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元夜飞星禁金吾

锦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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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星之所坠,其下有兵,天下乱!天子微,国易政!

    这道本身就带着无比杀伐气的卜辞,似闪电,从九万尺天阙纵深处惊世而现,准确而凌厉的刺向大地,击破那片国土平静的沉眠,于瞬间震荡了瑞芒至高无上的集权中心――皇宫。\\wwW.qВ5、com\

    老迈的御茗帝匆匆披起皇袍,登上宫车,去至奉先殿后面的小殿――那个几乎终年不开窗户,沉浸于冰冷与黑暗之处。

    在那里,等候着半夜急召而来的上护国将军,武宁侯云啸。

    即使体内流动的是云氏皇族最纯正的血液,然而由于整个王室的老迈重重,年高大多在位,对三十岁的云啸来说,他在这个年龄拥有如此武勋,亦是颇不容易之事,若非元老院多次争议主张,一手垄断朝政的大公本也不愿给他这仅次于公位的武宁侯。

    云啸心知肚明,元老院早已是风雨中飘摇的一根残木,随时有废弃的迹象,在敕封云天赐为世子的时节突然振作起来,极力为自己争取,幕后主使只有一个,便是龙座之上的九五之尊。其中深意,云啸认为那是不问而知的。

    御茗帝没带任何一名侍从太监,气喘吁吁独自踏入这间黑暗的宫室,不等云啸叩礼完毕,开口便道:“朕交给你一个任务!”

    “请陛下吩咐。”

    面对云啸恭恭敬敬、不动声色的姿态,御茗帝这才觉得自己似乎过分了一些,当即只是喘气,瘫在属于他的宽大座椅里。如银月色透过窗弦,悄悄洒在相对于厚实的座椅和雍容的皇袍而言孱弱不堪的那个实体上面。云啸以军人的姿势笔直挺立着,眼底涌现一丝难以察觉的嫌恶。――他明白自己不应该对这八旬老人起任何嫌恶之心,还应当对他抱以感恩才可,然而对着那颗过于苍老的头,那个过于衰弱的身体,他无论如何也压抑不住由心底而的嫌恶。“他为什么不死?”有时云啸会如是转念,随即大惊,再明确无误地告诉自己,“他决不可死,不可现在就死。”

    半晌,御茗帝似乎歇过来了,浑浊老眼微睁,说:“命汝持朕手令,所到之处便宜行事,即刻起程,去赤德找寻一名昨夜子时三刻,从大离私自入境的少年女子,把她带到我面前来。”

    “是,陛下。”云啸屈膝接过皇帝密旨,“那女子唤作何名?她的长相年龄?”

    御茗帝道:“朕不晓。”

    云啸愣住了。御茗帝思忖有顷,低沉、缓慢、一字一字的说:“她相貌之中,很可能有某些大公、或是大公妃的特质。”

    云啸突然感到某种喜悦在拚命撞击心脏,令他血液亦加速了流动,振奋不已的答:“是,陛下!”

    御茗帝从眼皮底下审慎了他半天,却是有些失望地叹口气:“去吧。”

    片云飞驰,把一轮月华遮得密不透风,侧殿中陡然陷入窒息一般的黑暗,远处,武宁侯略显招摇的步伐,踩得御砖地面咚咚响的声音一步步回传过来。那张苍老面颜静静地浮在浓雾深墨般的漆黑里,萦绕于他身畔的空气不安地突突跳动。

    苍溟塔女祭司极度惶惑的语声透过虚空、透过黑暗,犹自惊心动魄地反复回响:“凡星所坠,其下有兵,天下乱。天子微,国易政。”

    “天子微……国易政!”那浑沌不清、自自喉间的字音却似晴天霹雳,将御茗帝陡然间轰得失神落魄,他跌跌撞撞扑向那面水镜,完全不计较是否会因这种莽撞行为而使数十年来隐藏的秘密曝光:

    “国易政――有弑君?有弑君!我知道,你不必说,我明白那是谁!他要下手了!他忍了多少年,他终于要下手了!”

