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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坤苍白着面孔望他, 但见他握着香箸的手生得极好看, 骨肉亭匀,修长的指一拨, 便有馥郁的香气漫上来。然而就在这双手上, 扼杀了多少『性』命,又沾染了多少鲜血。
究竟是怎样冷血, 才能做到杀了这么些人也无动于衷,毓坤冷冷望着他道:“便是燃再多香,压得住无辜之人的血气么?”
仿佛定要触怒他似的, 毓坤言语间丝毫不留情面。蓝轩望了她一眼道:“无辜?何其无辜。”
毓坤瞪着他道:“一人犯事一人当, 难道整个宗族都合该枉死?”
蓝轩淡淡道:“难道这些人食得便不是罪犯的俸禄,子孙得以读书做官便不是荫得罪犯的官爵,世间又哪有全然无辜之人。”
一时难以反驳, 毓坤压着怒意道:“即便如此,也应量罪定刑, 如此一概斩杀,难道天底下便没了王法。”
蓝轩掷了香箸道:“这天底下, 原本便没有王法。”
一口气滞在胸中,毓坤涨红面孔望他,外面忽然一阵喧哗, 有个声音竭力嘶吼道:“放开我。”
毓坤下意识向外望, 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被两个壮汉压在道旁, 双手反剪, 整张脸被压在染血的沙土里, 却仍不放弃地死命挣扎。
蓝轩命宫车停下,洛宁走上前,隔窗禀道:“是史思翰的儿子,因未成年,免死流放,今日在台下观刑,未想到竟叫他松了绑绳,说是要给父亲收尸。”
依律,处斩的犯人暴尸三日,之后首级由宛平县领走,而尸身由大兴县领走,是要死无全尸的道理。毓坤未想到史思翰的儿子得了机会不逃,反回来收尸,倒很有骨气。
她十分担心蓝轩要处死这少年,欲出言阻拦,却没想到竟听他道:“放了他罢。”
洛宁恭谨道:“是。”
身上蓦然而轻,那少年不可置信直起身,蹙眉望着道旁的宫车,毓坤知道他并不认识蓝轩,也不明白他同这事有什么关系。
蓝轩轻声道:“你父亲的案子是我办的,日后若要报仇,需得找我。”
少年闻言双目发红,起身便冲上来,却再次被狠狠按倒在地,他喘着粗气,赤红双目道:“作弄人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你现在便杀了我!”
蓝轩居高临下望着他道:“你也是个小小男子汉,需得知道,死是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活却难得多。然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
说罢他抬起手,宫车重又动了起来,毓坤瞧那少年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愣愣望着车轮扬起的尘埃,单薄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风里。
很快出了阜成门,宫车转而向南。已到京郊,车窗外一片郁郁葱葱,燕飞虫鸣,虽闷热似要下雨,却不复方才的肃杀。毓坤心中沉得很,望着兀自看书的蓝轩,方觉一点儿也看不懂他。
“年十五,以罪入内廷……”毓坤怔怔想着曾读到过的,关于他生平的寥寥几句话。说起来那时,他也不过和那少年一般年纪。
她忽然想问问他,当年究竟遇到什么事,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蓝轩也仿佛对她失了兴趣,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好在不久便到了宛平县城,知县并县丞主薄等人早已候在道旁,跪了两列,迎候太子下车。
第一次接驾,宛平知县诚惶诚恐,特意备下酒席。毓坤却一点吃不下,勉强用了半碗素面,悄悄瞧一眼蓝轩,见他神『色』如常,恪守食不言的规矩,午膳后便命启程,也不多扰民。
这般教养,怕也曾有极好的出身,却不知为何竟没怎么读过书。
神机营驻地在宛平县郊,四面环山。距大营尚有二里时毓坤便听到震声隆隆,值营的参将拔起吊桥,引她与蓝轩一行上了营中的城楼。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向下望,毓坤但见蜿蜒的护城河畔耸着数十尊火炮。碉楼上的旗手一挥,火力齐发,立在岸边的石堆便被炸得粉碎,火焰冲天,壮观非常。
毓坤心中震撼,却见滚滚浓烟中蓝轩波澜不惊。身旁的参将道:“监军大人请看,这便是从夷人处缴获的佛郎机炮。”说罢便有八人将一挺火炮抬上来。蓝轩抚着尚有余温的炮身,微笑道:“这佛郎机炮虽好,却并非今日的主角罢。”
那姓张的参将也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他立在城楼上击了击掌,便有兵士将方才那数十尊火炮撤去,又推出一辆车来。
毓坤瞧见那车上也架着尊大炮,口径是先前两倍有余,被推着对准岸边的另一簇石堆,张参将将手中旗帜一挥,轰隆一声,石堆应声炸开,震得城墙微微颤动。
这一发炮竟顶先前十发,毓坤惊讶极了,见张参将面『露』骄『色』道:“这便是工部军器局新造的大炮,不仅威力巨大,且可连发三次再填火|『药』,装在战车之上还能灵活转向,实是件利器。
毓坤好奇道:“这炮又叫什么名儿?”
张参将道:“刚刚运回来,还未得名,正欲请监军大人示下。”
毓坤心想,禁军中果然与在宛平县城不同,即便她是太子,因未有军中职务,也是『插』不上话的。
蓝轩闻言,悠悠望向她道:“殿下觉得,起个什么名字好?”
未想到他将这机会给了自己,毓坤讶异又有些开心,想了想道:“颜公的《裴将军诗》中说‘入阵破骄虏,威声雄震雷’,我看便叫将军炮罢。”
蓝轩道:“这名字倒很贴切。”
张参将也很欢喜,不由对她刮目相看,打心底赞道:“殿下果然好学识。”
毓坤下意识望向蓝轩,知道他有意让着她,倒又承了他的人情。然他神『色』淡淡,似乎并未将这事放在心上。
下了城楼,张参将又引他们去校场。空旷的场地上数十丈开外摆着数张藤甲,张参将命兵士端来个匣子。匣盖一开,毓坤便有些移不开目光。
白缎上静静躺着一件银『色』器物,细长管描着珐琅彩,象牙雕的柄,隐隐看得见精巧的机括。
张参将道:“那佛朗机炮虽比不得咱们的将军炮,这佛郎机枪却比咱们的火铳要强许多。”
毓坤禁不住将那物拿起来,握在手中只觉沉甸甸,抚过细长管冰冷流畅的线条,五彩珐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很有种奇妙的感觉。谁能料到,这样精致的工艺品竟是件兵器。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