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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府东厢房中的大红牡丹撒花软帘轻轻一掀,一位年约四旬的妇人从里头走了出来,五官端庄,严妆锦服,身材保持的很好,远远看去像是一名风姿绰约的妙龄女子,待走近了,方能看清她面上略略松弛的皮肤与细褶。
“嬷嬷慢走”,拟香见她跨出了门槛,轻搁下手中的软帘,一直送她出了二门方回来。
立在沉香木槅扇门前的两个小丫鬟见拟香姐姐回来,忙争着打帘。
拟香提起茄花绫裙裾,一径入了屋子。
外头虽已近午中,但天阴沉沉的,又刮起了北风,怕是过了晌午便要落雨,屋子里显得昏暗,便早早的就掌上了两盏灯,一盏是搁在骑马雀替栏杆罩前的立钎式茨菇锡灯,温黄的光晕透过罩上的松鼠葡萄雕花映到了后头的一方多宝槅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上头置着的珊瑚树,沉香山,空青,钧窑凤尾瓶,景德镇錾胎珐琅四季花双鱼瓶、翠仿古觚、叶腊灵芝、金镶白玉寿鹿……
另一盏是搁在湘榻前的八角玻璃落地宫灯,火光相对莹润,映得一旁的丹凤朝阳挂香台分外璀璨。
李砚云穿着一件紫丁香西番暗纹云绸褙子,霜璎珞凤绫裙,乌黑如缎的发整齐的梳着三丫髻,绾着一支白玉石榴簪子,坐在铺了西洋浅黄闪色罗坐褥的榻上吃着木瓜,见到拟香进来,一面朝花梨木嵌玉石炕几对面使了个眼色,一面道:“关嬷嬷走了?”
拟香应了一声,收起榻下方才关嬷嬷坐的小杌子,坐到李砚云的对面。将炕几上盛着木瓜的水晶荷叶盘转了个圈,微笑道:“上回小姐让关嬷嬷撒出去的人,眼下都在该在的位子上立足了脚跟,小姐的心愿很快就可以达成了,拟香在这里。先恭喜小姐了”,说着,便起身打了个千儿。
“就你嘴甜”,李砚云用葱白云熟绢轻轻试了试嘴角,敛起笑靥,“上回父亲还和我说。这世上没有什么计划是天衣无缝的,让我凡事都不可太乐观,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我们还得步步小心才是。”
“老爷说的话自然非同凡响,难怪小姐记得这么熟。我也是托了小姐的福,长了大见识了”,拟香吩咐外头的小丫鬟打了一盆温水进来,替小姐净了净手,“前些日子皇上赏的锡封蔷薇露已经到了,堪堪清点入了库,还跟往年一样总共四瓶,这些瓶子里的东西。一滴比金子都金贵,还是跟往年一般分配么?”
“小汐最爱吃这个,把我的这一瓶也拿给她吧。剩下两瓶,一瓶送到济过堂给母亲,另一瓶送去上房”,提到父亲,她又补问了一句,“父亲这会子还没有下衙么?”
“还没呢”。拟香朝左侧墙上的自鸣钟瞧了一眼,“已经午初一刻了。”
“看来曲芳的案子确实棘手”。李砚云轻轻叹了口气,“自贵妃娘娘入了冷宫后。沂王就再没露过面,算算日子也有两个多月了,他也不见我和父亲的面,显然是跟我们李家置了气了”,她辞气微沉,“可他自己做的就好么,那个时候他若肯站在我们李家的位子上替我们这些做臣下的想想,肯帮衬着我们一把,我和父亲也不至于跟他对着干呀,再说了,我们只是挑拨了一下晋家与皇上的关系,并没有伤他的元气,宸妃娘娘的死完全跟我们无关呀,他要置气也得跟害死宸妃娘娘的人置气去。”
“王爷或许是心灰意冷了吧”,拟香收拾了一下炕几,将水晶荷叶盘拿给外头的小丫鬟清洗,又折回屋内捧了一盅茶给小姐,“贵妃娘娘入了冷宫,几乎就等于关闭了王爷入东宫的门,咱们这儿王爷不见,梅姑娘那儿王爷不是也没见么。”
“我们是上赶着去他也不见,梅荨若是登门造访,你看看他会不会打开大门迎接”,李砚云接过茶盅,簌了簌口,“眼下说什么也没用了,关键是以后怎么办,沂王也总不能就这样消沉下去呀。”
还未等拟香开口,就听得外头的小丫鬟报“老爷下衙了”。
“扶我过去”,李砚云搁下茶盅,掸了掸衣裙,“吩咐厨房把饭摆到上房。”
拟香去外头跟一个丫鬟吩咐了几句,又朝廊下立着的两个婆子挥了挥手,那两个婆子会意,忙跟着拟香进了屋。
三人扶着小姐坐上了花梨木轮椅,两个婆子自觉的退下了,拟香替她搭好蜜合色绒毯后,便推着她往上房赶去。
