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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期生说天上没有通用语,张禄听了一愣,还以为张坚又说瞎话蒙自己,再仔细打问,才知道原来问的和答的,并不完全是一码事儿。
要说目下最古老的仙人,就是西王母和东王公,都登天于一万五千年以前,那会儿当然已经有了语言,但有没有成形的文字就不好说了。秦汉时期的语音,在后世的音韵学上被称为“上古音”,南北朝和唐五代叫“中古音”,宋以后叫“近代音”,从上古音到现代普通话之间仅仅隔着不到两千年,无论声母、韵母,还是声调,就已经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啦,更何况一万五千年的漫长时光呢?
——民间都说后世的闽语、粤语保留了最多古音,这话随便听一耳朵就算了,不可当真。先不提所谓保留,也最多上溯到中古音后期,而且保留下来的只是韵母系统和声调系统的一部分,两者比狗和狼差距更大,简直就是人和猩猩的区别。
所以天上世界若是没有一套可以通用的语音,那真是不方便交流,问题所谓“古仙语”只是指的语法,还真不干语音什么事儿。然而仙人的身体构造和凡人有着本质的区别,日常多以神思交流,就不大动用发声器官,所以西王母操着比上古音更古的发音,与刘累那些操上古音前期发音的仙人,以及张坚那些操上古音后期发音的仙人,交流起来并没有太多的障碍。
而且仙人在被刘累整合到一起之前,相互间的交流本就不多,各自操着自家的语法体系,本是中华一脉,就寥寥几句话也基本上说不大岔——就跟张禄穿越前的时代,直接能听懂古音的凤毛麟角,能够直接听懂古文的,却并不算太过罕见。
至于古仙语,那是盘古、伏羲等辈古仙留下来的传承,只有语法体系,既没有成形文字,也没有语音——无文字何来语法,这点张禄听不懂,安期生也不肯多做解释,只说:“异日登天,自可知也。”仙人们继承古仙的遗产,自然要学古仙语,可是基本上把它当作一门死的语言,日常生活中是不怎么使用的。好比张禄穿越前,喜欢读古书的人很多,开口就“之乎者也”的,那就少之又少喽。
所以安期生没打算教张禄古仙语,当然也不会在他面前大范围使用古仙语的语法——只在某些修行关窍上,以当时的语法体系实在解释不清楚,才尝试插入部分古仙语法。这种杂拌儿,张禄听得很郁闷,可是也不好提要求:您就用古仙语授课吧,我听得懂。
天上世界是有别于凡间的一个独立社会,哪怕结构很松散,终究也存在着一整套互相关联的完整设定。张禄一直想打听相关情况,只可惜从前他跟着裴玄仁学道,而裴玄仁还不是仙人,所知有限,跟张坚又没见过几面,所以只捞着些蛛丝马迹而已。这回就趁着学习的间隙,诚心向安期生讨教——最主要的问题就是,仙界传承中的那个断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大概是基本确定了张禄就是太岁占卜得谶中的灭祟之人,无需太长时间,必能得升天界,所以安期生倒是也不藏私,把天界的历史、仙法的传承,向张禄详细地说明了一番——比当初张坚和裴玄仁提过的,要完整得多。
古仙有三位,即盘古、伏羲和女娲,相关他们的传说并不仅仅局限于天界,其实凡间才是最主要的源头。安期生曾经听天公刘累说起过,“古”、“羲”和“娲”三个字的发音在上古音前期是相当接近的,所以刘累曾一度怀疑真正的古仙只有一位,后世讹传为三而已——如果真是唯一,那就可以算是创世神啦,他不但开辟了天地,还创造人类,并且留下修仙的传承。
今仙的第一代是赤松子、容成子和轩辕黄帝,等等,他们全都直承古仙的教诲,大约得道于五万年前。可是这个传承在约摸三万年前突然产生了一个断层,那就是凡间所说的“绝地天通”之事。
凡间史料记载,帝颛顼使重、黎绝地天通,可是在仙界,此事被归之于今仙尧。凡间传说,黄帝之后有帝颛顼,帝颛顼之后还有帝尧、帝舜,然后才到大禹,大禹之子夏启开创了第一个家天下的王朝——夏朝。然而根据西王母、东王公以后历代登仙者所说,夏朝之前是有虞氏为天下共主,再往前是陶唐氏,有虞氏称自己的首领为舜,陶唐氏称自己的首领为尧,都只是借名而已——跟轩辕黄帝一样,那些本该是仙人之名。
