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破裂

月明华屋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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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这是在干什么?干什么呀!”

    远处传来女人惊恐哭泣的呼喊,这是母亲陈氏的声音。陈氏看见这一幕,脸上陡然失去了血色,她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一把将采薇拉回了岸上。

    “娘…我…我只不过是想去摘摘那朵睡莲,觉得它开得好美,可是…可是每次以为就要伸手摘到的时候,它又隔我那么远,那么远。”又潮又湿的湖岸边,采薇抖着苍白的唇跌坐在母亲身旁,尽管浑身已经湿透,阵阵寒冷的夜风吹打着她纤弱的背脊,然而她却感觉不到似的,只是目光呆滞地看着湖心的那几朵睡莲,梦游似地喃喃呓语:“娘,你说,为什么它总是隔我那么远,为什么我就是摘不到呢娘…”

    陈氏鼻子一酸,一把将她搂在怀里哄道:“乖女儿,摘不到就不要摘了,咱们不去摘了,不去摘了啊。”一边说,一边轻拍着她的背脊,“哎,孩子,忘了那个人吧,娘早劝过你,你们两个八字上没那一撇,没有那一撇呐!”

    采薇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一行清泪再次顺着眼角簌簌落下,如幽兰泣露。忽然,陈氏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推开了她,朝她跪了下来。

    “娘!你这是做什么?!”

    采薇大吃一惊,终于从梦游的思绪中清醒过来。陈氏看着她,斩钉截铁道:“女儿,娘以前和你呆在掖庭,以为咱们的整个家族就这样完了,也从来没想过咱们会有今时今日,所以,女儿,不管你心里有多少不情不愿,但从现在起,为娘的不求别的,就只求你一件事,只一件!女儿,你听着,从今以后,你祖父的冤屈,咱们家族的复兴,都指望在女儿你一个人身上了!娘娘,您记住了吗?记住了吗?!”

    采薇浑身一颤,顿时怔了。

    闷热的夏天结束了,秋天之后,又是冬天,寒冷的暴风雪席卷着整个大内皇宫,待天气回暖,第一株小草从被覆盖的春雪中探出头来时,刘氏王朝才又迎来了崭新的一年。

    这一年,宫中不大不小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宫女罪奴出生的薛贵人,被皇帝多翻宠幸后,连升数级,从美人、婕妤、昭仪最后一跃跳到皇妃,封号‘淑’。其祖父之案,经两司共审,最终一洗冤蒙,母亲陈氏封为五品诰命,亡父被赐于三等公爵位。

    第二件,成王刘子毓被成功授予太子之位,设立诸率1,配制府衙,入主东宫。与此同时,朝中割据也发生了新的微妙变化,即明万两大集团的对立之外,原先的中立派逐渐改成了太子党,东宫权利在明万相互倾轧的夹缝中日益增大。

    第三件,则是和柔止有关连了。

    其实,柔止作为尚服局的一名司饰女官,她的宫女生涯本该是平静如水的,或者,就算有波澜,也不过是她作为一名宫女在时光之水漂游中荡起的小小涟漪。但是,谁能想得到呢?谁能想到她会被任命为皇帝的司饰御饰?谁能想到因为这个司饰御饰,她将面临着多大的人生转折和考验?谁能想到,她所遇见的生离、凶险、坎坷、爱憎、以及各种痛苦和煎熬,都会在这么短暂的一年统统爆发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今日端午节,听香水榭搭了个高高的戏台,皇后携着众女眷正在台下听戏,不一会儿,一名内监走过来禀道:“娘娘…”

    “不是叫你去请陛下吗?陛下人呢?”

    “娘娘,陛下说他就不来这儿听戏了,叫您和其他娘娘们好生乐着就行,就不用管他了。”

    “呵…”皇后还没说什么,万贵妃倒是先朝太监丢了个白眼,冷笑道:“怎么?这大节下的,这么热的天儿,你们陛下都还舍不得吗?想想啊也是,这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可是要我说呀,就算吃的是瑶池仙果,这要是天天含在嘴里,也该腻歪死咯。”说着,又斜眼看向皇后,讽笑道:“我说姐姐,咱们是不是真该去昭德宫讨教讨教,到底用了什么魅惑之术,才能将咱们的万岁爷迷成这样呢?”

