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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意走进别院的时候正见陆英站在廊下, 苍青的柏树下积水飞溅,击碎了他颀长的倒影,而朦胧的雨幕遮住了他面上的表情,叫谢意无从探究。
见他急匆匆地回来, 沈峥从廊庑的另一端走来,谢意将那封从宫里送出信展开,急促道:“黄河发了水,河南被淹了十几个县, 下游山东的情况还未可知。”
沈峥接过信, 逐字逐句读过后抬眸,表情凝重。陆英穿过雨幕, 径自走到别院中庭, 连绵的雨点将他的身上的青衫湿透。
抬眸望着仿佛是破了个口子的天际,他轻声道:“这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黄河决口这样的事自然不简单, 但谢意却知道陆英的话还有别的含义。
果然,沈峥道:“东坝头的河堤自前朝修筑已历经百年,而黄河年年水涨, 年年加固,即便今年雨水多些,也断不会垮得这样毫无征兆。”
陆英道:“事出反常必为妖。”
拾起地上的柏枝, 他轻轻拨弄了下, 翻起的碎石滚出几许, 柏树下积攒的雨水携卷着泥沙倾泻而出, 如一条浑浊的河流淌向远方。
谢意心中一凛, 也许这就是黄河决口的原因,有什么东西轻易地击垮了河堤最薄弱的地方。
陆英掷下柏枝,三人相顾,皆明白问题的严峻性。
回到屋内,谢意转身将门闩严丝合缝地阖好,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取出火折点燃了炭盆,忽明忽暗的火光下谢意望着陆英如刀刻的五官,等他拿主意。
跳跃的火焰将他身上的衣衫烤的半干,陆英张开五指,细碎的明黄透过指缝映在他的眸子里。
陆英淡淡道:“去寻一份工部派去河南治水的人员履历来。”
谢意道:“你是说这里面,有什么人不妥?”
陆英眸色深深道:“不看一看,怎么知道呢?”
虽然下着暴雨,但是沈峥还是很快按照陆英的要求,将工部此次派去河南的人仔细梳理了遍。”
此时已是深夜,陆英拿起薄薄的绢册在手中翻看着,很快他的视线停了下来。
谢意顺着陆英的目光看去,注意力落在一个叫郑恪的人身上,此人年纪轻轻,却已做到了工部都水司下河工所的所正,因籍贯在河南开封,有些河工经验,此次也并一起派去治水。
沈峥道:“我也觉得这人有些不同寻常,不过一年之间就以一介布衣,做到了八品的所正,所以着意打听了些。你们猜猜,他背后的人是谁。”
谢意道:“都这个时候了,你就别卖关子了。”
陆英道:“是陛下。”
沈峥诧异道:“没错,此人是首辅廖仲卿亲自举荐的,说白了,能劳动廖相的也只有皇上了。”
谢意道:“这如何可能。”
他蹙眉望着陆英,而陆英则望向沈峥。沈峥自然将这一切打听得清楚明白,此时叹了口气道:“原本我也不信,然而仔细探究才发现,去年正是这位郑所正,向皇上进献了考成法,皇上让他去找廖相,之后通过内阁改革吏治,今年初见成效。”
“廖相觉得此人是个人才,原本想要他到吏部考功司去,没想到他竟不愿,自请到工部去。”
沈峥的话意味深长,谁都知道,吏部的考功司是机要之处,比起都水司有前途得多。而且皇上如何会识得他,而他又如何能提得出这考成法,皆是疑点满满。
陆英道:“我有个猜想,恐怕这事与蓝轩脱不开干系。”
谢意道:“你是说,此人是由蓝轩领到皇上面前的?”
