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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中灯火通明。
宏治重新披上那件刚脱下不久的玄色家常服,趿鞋下了拔步床,花白的头发微微有些乱,更显出了他脸上的疲惫之色,可他却没有丝毫睡意。
宫人都被他遣出去了,偌大的宫殿单余下他一人。
宏治负手来回踱着步,虽然宫中已经烧了暖暖的银碳,可他仍然感觉的到水磨大理石面上的寒气透过冷硬的鞋底窜至足底,再缓缓渗入血液之中。
目光无意间滑过书案后头那张金碧辉煌却散着无限冷光的赤金二龙抢珠太师椅时,他的脚步凝滞了下来,眼睛无焦距的盯在那里,好像想起了什么尘封往事。
他也是从争储夺嫡的腥风血雨中趟过来的人,明枪暗箭,刀光剑影,一桩桩阴谋,一个个圈套,一张张笑里藏刀的面孔,他到现在依旧记忆犹新,他甚至还清楚的记得自己一奶同胞的弟弟赵王死前溅在他脸上殷血的温度。
宏治的双颊绷得紧紧的。
“吱呀”一阵门启声,崔珃微躬的身子挤了进来。
宏治省过神来,撩摆坐到了旁边铺着明黄团寿坐褥的暖榻上。
“皇上,胡御医过来了,正在宫外候旨”,崔珃垂眸盯着皂靴前缘沾着的雪沫儿。
“让他进来”,宏治的声音与平素并无两样。
崔珃躬身应诺,朝立在外殿的小太监挥了挥手,自己退到一边,将手中雪白的拂栉垂在了臂弯间。
未几,颤颤巍巍的胡御医便走进了殿中。
胡珍青色衣襟上的白鹇补子颜色深了许多。想必是被外头的风雪濡湿了,他搁下肩上的木色药箱,端端正正地行了个跪礼,唤了声万岁。
宏治微微抬了抬手:“沂王怎么样了?”
“启禀圣上,王爷已经无大碍了。毒素已清,只要休养两日,便可痊愈”,胡珍的头埋的低低的,只看得到他说话时乌纱帽上两只桃叶似的翅儿也跟着一抖一抖。
“他中的是什么毒?”宏治厚实的右手搭在了右膝上,拇指上头一只翠莹莹的扳指散着柔意冷光。“毒性如何?”
“回圣上,沂王所中之毒唤作草乌,本身可入药,但用量过大即会导致中毒,好在不是鹤顶红、千鸩此类见血封喉的毒/药。且发现的及时,再加上皇上福泽庇佑,沂王方能安然无恙。”
宏治的指尖在膝上轻扣了扣,默了片刻:“毒素这么快就清除干净了么?”
“王爷服了天下解毒圣药玉露丹,所以能如此快的痊愈”,胡珍如实奏道。
“玉露丹?”宏治眯了眯眼,“这是什么药?何人给他的?”
“玉露丹是江湖郎中陆旷配置的专门解毒之药,贵比千金。江湖上一般的等闲之人即使手中有银票也买不来一粒,因而更加被吹得神乎其神,沂王服用的这颗玉露丹是出自苏州广陵梅琴梅荨府上。听闻陆旷与梅家颇有渊源。”
“梅家……梅仲彝?”宏治蹙了蹙眉,现出了额上三道深深的抬头纹,若有所思地道,“梅荨是梅仲彝的女儿?”
