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杯倒

荀劺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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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OLO是颜君与林思遥打算推出的品牌名称,也是她们即将开业的服装店店名。

    前前后后筹备了整整半年,SOLO总算在颜君与林思遥的殷切盼望中正式落成。开业前一天,华灯初上时分,两人站在人来人往的路中央远远望着店门前变幻闪烁着的灯光,一种含辛茹苦终于把孩子拉扯大了的欣慰感油然而生。

    SOLO店面不大,却别有洞天,内里十分开阔,进了店门,会有种豁然开朗的明亮。里面的装修也是极其讲究,欧式复古的主调,同时兼具哥特式的神秘雄伟与洛可可式的繁绮梦幻,倒垂的灯饰折射出昏黄的光晕,橘黄色的光线下面无表情的人形模特儿默然静立,华衣彩服不能为其增添一抹暖色。沉郁浪漫的装潢,柔暖的色调,却硬是带出一抹苍凉的森冷来,既唯美,又寂寞。

    SOLO的第一批服饰,全部由颜君与林思遥二人连续几个月窝在工作室里废寝忘食夜以继日亲自设计,亲手打造而成。每一块布,都由她们亲手裁剪,每一针每一线,都不曾假以第三人之手,每一件作品,皆由辛劳与心血凝结而成,饱含激情,梦想,以及抱负。

    颜君擅长设计女装,她设计的女装多如其人,肃杀而庄重,暗沉而华丽的色彩搭配给人以强烈而压抑的视觉冲击,在幽深的灯影下流转着诡谲而迷离的色泽,有时竟让人不寒而栗。林思遥给她的评价是,感觉穿上她设计的衣服就是为了赴一场魔鬼的宴会,还是生死难卜有去无回的那种。

    相比之下她设计的男装温和得多了,虽然仍改不掉一个“冷”字,但好歹冷而不至于寒。不过,颜君的手下很少能出一件“和谐”的作品,即便是她设计的男装以高贵与孤傲的气质为主,这高贵中又往往透着几分格格不入的狂野叛逆。

    总之一句话,颜君的衣服,不是随随便便的什么人都能轻易驾驭的。

    林思遥与颜君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她设计的男装中那股潇洒磅礴的气势是颜君始终学不来的,而她设计的女装中那种流丽自然挥洒自如亦是颜君难以望其项背的,因而她比之颜君其实亦不遑多让。

    林思遥比颜君早一年完成学业,离开学校后深入欧美时尚腹地打滚了两年,凭借其聪慧与才华,尤其是过人的交际手腕,其实也是拼出了一条血路的。眼见着蜿蜒狭窄的山路即将走到了尽头,康庄大道已然在望,她却果断抛下好不艰难打下的根基,凭着一腔孤勇,回到这里,重头来过。

    因此论经验,论名气,两人除了在校时拿下的几个奖项外,可谓实打实的新人,要想来一个华美的开场,着实不易。纵使如此,两人辛辛苦苦赶出来的作品往那儿一挂,气势亦颇压得处场。

    然而,光有气势是远远不够的,还要有噱头,有气场。为了今日的开场秀,颜君甚至动用了颜家的资源,请来了国内知名度最高的几位时装模特儿,专门为她走这一场秀。

    当然,这场秀几乎没有观众,除了她和林思遥,就几位时装杂志的摄影师记者。

    林思遥忍不住念叨:“这就是你说的噱头?这就是你说的气场?就只是斥巨资请几位帅哥美女拍几组照片,然后刊在杂志上,顾客就会不请自来了?我还真没见过有人造势能造得这般冷清的!”

    颜君十分鄙夷林思遥毫无技术的质疑,白了她一眼,道:“这是营销技巧。”

    林思遥嘲讽道:“你的营销手段实在不咋的。”

    颜君本不想答理她,后来念在同窗之谊,嗤了一声,说:“SOLO走的是非常明确的高端路线,我的衣服是谁都买得起的?再说,对付那些所谓上流社会的少爷小姐,他们硬气你比他们更硬气就对了,何必平白地自贬身价?”