    “回娘娘…”太监尴尬地转向万贵妃:“其实,陛下并没有在昭德宫…”

    “没在昭德宫?”皇后和万贵妃同时直起身子诧异起来。

    太监吞了口唾沫,小声道:“陛下不来,主要是说、说他现在不想见人,任何人都不想见,就连昭德宫的都让不见…”

    “…昭德宫的也不见?”皇后和万贵妃又是一惊,更觉奇了。

    其实,皇帝不想见人,并不是他在耍什么性子,而是他的脸上长了许许多多可怕的面疮,开始时,只在晚上留宿昭德宫时额上冒了那么一小点,他并没多大在意,然而,早上一爬起来,揽镜一照,豁然发现整个脸密密麻麻都是。

    “气死朕了!气死朕了!朕这张脸,简直成了翻过来的石榴皮儿,满天星斗无云遮盖了!”

    皇帝将铜镜重重一摔,一脚踢向瑟瑟发抖的太监刘保,这件事,对于正在热恋且又天生注重仪表的他来说,无疑是一个晴天霹雳!于是,又是气又是恼,他只能以纱遮面,像乌龟一样躲在甘泉宫里谁也不见、也不上朝,大臣们在殿门外候着,一个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却指着骂道:

    “吼什么?吼什么?你们是饭桶吗?朕不过才几天没上朝你们就转不圆了?啊?东宫是干什么吃的?让他当个太子是吃闲饭的吗?哼,没用的东西,朕他那么大的时候,都不知道帮先帝爷处理了多次政务、协理了多少朝中大事了!”

    就这样,将朝中上下、里里外外,东宫太子全都骂了个遍,皇后劝了好一阵儿才平息过来,最后,皇后向太医问道:“几位太医,到底是什么原因,陛下的这脸才会、才会…”

    太医摇头道:“娘娘,说来奇怪,陛下脉象浮涩,显是身体内火太旺,而至于是什么原因导致火气太旺,臣等却怎么都诊不出来。”想了想,续道:“不过,臣等可以先开一些降火降燥的方子,并结合饮食来为陛下调节看看。”

    皇后点头,太医又道:“至于陛下的脸,臣建议可以先用面药进行外敷,这样内外调理,想必没什么大碍的。哦,对了,面药的方面,臣觉得,不妨让司饰房的专属内人来调弄,因为她们在这方面可能比臣熟悉一些。”

    “那好,就听太医的吧。”

    就这样,皇帝身旁的专属司饰女官便负责起他的面部调养之事。

    但是,短短两天过去了,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加速了面疮的扩散和痒症,于是,皇后不得不考虑重新换人,让原来的陈司饰、也就是现在的陈局正从司饰房另选一名优秀内人来担任此职。

    “柔止,还是你去甘泉宫服饰陛下吧。”

    “姑姑,小的怕自己没有那个能力啊。”

    “柔止,姑姑相信你。”

    “可是姑姑…”

    “都说伴君如伴虎,其实,你只要保持内心的安定,以一颗平常心去对待,这就足够了。”

    伴君如伴虎…也许,只有当柔止面临生死危难的关头时,陈局正才能真正彻悟到,今日的这番决定,都是错的。

    “你说,你也姓薛?”

    甘泉宫里,皇帝懒洋洋躺在雕花摇椅上,柔止正在将手中的面药往他脸上一层层的贴,听他问话,赶紧回答道:“回陛下,是的,奴婢姓薛。”

    “朕问你,你这个面药到底加了什么?怎么闻着不香,反而一股刺鼻的臭味儿?”

    柔止赶紧跪下道:“陛下,这是鹿角散,因为里面加了白术、杏仁粉儿等一些药材,所以它的味道不太好闻。陛下,良药苦口,其实这面药也是如此,并不是有香味儿的才是好的,有时候气味不好的反而…”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做内人的都是这样吗?真是好不哆嗦,丫头,朕问你,朕这脸真的能彻底治好吗?”