崔珃应了声“是”,道:“安乐公主选亲那日,在后殿抚琴的便是她。”
宏治点了点头。他想起来那日自己似乎还夸过她的琴艺,他挥了挥手。道:“你退下吧,沂王那里多照看着。”
胡珍道了“是”。行了个跪礼,却步退下。
两边的小太监忙拉开高大的红漆槅扇门,外头密密匝匝的雪片随风飘了进来,胡珍颔下的雪须打了个浪头。
外头的风雪尚有停歇的一日,可宫闱的风雨却似乎从未断过。
老御医紧了紧衣领,迈步出了乾清宫。
宏治静静地坐在暖榻上,面沉似铁。
从前不管他们兄弟二人如何闹如何争,都不过是削弱对方的政治力量而已,还从未真正对对方本人动过杀机,可今晚沂王中毒的事却让宏治很清楚的认识到,他的这两个儿子已经到了图穷而匕首现的地步了。
崔珃侍立一旁,正要上前劝主子早些安寝,却见守在外殿的小太监紧步走了过来,踮起脚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崔总管挥了挥手,打发他退出去了。
崔珃从宫人手上接过茶盅,捧到牙雕炕几上,道:“皇上,李大人与蔺大人过来了,这会子正在外头求见。”
“来的还挺快”,宏治执起茶盅,擦了擦盖儿,“让他们进来吧。”
崔珃应了一声,却步退下,片刻后,便引着李舜与蔺羲钦入了内殿。
一番礼仪后,宏治先行问道:“李舜,听说齐王的宴席令爱也去了,那你应该比较了解整个宴会的过程,你跟朕说说,这宴会上都发生了些什么?”辞气平静如水,波澜不惊。
“回禀圣上,前去赴宴的有诸位皇子,小女李砚云与李砚汐,还有苏州的广陵梅琴梅荨”,李舜面颊通红,微微有些喘,估计是走的太急的缘故,“据小女所说,她与沂王同案,所食之物与沂王几乎都一样,单除一盘烤鹿肉,而且……”李舜有些迟疑。
“而且什么?”宏治略有不虞,“不要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说什么。”
“是”,李舜拱手,接着道,“听说上了这盆鹿肉后,齐王似乎说了一些有明显暗示性的话语……齐王说他只是想提醒沂王,圣上赐的那支百年人参可是续命的药材,可不要一下子随意浪费了,说不定真的有救命的那一天,之后,没多久,宴席便散了,沂王是坐马车回府的,在半路上便开始出现吐血的症状,并且,据齐王府的下人说,在宴会散了之后。齐王曾经将手上的一只玉杯砸到了柱子上,还说……”
“说什么?”
“齐王说……看沂王还能蹦跶几时”,说罢,李舜悄悄抬眸,瞟了宏治一眼。
宏治面色又沉了三分。
上回在朝上赏赐了沂王之后。齐王就曾经在府上放过狠话,说要收拾沂王,这些事他也是有所耳闻的,沂王恰巧又在这个时候中毒,就等于落实了齐王的这番话。莫说齐王说了这些话,即便没有说。沂王中毒,他也是重点怀疑对象。
“那依你看,会是谁投的毒呢?”宏治若有深意的瞥了李舜一眼。
沂王中毒之事,早在他问过御医之后,心中便有所答案了。这李舜是沂王的党羽,他想看看在这个问题上,李舜会如何应答。
李舜垂下眼眸,遮住了眸中的雪芒:“回禀圣上,办案讲求证据,沂王中毒,最有动机的便是齐王,齐王本人也说过不睦之话。而且,沂王是从齐王府出来后便毒发的,所以齐王是最大的嫌疑人”。他声音不响亮,却让人听了有种莫名的信服,“但是,这些都不是直接证据,所以不能证明投毒之人就是齐王。”
若是这个时候齐王在场,肯定是一把鼻涕一把泪。