帝夋、帝喾、帝尧、帝舜,也包括大禹,其实都是和轩辕黄帝同时期的仙人,甚至有可能跟盘古、伏羲、女娲一样,只是同仙而异名而已。据说因为凡间妖法外道盛行,正法不传,他或他们一怒之下,干脆断绝了天地之间的通道,也等于说把正法传承的纽带给割裂了。后来还是西王母、东王公二仙以外道入正法,得升天界,才勉强接上这个断层。
可是等那老二位上天一瞧,空荡荡的,一个仙人都没有,光留下来一些遗迹,可资发掘正法传承——比方说,西王母就直接占据了据说为轩辕黄帝居所的昆仑,逐渐改造成自己的洞天世界。所以说,那些古仙和初代今仙都哪儿去了?是破碎虚空,二度飞升了,还是已经陨落了,没有人……仙知道。
要命的是,此后陆续登天的仙人能得长生便于愿已足,因为寿命太过漫长,所以没有足够的动力去挖掘其中真相。而且天界遗迹也都给研考得差不多了,若要查知其中端倪,估计还得去尝试破碎虚空,只是就目前而论,还没有哪位仙人能够接近那种境界。
张禄越听越是离奇,就觉得这里面大有蹊跷,不免对于天界更多了几分好奇心——就跟玩RPG似的,你情节得有悬念,设定不能一次放全喽,才能让人有继续玩下去的欲望啊。然后转过脸来,他又向安期生请教起了释教的问题。
但是安期生压根儿就没把释教放在心上:“旁门外道而已,何足论哉?”什么佛陀、菩萨,就跟民间传说中的什么山神、年兽一般,都是虚无缥缈的幻想而已,拿这种幻想欺人并且自欺的外道,从来车载斗量,多他一个佛教也不奇怪。
张禄皱眉问道:“释教出自身毒,彼国亦颇广大,而从无修仙得道者耶?”他差点儿就问出来了:我看天上诸仙,就没有一个象是外国人,全是我中华人士——其实正经说起来,西王母也算是外国人,西域之地要到汉代才算被纳入中国版图——难道外国人都是渣渣,天生没有仙缘?好在及时把话给咽了,才没露馅。
安期生摇摇头:“吾未之见也。”我就没见过印度人有成仙的。
“师曾履足身毒否?”
“不曾。”
“所识群仙,有曾履足身毒者否?”
“吾未之闻也。”
张禄问说你们仙人神通广大,怎么就光会在中原转悠,没人想着跑更远一点呢?既然没有去过,你怎么知道印度那儿有没有修仙种子,进而有没有人修成仙道呢?
安期生哂笑道:“蛮夷之地,率兽食人,何足论也。”
张禄心说,除非我穿越来的这个世界比起原本世界,也就光中国这一片地方无论社会生产力还是政治形态差别都不大,其它地区全都面目全非,否则你还真不好说这种话啊。就算如今中国站在了世界文明的前列,也不能说印度,还有两河、中东那些地方是荒僻蛮夷之地。再往前推,一两万年前,估计中国在“四大文明”里还垫着底哪,印度人看西王母、东王公,那才是真正的野蛮人……
嗯,总有一天,不管是成仙之前,还是登天之后,我得冲出中国,走向世界,去各处好好瞧一瞧,补完这世界的设定。
好奇心也是一种动力,张禄就此踏下心来,诚心修道。要说安期生对他的教学进度抓得很紧,不象他原本跟着裴玄仁修道的时候,裴玄仁第一关心的是自家的修行,第二才是讲课授徒,如今安期生则把全部精力都扑在张禄身上了,恨不能把他当填鸭来塞。在这“外教”的督促下,张禄真是苦不堪言,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勤修苦练。也就是说,安期生的教学水平虽然不如裴玄仁,但终究学历高,管得也严,所以张禄的进步相对而言,还是挺迅速的。
安期生的主要课程是“烧炼”,一方面指炼制法宝,作为修行的辅助,另方面是指炼药——想当年他在东海边就曾经炼过药。然而这“炼药”并非形而下,而属于形而上,不是真指炼制金丹,而更接近于后世的“内丹道法”。也就是说,把自己的五脏作为鼎炉,吸纳天地灵气作为材料,通过不停息地锻炼,既成丹、也熔鼎——成丹即养精化神,熔鼎是脱胎换骨。
在目前的天界上,以西王母、东王公得道最早,所得古仙传承也最完整——既然先上天,当然可以先搜索遗迹啊——但他们却几乎毫无传承之意,门生弟子,其数寥寥。相比起来,稍后一步的很多登仙者,倒确有将正道发扬广大的愿望——当然啦,仅仅是愿望而已,既无紧迫感,也缺乏一定的动力。