    御茗帝声嘶力竭地狂吼,无法想象他那衰老年迈的躯体里,居然还能使出如斯可怕的力气。

    女祭司微微摇着头,脸上布满惊悸之色:“并非那样简单,陛下,或许是他要下手了,又或许不是他。总而言之,太可怕,太复杂,这个星象……我说不清楚……”

    “你怎么会说不清楚?”御茗帝色厉内苒地大吼,“我的妹妹,你是瑞芒的神明,你是佑护瑞芒的力量啊!你怎能够说出‘不清楚’这三个字来?”

    “神明、佑护……”女祭司乱蓬蓬的一头白剧烈耸动,她那张极度夸张变异了的脸却由此而安静了一些,“陛下,我的哥哥,您明知我不是。我最大的能耐,也就是站在瑞芒最高之处,为您观看满天星辰,预知这未来吉凶。现在,哥哥,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一次预卜了。”

    御茗帝也不由得冷静下来:“最后一次?妹妹,你究竟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又一次,那无奈而伤感的词句自苍白女子的口中轻轻吐出,她凄然微笑,“我看到自己的生命轨迹,在逐渐淡去,缓慢然而坚定,以神的力量亦不能使其改变、迟滞或加快。”

    女祭司颤巍巍自水镜边站了起来,雪白的长袍拂过水镜,拂出一圈圈奔腾不休的波纹,先前惊惶神色不复于那苍白而清秀的脸上再现,她昂而立,不知何处射来的一缕光芒裹着她的身体,郑重而神圣,宣读她通过她的眼睛看到的天象预卜:

    “这是我能为您所做的最后一次卜辞。当倾情念出这样关乎天命的卜辞以后,没有人可以继续安然地活下去。――凡星所坠,其下有兵,天下乱。天子微,国易政。那是神的指示,大凶的预言,不仅仅是关乎于你,那是有关我们这个国家的命运走向。天子微,国易政,将亡的不仅仅是陛下,而是我们瑞芒――整个国家!”

    御茗帝双手握成拳,脸孔几乎扭曲,仇恨的对象有了急速改变:“是那个来历不明的小子!不能让他得到皇位,不可以!他根本不是瑞芒血统!就算我亲手将瑞芒的山与海颠覆填平,也决不能让那小子得逞!”

    女祭司仿佛沉浸于某个神秘崇高的境界,完全不为打扰,漫然轻声继续:“随凡星所坠,西方的天空另有自上而降,晖然夺光,白,长竟天,人主之星。阴星自西来,若欺中宫,有一线生机。”

    御茗帝愣住,在极度失望与惊恐之后听到的“一线生机”,对他来说就是重新点燃满怀希翼:“阴星自西来?”

    “有女子从大离入境,我无法算到一切,只知她是改变这一凶险之象的唯一生机。”女祭司低头迅速地算着,终于慢慢地又加了一句,“是十四、或十五岁的年轻女子。但这件事不能为他人所知,否则,这一缕生机无法抗拒那雷霆万钧而来的重重危险。”

    御茗帝沉思片刻,一缕老谋深算的笑容嵌入他脸上遍布的皱纹之中:“我去抓住那一线生机。不过妹妹,我还有一个请求。在你生命轨迹消失以前,尽量让那个小子,也随你一起消失。”

    “我尽力。”仿佛是刚才那一番宣读耗光了力气,女祭司颓然跌坐于地,背部深深佝偻,虚弱的答,“哥哥,我尽力照您吩咐去做。一直以来,我都如此。”

    “呵呵……国易政、国易政……”御茗帝独自默念着这一个个可怕的字眼,“浑蛋,那浑蛋,你可知你在做什么?你亲手养大了一头会吞噬掉自己、吞噬掉我们整个国家的老虎哪!”