    柔止没想到这个皇帝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忍不住噗呲一笑,当然,她笑得很小声,皇帝并没听见:

    “陛下,奴婢虽不敢完全保证,但这鹿角散除了能很好地除去面疮之外,对脸上的皮肤也有很好的养颜作用,所以,据奴婢这几天的观察,陛下的龙颜基本可以恢复过来。”

    “是吗?”皇帝寻思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们司饰房的内人对这些调脂弄粉的最为在行,朕问你,能不能调制出一样东西,让朕这张脸…看起来越来越年轻呢?”

    “…”

    其实,这个皇帝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威严和可怕,时间久了,柔止甚至觉得他还有些孩子气的可爱,于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柔止渐渐放松了压力,皇帝面上的面疮也一天好过一天了。

    当然,因为柔止的机灵和聪慧,说话处事又稳重妥帖,于是皇后便决定让柔止正式任命为皇帝身边的专属御用女官,并且享受从五品的女官俸禄,而这对她来说,不得不说又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

    甘泉宫后殿有一个偌大的莲花形浴池,这日,皇帝泡了澡出来后,神清气爽,展开双臂任由内监刘保为他披上锦袍,他身边的刘保舔着脸谄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看来呀,这薛内人的面药还真是管用,皇上您的龙颜不但没有受损,看起来越发年轻了十来岁呢!”

    其实,刘保这话倒也不假,自从柔止帮他恢复调养之后,皇帝的脸不但洁净如初,而且还自有一股风流儒雅之气,他笑骂道:“这小子,马屁可不是这么拍的…”

    “嘿,马屁当然不能这么拍的,因为奴才说的都是事实嘛,哟,皇上,您大概有些时日没见淑妃娘娘了吧?要不今儿晚上奴才就去传召淑妃娘娘,让她过来慰劳慰劳陛下这么久的相思之苦?”

    刘保不愧为刘保,其为人不但乖巧、精于媚术,而且揣摩功夫十分了得,一句‘告劳相思之苦’,早说得皇帝心中一荡,居然就这么一瞬间,神乎其技地将本能的欲0望透过衣料凸显出来。刘保正在为他系腰间的绶带,手背被什么一触,他一愣,马上反应过来,嘿嘿笑了两声,赶紧机灵地转过身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嘿,陛下,那么…奴才就去昭德宫请娘娘去了?”

    皇帝脸色酡红,装作不经意地摆了摆手:“去吧去吧,这狗奴才…”嘴上虽然骂着,可当看着刘保弓着身子退去时,皇帝摇头又是笑又是气又是叹,呵,这个刘保,简直就像长了双火眼金睛似地,不用摸,一看就知道自己身上哪块肉痒,哪块肉疼。对了,上次他给自己弄来的那个回春丹,还真是个妙药,害得他到现在都觉龙威未消、精力充沛无限呐…

    淑妃薛氏被几个宦官用一乘小轿抬到甘泉宫的时候,天渐渐黑了,金灯万盏的甘泉宫内,银花丝嵌宝石炉上,香烟袅袅,熏得一室皆春。柔止踮起脚尖,正给青玉蜡台上的红烛剪灯花,刚剪了一半儿,忽然,一阵尖尖细细的传报声响彻了她的耳膜:

    “淑妃娘娘到——”

    柔止的手一颤,那银制的小剪刀‘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与此同时,台碟中的蜡油一下滴了她满手背都是。柔止烫得急忙甩了甩手,又对着烫伤的部位吹了吹,这才赶紧提起裙摆,向所在的声音方向跪了下来。

    隆重的殿门‘吱呀’一声开来,在几个侍女的搀扶下,淑妃薛采薇缓缓走了进来。

    不,确切地说,那不是采薇,那应该是一个柔止从未见过的陌生女子和主子娘娘。当她轻抬起眼帘接触到女子的一瞬间,一阵眩晕之感猛地窜入心间—是啊,她何曾见过这样的采薇呢?