    林思遥恨得牙痒痒的,瓮声瓮气道:“得,我承认你手段挺高明的,你向来骄傲惯了我理解,但颜君,不是所有人都吃这一套的。”

    颜君决定的事情没人左右得了,因此到了开业那天,林思遥期盼已久的热热闹闹的剪彩仪式,最终以三位身材样貌俱佳的导购小姐站在身后,她与颜君在前面,一左一右并肩而立,一人一把剪刀,一人一刀剪下去草草完结。

    而接下来的一整天,SOLO几乎是毫无悬念的无人问津门可罗雀。到了傍晚六点,颜君心情似乎还很不错,态度与平日无异,对三位显然是百无聊赖垂头丧气的店员说:“今日开业第一天,提前下班。”

    三位小姑娘一听可以下班了,前一秒钟还沮丧着的脸立刻变得欢快鲜活起来,利索地拎起包包脚步轻快地走了。林思遥无精打采地瘫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一脸幽怨地盯着颜君,仿佛在无声地控诉:“我就说了吧,你这个败家女!”

    颜君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好声劝慰她:“走,开张大吉,请你吃饭去。”

    林思遥不为所动,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嘴皮子,弱声道:“还惦记着吃,到时吃不起饭了你养我啊。”她可没有颜君这么好的出身,一身老骨头输不起啊。

    “好,养你。”颜君从小习武,手上的力气可不小,单手就将她从沙发上拉了起来,“出去,要关店门了。”

    “我有钥匙……”后半句还来不及说出口,就被颜君打断了。

    “那你走不走!”颜君的语气已经带上了十分的不耐烦。

    林思遥:“……我也是老板。”

    颜君:“那正好,你锁门,我去开车。”

    林思遥强调:“我也是老板。”

    颜君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林老板,锁门,失窃了你比我更亏,你的衣服比较多。”

    林思遥抓狂:“我也是老板!”

    回应她的是一道窈窕的背影。

    林思遥虽然嘴上神神叨叨总有发不完的牢骚,心里却清楚得很,颜君不是那种心血来潮的人,一旦她决定要做一件事,必定会善始善终。而且她不得不承认,颜君的方法其实很高明,充分利用了人们的猎奇心理,有时候,人最难控制得处的便是自己的好奇心,否则西方也不会有一句谚语叫“好奇害死猫”。

    不过一码归一码,开业第一天门庭冷落是不争的事实,林思遥并不打算就此放过她。她知道颜君最讨厌喝酒,而且酒量极差,三两杯烈点儿的酒就能把她给放倒了,所以……

    “颜君,这一杯酒喝下去,之前的账一笔勾销,怎么样?”她豪气干云地斟了满得快要溢出的一杯酒递到颜君面前,笑得一脸妖娆,颜君好不容易忍住了一拖鞋拍她脸上的冲动。

    “好,我喝。”颜君应得很干脆,接过杯子,头一仰,咕噜几下杯子便见了底。她把杯子翻转过来,杯口朝下,直直地望着林师遥,说:“师姐,可以了吗?”

    实在是她的气势太怵人,林思遥干笑几声,竖起大拇指道:“可以!可以!真够豪爽!”

    颜君微微一笑,脸上的线条柔和了几分,倒是瞧不出任何不悦的端倪。

    “师姐,放心吧,虽然我拥有的太多,反而体味不到梦想的价值,但绝对不会当一个刽子手,屠杀别人的梦想。”

    颜君很少说这么煽情的话,林思遥不禁微微动容,道:“我相信你的。”

    “你知道为什么今天一个客人都没有吗?”颜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为什么?”

    “因为,嗯,我们的照片下一期才发行……”

    “啊!”林思遥一把扑过来,双手掐上她的脖子,“我要掐死你这个女人,连我都忍心骗,用心太歹毒了!”