就此形成了两个最大的传承体系。其一以老子为初祖,老子传龙威丈人,二度登天后传文始先生,龙威丈人则传天公刘累,刘累传太素真人,太素真人传张坚、裴玄仁等——这是张禄初始接受的仙道体系。至于史书所载,安期生出自黄帝、老子一脉,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安期生这一派,初祖是得道于如今徐州地区的彭祖,所以其徒多出齐地。彭祖传涓子,涓子传河上公,河上公传安期生……其实于吉、左慈,就理论上而言,也是出自这一派。
当然啦,天上世界,群仙平等(刘累夺权之前),这两派的差别就好比后世一派学者主研量子物理,一派学者主研相对论,相互之间并没有很深的壁垒,内部也谈不上师徒父子。刘累谪了张坚,并不因为受害者是自己的徒孙就天公地道(凡间可不一样),张坚也并不因为自己是传承的刘累一派仙道,起而反抗就会遭群仙唾骂——至于凡间,梁任公后来跟康南海分道扬镳,就被一票老派学者们谩骂了将近一百年。
正所谓:“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
也正如同:“我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可以替换为:“我徒弟的徒弟不是我的徒孙,我老师的老师不是我的师祖。”老师领我进门,而师祖那会儿还呆在天上逍遥呢,于我又有何恩?
神仙也是凡人做,必然会受到其在凡人阶段的社会大环境影响,凡间师徒,有若父子,天界虽然不论这个,但老师终究于我有恩,是应该尊敬的。至于师祖,甚至于始祖,那就另当别论。
当然啦,张禄的道德体系,又跟张坚、裴玄仁,乃至新老师安期生大有不同。况且他对那些天上仙人真没有什么太多好感,只觉得是一批故步自封、缺乏长远目标和上进心的怠惰分子——好在并不阻拦凡人上进,但是轻易也不肯真花力气帮忙。倘若自己不是谶言中提到“白雀”二字,凑巧名字相合——或许也不是凑巧——那张坚会逼着自己学仙吗?天公也不会再派安期生下凡来指导自己啊。
教自己成仙是有代价的,将来要去做急先锋灭祟,功利之心如此明显,也就不怪争权夺利的戏码终于上演,并且张禄对老师产生不了太多好感了。再说安期生就差拿鞭子抽自己,逼迫用功了,而且只管安鼎坐炉,锻炼身心,完全不讲授什么道法神通。
就这样时光匆匆而过,眨眼间又是十二个寒暑。且说这一日,张禄修炼之暇,正在洞外逗弄一只白兔——要说还是当年安期生领他上天柱山的时候,把原本栖息在洞穴里的野兽全都轰了出去,却偏偏落下了一只小兔崽子,身上毛还没有长全,一对小眼通红,眨呀眨的,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还是与父母离散哭红了眼……张禄瞧着它实在可怜,也就暂且收留下来。
山间修炼,生活实在枯燥,闲来逗逗小宠物,倒是放松身心的好办法。况且兔子也不难养,山间自有大把青草可供取食,不用张禄费太多的心。
可是十二年过去了,小兔崽子逐渐长成大兔,继而又变了老兔。这几日老兔子吃得也少,喝得也少,身上毛都快掉光了,整天趴着一动不动。张禄琢磨着,估计天寿将尽啦,不禁慨叹道:“等你挂了,我就更孤零啦……安期生真不是个好老师,不知道劳逸结合的道理。想当年在中鼎之上,我还能跟裴玄仁讲讲评书,聊聊闲话,隔三岔五的还能下一回山,如今却仿佛囚徒一般……”
正在此时,忽听身后一声痰咳,张禄多少吓了一跳——好在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低,也不怕被安期生听了去。赶紧撇下兔子,直起腰来,转身施礼:“先生。”
安期生朝他点点头,招手唤他入洞。等坐定之后,安期生就问:“汝随吾上山,今几岁矣?”张禄心说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难道说……你有事儿要让我下山去吗?不禁喜出望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