天子居于宫阙,若是识得这么个乡野之人,必然是通过身边之人。冯贞是不用说了,忠心耿耿,绝不会带这样一个人入宫,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蓝轩。
这么想来,此事背后定藏着什么阴谋。
如今黄河决口,数万人受灾,这样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虽然屋内燃着炭火,谢意却感到阵阵的凉意。
陆英阖上手中的名册道:“我亲自去一趟河南。”
他站起身,与沈峥对视道:“京中之事……”沈峥道:“有我和砚秋,你且放心。”
陆英点了点头,沈峥欲言又止,陆英道:“我自当保重。”
“不过……”他沉声道:“在此之前,要先找到慧心。”
谢意道:“已经派人盯着了,但隆福寺是皇寺,总不好直接冲进去搜。”
陆英道:“如今非常时期,隆福寺既为皇寺,寺中僧人所受香油、布匹、应严格按人头领取。”
沈峥即刻明白他的意思,只要限制了对隆福寺的供给,方丈住持自会考虑交出慧心。
事态所迫,不得已而为之。
也就在户部发出公文,要京中皇寺僧人凭戒牒方能领取供养之后,黄河下游的灾情也越演越烈。
洪水过后,房屋坍塌,牲畜溺死,大片良田被冲毁,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饥民一路涌向京畿。从河南到山东,逃荒的人越来越多,所到之处起了数次民变,渐渐逼近京城。
直隶总督将这事报与毓坤,朝中关于如何处置灾民分为两派,一派以首辅廖仲卿为首,建议朝廷遣使疏散,不要让饥民入京,以免发生暴|乱。而另一派则以户部尚书等人为首,建议就地安置,让百姓开荒耕地,但这也就意味着将有大量的饥民滞留在京畿地区。
是驱还是留各有利弊,朝中关于这件事的争论始终争论不休。毓坤已经三日没有阖眼,蓝轩按住她握起朱笔的手,望着她眼下的青黑道:“歇息去罢。”
毓坤沉默地摇了摇头,手却被蓝轩牢牢按住。她挣扎了下,他修长有力的手指已经按上了她的太阳穴。毓坤感到脊背发紧,然后在他张弛有度的揉捏渐渐放松下来。
酸胀的感觉涌上来,反倒让她纷乱的心神平静下来,被压抑已久的疲惫席卷来,身边是他身上融融的冷香,毓坤仿佛沉浸在一个不真切的梦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毓坤感到身子发轻,似乎有人将她抱了起来,这样的弱势令她感到恐慌,身上却没有一点力气。很快被放平,身下是柔软的茵褥,她想翻个身,却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覆了上来,有人在吻她。
毓坤在梦里攥紧了指尖,但他的气息唤起了她身体熟悉的记忆,让她忍不住沉溺。缠|绵许久,一吻方尽,毓坤喘|息着睁开眼睛,正与蓝轩对视。
他沉沉如水的眸子清明,映着她的影子,攥住她的手是暖的,那样安慰性的一个吻不夹杂任何的情|欲,而是带着若有似无的怜意。
她几乎从未见过他还有如此柔情的一面,毓坤不知所措起来。蓝轩俯身抵上她的额角,在她耳畔低声道:“烧得这样厉害,自己都不知道吗。”
毓坤这才发觉喉咙干得厉害,头也有些抬不起来。
她微微启唇,发出的声音却是沙哑的,柔软的嘴唇再次被吮住了,腥苦的药汁涌了进来,似乎他并不愿她独自承受这药的苦涩。
直直被喂了整一碗药,蓝轩才松开揽着她的手,撩开的她的额发,将沁出的细汗拭去了。
从他手中接过漱口的水,舌根的苦涩消弭了,然而她的心却沉得抬不起来。即位不过两年,外虏内乱,天灾人祸,所有事都赶在一起,自先帝朝以来的积弊一点点显露,她虽有心要改革,却在荆棘中寸步难行。
这究竟是她的错,还是说,这一切根本是天意。
但无论如何,这一切要由她来承担,也只能由她来承担。
放下手中的碗,毓坤抬眸望着蓝轩道:“让钦天监选个日子,朕要祭天,下罪己诏。”
古往今来,山陵异动,政权危难的时刻不在少数,但做如此选择的帝王屈指可数,他知道她是要将这一切都揽在自己身上,原本就不丰腴的面颊因高热而消瘦,更显得她乌黑的眸子又亮又大。
他明白这并不是她的错,但却没有立场说出阻止她的话。
钦天监很快选好了日子,毓坤不顾病体,依旧换上了沉重的冠冕,从紫禁城步行至天坛祭天,与此同时下旨令隆福寺中僧人数百昼夜不歇,为洪灾溺亡的百姓诵经超度。
高扬的经幡飘荡,蓝轩迈步在千年古刹郁郁葱葱的树影下,初夏的日头已有些泛毒,晃得人睁不开眼睛,但他的步伐是沉稳。
隆福寺的知客僧将他引到后山一座破旧的灰瓦房前便径自去了。蓝轩推开门时才发觉禅房中并没有点灯,昏暗角落里的蒲团之上正有个灰扑扑的苍老身影阖目打坐。
听到他走近的脚步声停下来,慧心这才放下手中的念珠,低声道:“如今一切尽系公子一身,公子可有决断。”
蓝轩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是我的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这一切既自我辈而始,自然该由我了断。”
慧心终于睁开双目,仔细打量着他道:“公子大义,乃万民苍生之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