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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中颜家最隆重的日子之一莫过于颜丙的忌日。
通常来说,越是富裕显赫的人家越是迷信风水,越是诸多讲究诸多排场,颜家也不例外,这一点在颜丙的陵墓一事上体现得淋漓透彻。
颜丙的坟墓坐落在山头,山顶最高处被辟为一方广阔的平台,平台中央是豪华的陵墓,穹起的墓冢四周绿草如茵,远远望去像是铺了一层柔软的绿毡。朝起暮落日出月隐,广阔的草地外围林木蓊郁,枝繁叶茂,葱葱茏茏,景观甚为壮美。
颜丙的忌日挨着重阳,每年此日,颜家的旁枝旁系加上流落在外跟随母姓的子子孙孙汇聚一堂,成群逐队浩浩荡荡地登高祭祖,倒也十分应景。
对这位昔日翻手云覆手雨叱咤半生的曾祖父,颜君还是相当敬佩的,但对于他那三房“妾侍”以及两个比颜柏宏还要年轻的儿子,她就不敢恭维了。
不过对凌韵来说,祭祖这一日无疑是她最吐气扬眉的一日,因为祭祖的顺序严格地按照老少尊卑排列,也只有在这一日,她才能抬头挺胸志得意满地与颜柏宏并肩而立。至于何宁,她有名无份,按照颜家的规矩本该排在颜丙的三个小老婆之后,然而她育有颜家这一辈唯一的孙子,因而“破例”被排在颜思正之后。
颜其慎与阮铃的婚姻早在三十年多前已经死去,颜君听闻为了颜其慎在外面正式认下的两个女人,阮铃也轰轰烈烈地掀起过一场惊涛骇浪,直到颜其慎把颜柏深带回颜家,她这才消停下来。而这一消停,却又矫枉过正,不知怎地潜心信奉起佛教来,褪去华衣锦服,除下珠翠玉石,过起深居简出的生活,一年中最少有半年时光在清幽的寺庙里度过,每年拨到寺庙的香火钱又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祭祖那日沾亲带故的人太多,说是龙蛇混杂也不为过,但没办法,老爷子要的就是这一份子息繁荣的景像。有一年,颜君不知从哪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口里听到一句关于阮铃的闲话,大概就是说她虚情假意地吃斋念佛,焉知不是前半生造孽太多良心难安。颜君一笑而过,但凡站在这里的,哪一个不是趋炎附势之辈,哪一个又敢当天立誓自己上不愧天下不怍地?
纵是如此,阮铃娘家势大,与颜其慎又做了四十多年夫妻,凡是涉及宗祖的场合,无论阮铃在不在,颜其慎身边位置始终属于她。
真正祭拜的情景有颜君看来有点滑稽,一大群人排成两列冗长的队伍,两两一对上前鞠躬献花,一轮下来坟前堆起的五颜六色的鲜花足以盖起一座新坟。
众人自然以颜其慎与阮铃为首,接下来是颜柏宏与凌韵,再然后是颜柏深。颜柏深尚未成婚,按照传统习俗,孙子总是排在未婚孙女之前,也就是说,颜柏深身边的位置本该由颜思正替上。颜其慎对颜君的器重正体现在此,他在所有的族亲面前认下颜君这个长孙女,颜思正纵是孙子,也合该排在长姊之后,于是颜柏深身边的人就成了颜君。
颜君在伦敦求学三年,加上赖在那里不肯回来耗去的一年,实际上她已经四年没有出现在颜丙的坟前。
四年前的颜君堪堪二十出头,在颜柏深的眼里就一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自然不会在她身上多花心思,所以他看她没什么感觉。奇怪的是,如今的颜君站在他身边,他看她哪里都是不一样的。