    颜君力气是挺大,可抵不过她的胡搅蛮缠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将这个八爪鱼一样挂在身上的女人给扯开,见到林思遥衣衫凌乱头发蓬松的样子倒是有点忍俊不禁了。

    “你这火爆性子什么时候能改?”颜君嗔了她一句,“好消息还没说呢,封面封底全是咱们的广告,等着周一买杂志去吧。”

    “真的假的?”林思遥立刻转怒为喜。要知道,那可是家喻户晓的顶尖时尚杂志,流行的风向标啊。

    “不止,连续三期。”颜君不紧不慢道。

    林思遥又是一把扑上来,抱住她的脖子往她滑嫩嫩的脸蛋上打了个响亮的啵,“君君我爱你!”

    “你恶心不恶心!”颜君嫌弃地抹了一把脸。

    由于心情好,接下来林思遥一改先前处处刁难斤斤计较的态度,能说的好话都说了个遍,把颜君的为人与智慧捧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颜君听得满头黑线,心想这女人的嘴真能说,难怪以前那小肚鸡肠又爱记仇的导师每次见到这家伙都是一脸慈祥笑容满面的,一副师徒情深的样子羡煞旁人,不定就是这张嘴太能说了,死可使生,生亦可死。

    林思遥说得唾沫横飞,颜君只是无动于衷,表情始终淡淡的,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觉她美得心惊,却未免太过冷清,心念一动,脱口而出道:“君,你说你心眼儿那么多,但凡把一星半点用在男人身上,当初怎么着也不至于受此大辱啊。”

    颜君的手顿了顿,自嘲道:“也许。Butanyway,I’mfine。”

    林思遥有点后悔一时冲动口不择言,默默噤了声。

    颜君不是一个会向别人倾诉衷肠的人,自然从不曾在林思遥面前提及过去的太多隐私,结识的头两年,林思遥对她的感情生活一无所知。

    直到林思遥毕业典礼那日,颜君在为她送行的派对上被几个朋友强行灌醉,才在半清醒半迷离的状态下断断续续地说起关于杜希臣的一段往事,林思遥这才知道,原来颜君这样的天之骄女,原来也会遭遇这种一地狗血的戏码。

    “师姐,你觉得他们真的能伤害到我吗?”林思遥兀自沉浸在尴尬与懊恼中,颜君倒是不以为意。

    能伤害到她吗?林思遥还没思考,脑海中先浮出一个否定的答案。颜君这个人,她看你的时候不是真的在看你,她对你笑的时候不是真的在笑,从来没有哪个人能真正走进她的心里,她亦从不曾在乎过哪一个人,论无情,谁又比得上她呢?

    但是,无情的人等同于百毒不侵吗?

    她摇摇头,目光真挚,道:“为什么不能?再坚强的人也会有软肋,每个人都有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地方,而你,最不能忍受背叛。”

    这个回答出乎颜君的意料,同时令她有点感动。只有真正在乎你的人,才会不计是非无论对错,始终设身处地地站在你的立场替你着想,才会感同身受地体谅到你的心情吧。

    颜君只喝了一杯酒,走路还勉强能走出一条直线,但脑袋有点昏昏沉沉。

    “你等着,我去取车。”林思遥叮嘱道。

    “嗯。”她顺从地点头。难得她如此乖巧,林思遥忍不住哄小狗似的摸了摸她的头才离开。

    颜君倚在流光溢彩的餐厅门前,旋转门旁边的光柱散发出一束巨大的蓝光,将她整个人包围其中,不细看的话,她的存在很容易被抹杀在暗沉的夜色中。

    太高档的餐馆一般不会有很多人出入,门庭冷落,加上颜柏深眼力很好,所以才会认出光柱下那张被光线扭曲了的面容。

    他眉头一皱,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倚在矩形的壁柱上,眼帘半阖,双臂环抱,姿态闲散,神情慵懒,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他的注视。