    气派、典雅、高贵、出尘,烛光氤氲中,她好似一位美丽的仙女从画中款款行来。头上金步不摇而动,粉白的牡丹别在高耸的发髻飘逸难言,她穿着一身浅黄如烟的广袖翟衣,长裙拖地,往那儿一站,便有一种淡淡月华穿透暮云的感觉。

    柔止看得怔了,身子一动不动。等候已久的君王亦缓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着她,目光有些沉醉和迷离。

    采薇莲步生香,一步一步走了过来,走得近了,她淡淡地朝身旁的柔止投了一瞥,然后又瞬过目,朝皇帝盈盈拜下:“贫妾见过皇上。”

    皇帝按捺不住,一把捉住她的手,凑近她耳边暧昧低语:“这么久没见到朕了,可有想朕?”

    采薇轻轻挣脱他的手,微笑反问:“皇上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难道爱妃敢对朕说假话?”

    采薇淡然一笑,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推开了他,转过身,撩开重重帘幕走了进去。皇帝哪里肯放过,一笑,立即追了过去。

    柔止呆呆地跪在那儿,烛光如梦,繁华的绣纹云罗轻纱帐,一重一重地她眼前飘过来又飘过去,风将台上的灯火吹得一摇,她纤细的影子也在光滑的琉璃玉砖上颤颤飘动着,一摇一摇,晦涩而凝重,像隔离了几度的光阴与春秋。

    这夜,柔止又失眠了,她躺在皇帝寝殿的外间,辗转反侧,难以成睡。

    “难道,真的是一切都变了吗?我们之间的友谊,真的就此结束了吗?”

    柔止猛地翻身坐了起来,思来想去,最后,她还是决定去向采薇道歉认错,乞求她的宽恕和原谅,并告诉她不管彼此的身份如何,尊卑如何,她在她的心目中,她永远都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第二天早上,柔止果然去找了采薇。甘泉宫的寝殿内,皇帝还在闭目酣睡,淑妃采薇早已起床下了榻,天刚破晓,东方柔淡的曙光穿过外间的轩窗射了进来。柔止轻轻撩开帘子,只见几名侍女正在为她梳着头发,柔止走了过去,轻声道:“你们都退下,我来吧。”

    “是,姑姑。”

    身份和品级不同,那几名侍女很是客气地放下梳篦,朝柔止福了福身,恭敬地退了下去。柔止朝她们颔首一笑,这才走到采薇身后,捡起桌上的玉梳,捧起她一头如云的秀发,轻轻为她梳了起来。

    “娘娘天生好发质,奴婢记得以前在掖庭的时候,奴婢就说,除了娘娘非凡的才貌之外,最让奴婢羡慕的就是娘娘的这头如缎青丝了。”

    采薇默然不语,只是盯着铜镜中的山水挂屏怔怔出神。

    柔止又梳了一会儿,用手背揉了揉鼻子,带着颤颤的鼻音笑道:“对了,说起以前,娘娘,你还记得您和奴婢以前在掖庭的时候,咱们一起栽种的那颗枇杷树吗?今年,它已经结了好多果子呢…”

    采薇唇角微微动了动,如湖水般沉静的双眸漾了一下,她轻轻伸出手,正要去触那铜镜的镜面,忽然,柔止一把掰过她的双肩,恳切说道:“采薇,你别这样,我向你道歉,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你也知道,在这宫里,人心隔肚皮,除了你这个好姐妹之外,我还有谁可以相信?有谁可以当朋友呢?”她看着她,双眸清澈,语气如此真诚,采薇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刚要轻启朱唇说些什么时,忽然,她发现柔止正盯着自己锁骨一处思索出神。她低眉一瞥,耳边顿时‘嗡’地一下,男人手指在她身上狠狠游走的画面向闪电般劈了过来,于是,一种夹着羞耻和绝望的痛苦猛地袭上心头,她急忙拉拢自己的衣襟,从绣凳站了起来:

    “薛内人,你好大的胆子!‘采薇’两个字也是你随便叫的吗?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儿的身份,还不给我滚出去—”

    她倒竖着一对罥烟眉,语气坚冷如冰,恍若玉石撞击而断然碎裂的声音,柔止猛地后退两步,呆呆地站在那儿,她看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看了老半天,才颤动着朱唇,向她福身一礼:“是,奴婢这就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