所有人都穿着黑色的衣服,远远望去像一团黑压压的乌云。距离他近的几个女眷,颜思雅穿着及踝的黑色长裙,娴静文雅,兰心蕙质;颜思雅则穿着别了层层蕾丝的蓬蓬裙,衬得一张小脸娇俏玲珑,清新悦目;至于颜君,她只是简单的黑色长裤加半袖衫,既不紧身也不过分宽松,既不会过分庄重亦不会过分休闲,行走时却又隐约带出几分飘逸。
颜君的一头青丝乌黑而油亮,像一匹质地厚密柔软色泽细腻亮丽的上好绸缎。她长得本来就俊俏而不秀弱,美而不媚,冷而不艳,一头长发高高束起,整个人更是平添了几分清洌的气质,静静立在那里,自有一种不可侵犯的气势。
他就站在她身旁,近到他可以清晰无比地看到她脸庞上细小的绒毛,近到他可以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冷冽的香气。
与她并肩而立,他的内心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般,仿佛只有她站在这个位置才不至于辱没了他一般,又仿佛除了他,谁都不够资格与她比肩一般。她在距离他两拳之外的地方,亭亭玉立,当他们面对着颜丙的墓碑恭恭敬敬地同时鞠躬致礼时,两人的肩膀不经意地靠近,衣服的布料轻轻地摩擦,只是短短的一瞬间,却一股细细的电流从他心间流过,引出酥酥麻麻的悸动。
祭拜结束下山时没有那么多规矩,相熟相好的三五成群走在一起。凌韵要宣布她正妻的“主权”,捍卫她正妻的“尊严”,始终紧跟着颜柏宏的步伐,唯恐落后一步便被何宁钻了空子去。这样一来,颜君成了落单的一个。
以颜君的身份,主动上前奉承巴结的不在少数,她秉承着“不拒绝,不正视,不答理”的三不原则,渐渐地打她主意的人终于觉得自讨没趣地散去。结果一大班子人乌拉拉地往山下走,你来我往谈笑风生,只有她旁若无人地欣赏着山路两旁的风景,成了异类而不自觉。
九月重阳,道是秋高气爽,其实天气还相当炎热。颜君虽穿得尚算清凉,走着走着身上还是出了一层薄汗,连带光洁饱满的额上也泛起了一层朦胧的雾气。她掏出手帕纸揩了揩额上渗出的汗水,觉得喉咙干渴得厉害,想着要是记得带瓶水就好了,刚这么想着,一瓶矿泉水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里,透明的水在午后阳光的穿透下亮得颤晃晃,而握着水瓶的手指修长有力,骨节分明,中指靠近食指的一端有一层薄薄的茧,应是长期握笔留下的印记。
她抬头,颜柏深的脸映进她的瞳孔。
其实颜柏深与颜君是半斤八两,二十年来同居一屋檐下,朝不见夕见,他没认真打量过她,她同样没有仔细观察过他。他的面容在她脑海里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这是第一次,她如此近距离地看他的五官。
颜柏深这个人,英挺的眉,狭长的眼,高挺的鼻梁,凉薄的双唇,你说他好看也是可以的,但他真正的魅力在于其身上独特的气质。三十出头的年纪,身上找不到一丝丝青涩的味道,恰到好处的成熟,像春华秋实在最适合的季节找到生命中最好的姿态。他在颜氏的商业帝国浸润十余载,走南闯北阅人无数,其眼界手段见识阅历都非常人所能及,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从容淡定的王者之姿更是令人欣慕折服。
颜君无此闲情雅致欣赏他的气度,但这样近距离地细细看来,她惊觉他的眉目间似乎藏着几分连子铭年轻时的影子。不过人有相似,况且他们也不是十分相像,她倒没有往深处想,而是狐疑地盯着他,眼神里传达的信息无非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安的什么心?”