天际的乌云积的越发厚了,三三两两的雨滴开始打落,院子里一水儿的秋菊团抱在枝头。
一旁的丫鬟忙取了一把紫竹骨架油绢伞备上,另一名丫鬟则递给拟香一件大红一抖珠凤羽披风,拟香接到手中,替小姐披好,在系大红衣带时,见小姐凝望着满院的秋菊,轻轻吟了句“宁愿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拟香推着李砚云沿着廊檐和穿廊且往上房去了。
管家林顺恰好从刻丝金团寿软帘中出来,见到大小姐过来,笑吟吟地做了个揖:“老爷在屋里,刚换好了衣裳,大小姐请。”
要照平素,李家大小姐一定会跟管家叙两句玩笑话,可眼下她怀里揣着心事,只微笑着颔了颔首,便入了屋里。
年纪大的人比较怕冷,李舜的屋子里已经烧了银碳,一进去,就是一股扑面的暖气,相较于外头的风雨让人感觉心窝里都是满满的温馨恬静。屋子呈三间开,由落地花罩与碧纱橱隔成三间,里头的陈设相比李砚云的屋子要简薄很多,但墙上挂着的元板容斋随笔,卷口牙子圆角柜上摆放的汉注水玉匜、点翠满池娇银山、宋刻堆漆酒盘……无一不显露出屋子主人的贵气。
李舜已经换上了那件平素常穿的淄色家常衣裳,头上一根圆头翠簪,正坐在鼓腿圈椅上阖眼小憩,后头一张浮雕《岳阳楼记》行书的太师壁,两边书着一副对联“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衬得这位已过了天命之年的当朝首辅愈加威赫。
听见脚步声,李舜睁开眼,见是李砚云,坐起身子道:“外头下着雨,你不方便就不要过来了。”
拟香将李砚云推至近侧,福了福礼,便悄悄退下了。
“父亲”,李砚云捧起手边祁阳石面茶几上的一盅热茶,递给李舜,“父亲这会子才下衙,想必是劳累了,女儿吩咐厨房把饭摆到了您这里,今儿女儿陪您用膳。”
李舜接过茶盅,握在手里却并未啜饮:“摆好了饭把砚汐也叫上吧,这阵子免了她晨昏定省,为父已经很久未见到她了,她是幺女,又没有娘亲在身边教导,身边的婆子丫鬟把她给酿坏了,你是长姐,平日里要好好管束她才是。”
“是,女儿知道了”,李砚云见父亲面上除了有些疲惫外,并无忧色,随即问道,“听说郑至清向皇上递了折子,要求重审曲芳溺毙案,皇上是怎么处置呢?”
李舜不由微微笑了笑,捋了捋颔下微须:“这个蔺羲钦平素看上去像个庄稼汉,关键时候还真有些用处,不愧是当年那个舌战群雄,智退鞑虏的少年英雄,老夫没看错他。”
“蔺羲钦出的主意么?”李砚云很少见父亲如此褒奖一个人,不由好奇起来。
“这宗案子必然要重审,他出的主意是除了三法司会审以外,还要加上锦衣卫、司礼监、通政使、一侯爵一驸马。”
李砚云思忖了片刻,莞尔道:“那这宗案子就好办了,驸马想必是康平公主那位,侯爵嘛……是桓平侯?”
李舜笑着点了点头:“除了这点以外,你还知道这个主意好在哪里么?”
李砚云深思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女儿不知,还请父亲指点。”
“曹杰已经死了,这宗案子若是有冤情,那曹杰就是错杀,皇上那里也不好过”,李舜看向炭盆,眸子一阵亮,“曲芳的案子是由蔺羲钦提议,皇上亲口指派杜修文审查的,案子审结后,卷宗也呈到了御前,皇上是看过的,最后御笔亲点曹杰斩首的也是皇上,若曹杰是冤杀,那皇上也脱不开关系,他是大洹天子,那他的颜面要往哪里搁啊。蔺羲钦这个主意好就好在点到皇上心坎里去了,表面上公平公正,声势浩大,其实内中另有玄机。这驸马、桓平侯、司礼监、锦衣卫说白了都是皇家人,再加上杜修文与梁诤,八人中有六人是向着皇上的,那你说这个案子还能出现什么意外。”
“父亲的意思是皇上也不想替曹杰翻案?”
李舜若有深意地笑了笑:“皇上不想翻案,可我李舜却要翻他一翻。”
李砚云一双杏眼不由一睁,诧道:“这是为何?”
“为了沂王”,李舜辞气很笃定。
说到这个目的,李砚云倒是想起另一宗事来,她忙道:“沂王要是想要重新得到圣眷,那有一个人必须得死。”
李舜思忖片刻,敛容颔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