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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从高处落下的目光陌生而熟悉, 不经意流『露』出对生死的执掌, 正是无数个屈辱的夜里她曾与之相对的,又叫她如何能不在意。
而更令她心悸的是,从他幽深的眸子里, 她竟品出一丝兴味来, 虽然只有一点, 但也足够令她如惔如焚, 着实后悔今日出了那样的风头。
轿身轻晃,蓦然而驻, 原已到慈庆宫外。毓坤下轿时,冯贞低声禀道:“三公主来了,还带了贵妃娘娘的信来。
皇帝子息单薄,虽六宫皆有所出, 但早夭者甚众,统共只活了两子一女,这唯一长成的女孩儿, 便是她的胞妹, 宁熙公主朱徵婉。
慈庆宫后又有承华、奉宸、勖勤和昭俭四宫,因东宫中常有官员往来, 宁熙便歇在承华宫内。毓坤走过穿殿, 青春盎然的少女如一只轻盈的雀儿, 拎起妆花纱裙迎了出来, 纤巧的如意缎鞋划过朱槛, 裙襕上织金的云蟒纹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见到毓坤, 宁熙福了一福,欢欣道:“太子哥哥。”
毓坤很是爱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见她全须全尾,又活泼得很,安下心来,牢牢牵住她的手向内走。
宁熙虽有些奇怪,却乖巧跟在她身后。
到了正厅,宁熙展开帕子取出一张笺递与她,轻声道:“娘让我送来的。”
自出阁读书,毓坤有意避后宫之嫌,即便是到生母薛贵妃处问安,也是按定好的日子来,因而但凡有事,薛贵妃便会让宁熙传信。
毓坤没有看那信,只是拉着她的手,看了她好一会。
宁熙终于忍不住道:“太子哥哥,你怎么了?”
毓坤一笑,松开她道:“没什么。”
宁熙微怔,却见毓坤展信而阅,眉头蹙得很深,禁不住好奇道:“娘说了什么?”
毓坤折起素笺,心中却想着薛贵妃的话:“如今唯向司礼监以图,若得蓝凤亭劝皇上下旨,此事可成。”
自皇帝不理朝政,司礼监大权独揽,近日又使锦衣卫将西苑围得密不透风,任谁也不得面圣。而主持大局的人选一日未定下来,便一日不得安稳。张皇后长兄任蓟州总兵,借着阅兵的由头,已请命回京。这样步步紧『逼』,她娘自然知道情势有多艰难。
从某种意义上说,毓坤承认薛贵妃是对的,司礼监与内阁对柄机要,蓝凤亭代上批红,堪为内相,又掌锦衣卫,提督东厂。京畿之内闻名战战,紫禁城中诸宫趋奉,实是一手遮天,煊赫已极。若求得到他,自然是一条捷径。
然经历了今日这遭,她却觉得,不仅不能走这道儿,反倒是离得越远越好。
她实在是有些怕他了。
毓坤禁不住想,那梦虽如此荒谬,但若竟成了真,又该怎么办?即便这可能微乎其微,也决不能放任,而她娘竟还要她去求他,只怕是万万不能。
沉着面孔,毓坤很快拿定主意,向随侍在旁的冯贞道:“去把陆时倾找来。”
冯贞道:“太子爷可是忘了,今日陆二爷并未入宫。”
毓坤方回神,想起昨日陆府遣人告假,说陆英受罚禁足,不能入宫伴读。
偏偏在这个时候。
无论如何,她要见他一面。这时节,只有他能帮得上她。
望着冯贞,毓坤道:“今日内阁直房当班的是谁?”
冯贞答道:“是陆阁老,并张、陈两位大学士。”
择日不如撞日,她打定主意,淡淡道:“我要出宫一趟,你去准备,不许任何人知道。”
宁熙道:“太子哥哥可是要去陆家?”
毓坤捏了捏她的脸颊道:“小机灵鬼,你又知道了?”
宁熙不满道:“别拿我当孩子,我也十六岁了。”
毓坤微笑道:“是啊,婉婉十六岁了,当可嫁了。”
宁熙绯红着面孔,学着她的样儿,哼道:“说我做什么,倒是太子哥哥你,是有什么话,非要当着人家爹不在家的时候说。”
听她这样说,毓坤也没有生气,只是叹了口气。瞧她心不在焉的样子,宁熙嘟囔道:“好嘛,那我回了,太子哥哥可不要想我。”
真真假假走出几步,毓坤发觉她带在身边的竟不是平日里的宫人,蹙眉道:“你宫里的茜月呢?”