可宏治却在心中冷冷哼了一声。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结果还是等于什么都没说,这番话乍听上去不偏不倚。好像在为齐王开脱,但实际上就是在暗示。沂王中毒,九成九就是齐王干的,除了他没有旁人。他还说什么办案讲求证据,实际就是说,若皇上你想要弄个一清二楚,那就指派一个钦差,捉拿齐王府的厨役或者一干下人询问,严刑拷打之下,必然会有人招供,不过如此一来,皇上就等于向天下人宣布了齐王是投毒凶手,还会把皇室家丑弄得天下皆知,所以他笃定宏治不会行此下策,那这宗案子就只能不了了之了,既是如此,那就等于抓不到实际的证据,所以不管是不是,齐王这个黑锅都算是背定了,只不过是捅破与不捅破的区别。
“蔺羲钦,你也说说。”
其实宏治不用问都知道蔺次辅说的一定是那句听得耳朵都起茧的“臣附议”,不过,他还是象征性的问了一句,也是希望能看到蔺羲钦这棵铁树开花的奇迹。
结果,宏治还是失望了。
“那你说说此事该怎么处理呀?”宏治瞪了他一眼。
“不了了之”,蔺羲钦几乎是贴着宏治的话尾说的,让人感觉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随口话。
“废话!”宏治手中的茶盅重重一搁,瓷器撞的“咯吱”作响,“沂王中毒,出了这么大的事,对上对下总要有个交代吧,不了了之也得有不了了之的处理办法,你做事就是这么敷衍的么,这个次辅你要是不想干就崩干了,后头排队等的人多了去了。”
天子发怒,李舜与蔺羲钦都忙齐齐跪了下去。
“皇上息怒”,蔺羲钦一个头磕了下去,诚惶诚恐地道,“微臣既说了不了了之,那就有不了了之的办法。”
宏治鼻子里哼了一声,抬了抬手。
李舜徐徐站起了身,蔺羲钦正要磕头起来的时候,却听见宏治又补了一句:“李爱卿可以起身,你跪在地上接着说,说的好,朕就免你的罚,说的不好,这一年的俸禄你就崩要了。”
蔺羲钦的脸瞬间白了,心中默默地盘算着,要是真喝西北风了,那就赖上蔺勖这个白眼狼,去梅府蹭吃蹭喝,说不定还能胖呢!心里想着,嘴上已经说道:“回禀圣上,微臣认为此事的处置办法应该是各打五十大板。”
李舜不由皱了皱眉。
宏治脸色却稍霁:“怎么个各打五十大板法?”
“皇上只需要下一道‘逐客令’便行了”,蔺羲钦直起身子道,“微臣认为,此事的根源还在于两位王爷府上的幕僚,定是他们在王爷背后出各种乱七八糟的主意,搅得两处王府乌烟瘴气,不得安宁,所以不如利用这宗事,将二位王爷府上从各地招纳的幕僚、江湖客等等这些来历不明的人员逐出京城。跟在亲王身边的人定然是要德艺周厚,简达治体的才行啊。”
宏治露出一个“深得朕意”的笑容:“主意不错,明儿早朝朕颁布诏令,你,替朕去办,你的俸禄暂且记下,若是办的不好,明年的也一块儿扣了。”
蔺羲钦委屈地应了一声“是”,与李舜一道退了出去,齐往东边的文英殿而去了。
文英殿是内阁值班的地方,此时宫门已关,二人只能在宫中歇宿。
所以他们并未看见西侧阴暗的墙根下,一个瘦小的小太监瞧着他们出去后便转身跑走了。
外头已交了两遍鼓,雪还兀自落着,簌簌作响,光秃秃的枝干挂满了冰凌子,莹润的如水晶一般。
“品泉,你这个主意对沂王可不公平啊”,李舜含笑道。
“李大人,您目光如炬,下官在提‘各打五十大板’这个方法时,皇上面色便已经好了大半,您肯定也瞧见了,这就说明沂王中毒这宗事皇上他老人家心中早已有了判断,皇上若真是觉得这样的处置方法对沂王不公,那他是不会答应的这么爽快的”,蔺羲钦与李舜一道迈过红漆门槛,动作却比李舜麻利的多,“再说了,下官这个方法对大人您可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沂王府的幕僚杀手少了,那沂王自然会更加倚靠大人您啊,齐王府里的人少了,大人您不是也放心不少么?”
李舜不由大笑了起来还捋了捋颔下微须,片刻后,又面色微敛:“看来你也知道投毒者是何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