“天热。”他脸色一垮,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好心好意反被质疑,估计换谁都高兴不起来。
他一直走在颜君身边,偶尔他在前她在后,偶尔他在后她在前,她没有注意到他,他却眼尖地见她擦了几次额上的细汗,甚至见她伸出舌头舔了舔唇瓣,他知道她是口渴了。他手上刚好拿着一瓶不知哪个会使眼色的递给他的水,于是想也没想地递了出去,递的时候他几乎忘了她是个谁的人情都不领的主,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总不能因为她一个怀疑的眼神就若无其事地把东西收回来吧?那样小家子气的事情他做不出来。
也许是他懊恼又别别扭扭的样子实在好笑,颜君的脸色缓了缓,浮现一丝浅浅的笑意,爽快地接了过去,道:“谢谢。”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只是露了个清清浅浅的笑容,他便觉得心情无端地轻快起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地扬了扬嘴角,眼底有暖意流过。
山下一行长长的车队迤逦着开往颜家庄园。每年此日,颜家的庄园总是笙歌燕舞,衣香鬓影,热闹非凡。傍晚时分,山珍海味珍馐美馔香气四溢,饭桌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颜其慎看到此番场景,一股无法言喻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心想俗话说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他不仅守住了父辈打拼下来的产业,并且将其发扬光大,颜家的血脉又如此繁盛,他总算没有在父辈的光环上添上一抹晦暗。
杜希臣与颜思雅的订婚请柬早如牒片般纷纷派发了出去,两人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祭祖那样正式的场合以杜希臣的身份还不便出席,祭祖之后的家宴老爷子却有意把他介绍给族人,由此他也出现在家宴上。
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家宴上的席位,自然也是序齿排班分桌而坐,颜君是小辈,她只能与亲缘关系最为接近的颜思雅姐弟三人同桌,而杜希臣是陪在未婚妻颜思雅身边的。
颜君倒是无所谓,反正她要做的只是把流程给走完,但有意寻衅滋事的人不这样想,颜思思就数第一个,她看着颜君时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骄傲得好像杜希臣优秀得天下无双似的,说句不好听的,他再优秀,她也不过称人家一句“姐夫”罢了,况且八字那半撇的墨迹还没晾干呢。
也只能说颜君人缘太差,人家颜思雅人缘好得打没打过照面的都端着一杯酒水上前贺一句“恭喜”,赞一句“福气”,天赐良缘,觅得一位好郎君。杜希臣是名副其实的翩翩佳公子一名,尤其是那双桃花眼,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说不出的缱绻缠绵似迷似醉,与小鸟依人的颜思雅站在一起,颜君打心底里觉得赏心悦目,真真是璧人一双。她没有那个闲功夫去祝福他们,更没有那个闲功夫去诅咒他们,所以,颜思思,你能不能不要每上来一个道喜的人就挑衅地瞪我一眼,你累不累?
杜希臣与颜思雅忙着应付前来客套的一干亲朋,不知道的还以为今天是他俩的大喜日子。颜思思则忙着帮衬他俩招呼上前打照面的众人,百忙之中还不忘时不时炫耀一两句她姐姐与准姐夫之间的恩爱事迹,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故意说给颜君听的,岂料全是枉作小人白费心机,人家颜君压根儿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吃着饭呢。
餐桌上就数两个人吃得最为尽兴,一个是颜君,另一个是颜思正。颜思正年纪小,一天折腾下来,是真的饿坏了,不顾形象地大块朵颐,甚至有点狼吞虎咽,反而显露几分本性的纯粹来。至于颜君,她又不是铁打的泥糊的,当然也是真的饿了,不过偏偏就有些人那么讨厌,不让人好好解决温饱问题。
本来,但凡有点眼色的人或者稍微了解一点内情的人上来都不会傻到去招惹颜君,谁不知道她不好相处啊,更重要的是,她和杜希臣是前任啊,前任变妹夫,不想跟她作对的人都不会傻到拿脑袋去堵枪口吧。就有这么一个不识时务的,在对着颜思雅说了一堆恭维的废话之后,貌似很熟稔地推了下颜君的肩膀,自来熟地问:“颜君,思雅比你小都订婚了,什么时候到你啊?”