宁熙回身,闷声道:“我罚她呢,笨手苯脚的,昨儿个竟将娘赏的金穿绿玉簪折了,气得我打了她,今日也不知惫懒到哪去了。”
毓坤一凛,沉声道:“派些人,各处寻一寻。”
得了令,冯贞即刻吩咐下去,第一次见太子哥哥如此严厉,宁熙惊讶极了,委委屈屈站着,不说话。
瞧她抿着唇,似是要哭的样子,毓坤立刻就心疼了,柔声哄道:“值当为这事生气,赶明儿哥哥叫银作局再打套头面,送到你那去。”
对她这太子哥哥,宁熙一向拿捏得很准,想了想,施施然绽出个酒窝道:“那也成。”
“只是,挑心得要最时兴的样儿,边花不许用云纹,亦不许用团花,这两样都俗气得很。配簪倒可用草虫的,我瞧怀安县主有对嵌红宝的螽斯簪,真真可爱得紧。”
她絮絮叨叨嘱咐了半刻,毓坤一笑,爱怜抚着她如云的乌发道:“我不懂这些,你瞧好便好了,若是短了什么,尽管遣人支取。”
宁熙闻言赧然,怎么竟和爷们儿家说起闺房里的事,却听毓坤道:“只是这些时日,你需谨慎些,不能让皇后娘娘挑出错处,知道么?”
听她语气郑重,宁熙虽不以为意,倒也老实应下了。
送走了妹妹,毓坤命冯贞取来火盆,将那信掷了进去,望着火苗将薄笺吞噬殆尽,方觉心中松快了些。
出了东华门便是皇城,再过光禄寺出东安门,陆府就坐落在京城澄清坊的金鱼胡同内。
为免惹人注意,毓坤换了常服。云巾道袍,腰间缀着玉绦环,另系一把折扇,跨上一匹纯白的玉骢马,大红云头履登在金鞍的流苏下,虽是寻常士庶的打扮,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流。
她特意绕了路,从观音寺街慢悠悠向北行,然而行到东单牌楼时,前面的道路却被堵得严严实实。
毓坤下了马,缓缓在人群中走,隐约可见远处的高门大宅被锦衣卫森严包围。她心中一凛,府门却洞开,赶牲口似地被赶出许多人来,跪在地上,哀哭四起。
走近些,毓坤发觉这些人有老有幼,显然是府中家眷。
跨在高头大马上的锦衣卫首领身形魁梧,大红曳撒上金线绣的蟒形飞鱼熠熠生辉。他抽出腰间的绣春刀,指着地上一位面『色』灰败的男子笑道:“史大人若是识趣,老实走一趟,自可保家人无恙。”
毓坤自然认得,威风凛凛的这位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方诚,而被他唤作史大人的,则是刑部左侍郎史思翰。
锦衣卫指挥使与刑部侍郎同为三品,境遇却截然不同。刀架在脖子上,史侍郎已吓得傻了,不住发抖。方诚懒得与他废话,微一抬手便有两个锦衣卫校尉上前,将瘫软在地的人拖了起来。
毓坤微微蹙眉,身边有人道:“朝廷的三品大员,说抄家便抄了……”声音虽低,未及说完便被捂住了嘴,同行人跺脚道:“议论这些,怕是你嫌命太长。”那人闻言打了个寒颤,再不敢言。
待锦衣卫离去,人群也散了,只余史府门户大开,失了一家之主的男女老少在外哀哭不止。
毓坤上了马,心中沉沉,缓缓向金鱼胡同走。
刚过了十王府街,便望见高耸的雕花门楣,其上绘彩,十二道门档赫然,朱漆大门上饰金铺首衔环,其下石阶共八级,左右两尊汉白玉狮子,爪鬣分明,栩栩如生,无不昭示主人非同寻常的身份。
高门凛然生威,整条街只此一宅,便是当朝首辅陆循的府邸。
为相十余载,陆循权倾朝野,府中来往宾客皆是勋贵。应门小厮见毓坤士庶打扮,心中不免怠慢,然还未张口盘问,便被急匆匆迎出来的总管赵瑞踹在一旁。 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