将世子爷放在眼里?还要不要你的狗命了?”
听着外头李长顺的声音,海棠想起了狗仗人势这个词,用在李长顺身上是刚刚好。思绪一转,她发现这个词用在刚才对那侍卫首领发火的自己身上,也挺合适的……
海棠悄悄掀开马车的帘子向外望去,只见那侍卫首领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跟李长顺作对,分毫不让道:“我只听太子爷的命令!”
海棠心里暗赞一声有骨气,有胆魄,有种你就一直保持下去,就见不远处世子快步走了回来,神情煞是吓人。
他这是……又想做什么了?
海棠觉得刚才世子不帮她出头,可能是抱着“逗”她的想法,虽然这样的“逗”对她来说简直是灾难。可现在,李长顺出头,就说明是得到世子授意的,没想到他这面子,这侍卫首领也不肯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世子会气成什么样了。更别说那侍卫首领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居然句句不离太子,世子能不火大么?
见世子可能又要杀人,一时间海棠有些犹豫。前一刻她自己才刚从没命到小命暂保,现在就要继续违逆世子吗?更何况那侍卫首领还是前一刻为难自己的人。
海棠想起了自己之前定下的如果完成了就是个奇迹的目标,咬咬牙跳下马车。
侍卫首领和李长顺还在对峙,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小命已经危在旦夕。
海棠下车的时候,那些侍卫看到了她的举动,只是疑惑她怎么下来了,并未拦她。海棠也没理他们,大踏步走到那侍卫首领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侍卫首领一愣,奇怪地转过头,还没等看清楚来人是谁,对方便一个巴掌把他拍懵了。
海棠打完人,还特别高冷地冷哼一声道:“狗仗人势的小人!太子爷对咱们世子也是客客气气的,哪里轮得到你对世子不敬?你去问问太子,当日遇刺之时,世子是不是跟太子一道被刺?不知你是哪来的胆子,竟敢怀疑世子爷带来的人!”
海棠那出人意料的举动让端木夜停住了过来的脚步,挑眉望过来。
李长顺目瞪口呆地看着海棠,都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此刻的感受。这个侍卫首领虽然官小,好歹是个官,海棠怎么敢对他动手,还直接扇了个巴掌?这等打人脸面的事,叫对方如何能忍?
毫无疑问,海棠是故意的。刚才对方想要搜她的身,明白着是要占她便宜,她回以一巴掌,就勉强算是对他这种未遂的猥亵行为的回报了。可就算是丢了脸面,对方也还是要感激她的,毕竟她这一巴掌,换来的可是他的命。要是世子爷亲自出手,他丢的可绝不只是脸面了。
海棠想得美,却忘记考虑对于某些人来说,脸面比什么都重要。
在短暂的愣神之后,那侍卫首领面色涨得通红,眼里怒火蹭蹭往上涨,他的手按在自己的佩剑上,怒斥道:“大胆!竟敢袭击我,你一定是刺……”
他话还没说完,海棠便又往他另一边脸打了一巴掌。他方才是想把海棠定性为刺客,这样就算直接打杀了她,也没人能说什么,哪里能料到海棠居然还会打第二下,竟又让她得了手。
“谁大胆?世子跟前,你居然还敢放肆?”海棠一得手就往后退了两步,抬手一指那侍卫首领背后,让他去看看世子现在的位置。
侍卫首领下意识地顺着海棠所指看过去,此刻世子离他不过就几步远。
方才世子爷已经快要走远,现在却在这儿,想到什么,侍卫首领一个激灵,刚刚被怒火挤走的理智又回到了他身上。他想起世子那滥杀无辜的喜好,想起就算他滥杀无辜,也没人能治得了他。当年齐王为了当今皇帝而废了身体,皇帝对他心存愧疚,也因此对齐王世子极为宽待,他如何闹腾,皇帝也不闻不问。他方才到底是如何被迷了心窍,竟敢如此冒犯世子?便是不顾及自己的小命,也要想想自己的家人啊。
想明白厉害关系,侍卫首领头上流下一阵冷汗,他忽然头一低,侧身退开一步道:“海棠姑娘,你是世子殿下的贴身丫鬟,必定不会是刺客。方才是我无礼了,请!”
海棠回以冷哼,大步向端木夜走去。李长顺愣了愣,倒像是跟班一样随着海棠走向世子。
侍卫首领悄悄抬眼看向海棠,又飞快地垂下视线,将眼里的恨意牢牢遮掩。
“世子,让您久等了是奴婢的不是,请您恕罪。”到了端木夜跟前,海棠早把刚才自己那负气不跟着世子走的行为抛到了脑后,认认真真地给端木夜赔罪。
端木夜抬眼瞥了瞥不远处那侍卫首领,后者一个激灵,头垂得更低了。他满意地收回视线,看向海棠,慢悠悠地说道:“方才你不是不愿跟着我进去么?”
什么叫不愿,是不能好吗?都怪你这个主子袖手旁观!没你这样恶人先告状的好吗!
海棠一脸诚挚地说道:“世子多虑了,世子去哪儿,奴婢必定要去哪儿的。”
端木夜扯起嘴角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去。
海棠抬头,刚巧见姚炳对她笑了笑,她一愣,也忙回以一笑。刚要抬脚跟上世子,李长顺却扯了扯她小声道:“海棠姑娘,方才你也真是胆大,不怕人直接拿刀砍了你么?”
海棠微微一笑:“他敢砍我,世子就能砍他全家,我怕什么?”
李长顺一愣,却见海棠已经跟上世子离去,他也忙加快脚步跟去,心里却琢磨开了:海棠跟世子在马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就忽然多了底气似的?该不会真如他所想吧……
李长顺看看前方海棠的背影,再看看世子,心里更加坚定了要讨好海棠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