桌上几个人脸色都是一僵,抓着筷子的手一顿,心思各异地盯着颜君,紧张又兴奋地期待着她的反应。
这般不懂得使眼色的人颜君可不认识,看年纪跟她是差不多,不过身份可说不准,有可能是像颜思雅一样的“姐妹”,有可能是像何宁一样的“阿姨”,也有可能她得喊对方一声“姑姑”,也许,是阮铃的情敌也不无可能。
吃个饭还能整出这么多事儿,颜君终于忍无可忍,不轻不重地搁下筷子,只是筷子落下时“啪”的一声却清晰地敲进了每一个人的心中,吓得那个女子脖子不着痕迹地缩了缩。可惜已经迟了,颜君似笑非笑地盯着她,道:“如果是有人教你这么问,那这个人真是蠢不可耐,如果没有人教你,是你自己说的,那就更有趣了,”她啧啧地摇摇头,“你真是蠢到不可救药。”
颜君的声线清亮中夹杂几分沙哑,说话时不经意就带着初醒的慵懒,是那种适合叙说童话故事的嗓音,总是给人一种很温柔的感觉。然而此刻,这种慵懒的温柔却像一条铰索,紧紧地勒在人的脖子上。
她冷冷地扫一眼在座诸人,目光冰冷如利刃出鞘,空气中充斥着几分剑拔弩张的味道。
这边的动静不大不小,该留意的人都留意到了。自己的女儿被横刀夺爱,凌韵本就心有不甘,颜君再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被挤兑,她哪里还坐得住,筷子一扔,屁股已经离开了凳子,不防对面的颜君心有所感般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她下意识地已经坐了回去。
她知道自家女儿是个有主见的,她这个做母亲的不但拴不住她,反而时常被她牵着鼻子走,颜君要她不可轻举妄动,她自是不敢不从,只心里那口气实在难以下咽,于是阴阳怪气地盯着颜其慎道:“我们筠筠是个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欺负的?”
凌韵虽然出自名门望族,遇着大事也颇识大体,足以撑起颜家的门面,但总也改不了少女时代爱拈酸吃醋动不动使小性子的毛病,即使对着内心敬畏不已的老爷子,小性子一上来敬畏什么的统统能抛到九霄云外,让人不知是该赞她勇气可嘉呢还是笑她胆大包天好。
不过凌韵是颜其慎亲自挑选的媳妇,当年提亲还是他屈尊亲自上的门,也许是出于这个原因,他对她似乎多出几分对常人没有的宽容,只要无伤大雅,他由得她闹。
阮铃皱起了眉头,心想这母女俩一个德行,行事乖舛,言语刻薄,得理不饶人,还不如何宁一个做小的。阮铃这个人也矛盾得很,按理来说,她应当以己度人非常痛恨“小三”的角色才对,事实上是她“恨屋及乌”,儿子颜柏宏不喜颜君母女,她同样不喜,而是对何宁青眼有加。最重要的是,颜其慎偏爱颜君,那颜君就是她讨厌的人,理由就是这么简单粗暴不可理喻。
都被儿媳质问到明面上来了,颜其慎不好置之不理,只得敷衍道:“自然没人欺负得了她。”说话的同时,那双饱含沧桑与睿智并且依旧锋利如刃的眼看似不经意地从何宁脸上扫过,意有所指,她心底一凛,老爷子的目光已经收了回去。
“颜君,过来!”老爷子漫不经心地唤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
颜君起身直到他身边,低眉敛目,恭顺得挑不出一丝错。
“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被欺负了不会还回去?事后找我哭诉我老头子瞧不起你!”这话说得重,却不是说给颜君听的,这是给她挣脸面呢。
不过,这种挣脸面的方法她却不喜欢,说好听了是老爷子在维护她,往坏里想他此举无疑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她无辜地便沦为众矢之的。
他正对她不肯回颜氏微辞颇多呢,又怎会好心帮她?言外之意分明就是在警告她,他能成就她,同时也能毁灭她。
“老狐狸!”颜君表面上恭恭敬敬,暗地里却忍不住腹诽一句。
趁着老爷子不注意,颜柏深不着痕迹地向她举了举手中的高脚杯,琥珀色的眼眸折射出两道温润的光,笑眯眯的样子儒雅而含蓄,颜君却不会觉得他和善,她知道他平静的表象之下深不见底的城府隐藏着多少算计与凶险,他从来都不是他所表现出的这般平易近人。
“老狐狸!”她同样在老爷子看不见的地方对着他比了个口型。
颜其慎老奸巨猾,颜柏深不遑多让,都是狡猾的老狐狸。
她看见,他似乎笑得更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