    三步的距离,他便已经与她擦肩而过。

    “怎么了吗?”察觉他犹疑,身边的女伴软声询问。

    “你先进去,我随后便来。”他礼貌地颔首,目送对方在侍者的引导下离开,这才转身回头,走到颜君面前,在离她三步远时,她终于缓缓地睁开半阖的眼睑,眸中波光潋滟,七分清醒三分朦胧。

    她身上的酒气极淡,他还是敏锐地闻到了。

    “醉了?”她半晌不语,他只好出言打破僵局。颜君“一杯倒”的功力他是亲眼见识过的,若非亲眼目睹,他很难相信,居然有人的酒量会差劲到这种惊天地泣鬼神的地步。

    “不是说过再不管我了?”她抬眸扫了他一眼,脸上满是戏谑。

    他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摇头失笑。

    说起来也是陈年往事一桩,颜君十六岁那年夏天,颜其慎出席多年好友的寿宴,当时老爷子身边只带了三个人,助手卫边庭,他,还有颜君。颜君非常争气,一杯香槟就被当场放倒了,宴会结束之时整个人昏昏沉沉得已经找不着北,向来以她为荣的老爷子第一次黑了脸,眉头深锁,万般嫌弃地对卫边庭道:“把人弄回去。”

    卫边庭跟在老爷子身边多年,颜君与他交情不浅,两人私下十分要好,平日时叫他那一声“卫叔叔”比叫颜柏深那一声“小叔”真心多了,但毕竟她娇躯玉体,他哪里敢轻易冒犯,于是灵机一动,对颜柏深道:“颜君就交给你了,我先跟董事长回公司。”成功地把烂摊子撂掉。

    颜柏深很是头大,又是抱又是背的把她带回了家里,细细想来,那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了。不过,后续的发展并不怎么美好。

    回到家后,他顾及她毕竟是个小姑娘,好心地把她背回卧室里。大概是喝的酒本来就不多,度数又低得人神共愤,再算上这一番折腾,他将她放下时,她不偏不倚就在此时醒了过来。她迷糊眨了眨眼,咕哝道:“怎么是你?”语气与刚刚老爷子是如出一辙的嫌弃。这还不算,又补上一句:“颜柏深,你的背太颠簸了,一点儿不舒服。”

    他与她没有起过正面冲突,但两人气场不对盘,面和心不和由来已久,彼此也心照不宣。她觉得每每要叫这么一个比自己仅虚长几岁的人“小叔”实在太亏了,他对这个桀骜不驯的大侄女同样无感。

    她摆明是有意挤兑他,典型一恩将仇报的小白眼狼。他哭笑不得,又不至于与一个小女孩较真,没好气道:“下次不用我管了最好。”虽说不较真,说出的话分明有几分赌气的意味。

    难为她,十年前的“恩怨”还记得一清二楚。

    “酒量进步了。”空气中混杂着浅淡的白兰地的芳香。比起当年的香槟,被一杯白兰地放倒还不算十分丢脸。

    她一双漆黑的眸子犹如深不见底的寒潭,其中散发着的光芒却璀璨得异常攫人。她双臂环抱,头微微一仰,脖颈的弧度优美而高傲,眼角的笑意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她说:“我觉得你这话八成是在反讽。”

    他语窒,深深觉得自己何其无辜。

    “那是因为你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他“语重心长”道,周身环绕着的长老光芒熠熠生辉。

    “难道你不是?”

    “不是。”他睁眼说瞎话。

    “老狐狸。”她哼了一声。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是林思遥去而复返,见到这番光景,下意识便认为是颜君遇上了搭讪的。她对酒后的颜君没有半分信心,当即上前站在她面前,挡住了颜柏深的视线,戒备地打量他几眼,低声问颜君:“朋友?”

    “要号码的,走吧。”颜君脸不燥心不跳地扯了谎,拉着林思遥就大摇大摆地走了,林思遥临走之前留给他一个略鄙视的眼神。

    “老狐狸?”他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玩味地咀嚼着这个新鲜出炉的评价。

    他怎么发现,这姑娘越长大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