    “启奏陛下,大公请见!”内侍在外禀报。惊醒御茗帝无边瞑想,一张老脸上五官顿时挤到一处,幽冷道:

    “夜半三更,他来作甚?――传朕旨意,不见。”

    话音未落,一个沉着稳定的声音在咫尺间响起:“事情紧急,臣不及候驾,冒死闯宫求见。”

    这个声音如此之近,御茗帝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有种错觉那个阴骛之人已到了眼前,定下神才现大公其实还照着规矩立于侧殿以外,道:“进来吧。福安进来点灯。”

    一阵脚步响,内侍福安抢先于大公跑了进来,一阵忙乱亮起灯烛。大公已掀开衣袍跪倒在地。

    “平身。”御茗帝端坐于龙椅之中,“大公夤夜求见,不知有何急事?”

    大公随随便便这么一站,投射于地下的巨大阴影便遮住大半好容易点亮的满室烛火,线条刚毅的脸上表情冷凝,道:“陛下居于深宫以内,难道未曾听见、看见一刻之前流星坠天,意示不祥?”

    “哦?”御茗帝茫然反问,“流星现象常见不奇,谁告诉你有不祥之兆?”

    大公冷然道:“臣已问过星象师。”

    “呵……”御茗帝凝神思忖片刻,逐字问道,“星象师认为是?”

    “星象师认为,子时三刻流星坠天,征兆极端不详,即将生惊天动地之大事,流祸无穷。因此臣急进宫来,意欲保护陛下,不出意外。”

    御茗帝道:“朕问过苍溟塔,却是无妨。”

    大公鹰隼般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笑意:“是么?陛下原来也很关心天象之变。”

    他明确无误地看到御座中老嘴角受惊的牵动,心下感到满足。――这个早就老得应该进棺材,却犹自霸占皇帝宝座不肯退让的老混蛋,只有每次将他弄得一惊一乍,惶恐掩都掩不住的流露于外,这个时候,大公心里,才会略略得到满足。这已成为他一种残忍而淋漓的酷好。

    他问道:“但不知苍溟塔又传了什么样的神谕?”

    御茗帝怒气冲冲地欲言又止,枯瘦的老脸此刻皱纹倍添,道:“星坠不详,然西方另有自上而降,晖光夺天,吉凶相抵,所以不妨。”

    大公并不正面回答:“星象师就在外面,等候陛下传见。”

    “什么?!”御茗帝怒道,“宫中星官,你竟敢――”

    星象师算是受朝廷供奉的宫中官员,专职观星相、预测吉凶、祀风祈雨等事,遇有特别情况,唯有皇帝,或在朝堂之上方能启用,皇族官员等虽也可私下就问,但象这样事关宫廷,大公根本无权过问,更遑论将其私自传带了。这么做越权已极,浑不把皇帝放在眼里,御茗帝震怒也有理,大公跪下道:“臣关心陛下安危,此乃应急之措,恳请陛下恕罪。”

    清冷偏殿里只闻虚弱的老人声声粗重呼吸,半晌道:“传。”

    人是早就安排在门外的,说了一个字,连福安传话都没有必要,便听得一个声音异常清晰的道:“遵旨。”

    御茗帝瞪着那个二十几岁的青袍男子跪倒于地下行礼。

    星象师石原秀纪,这人自小生长行走于宫禁。往日也喜他口齿伶俐,一言一语无不动听,而且他几乎没有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总以为这个人是保得住的,不料还是错了。御茗帝手心一阵阵冷汗,试图安慰自己,“此人在此时露了原形,总也不是全无益处。”――但是从小在宫廷长大的与世无争的星象师会被人收买,放眼深宫,还有几人可信?御茗帝听见自己恍惚无力的嗓子在说:“你夜观天象,看到了什么?”

    石原秀纪跪着,道:“微臣斗胆禀告陛下,此次天象凶险不已,稍一不慎,流患遍地,祸难穷计。”

    “继续说。”

    石原秀纪猛然抬头,御茗帝只见他一双浅色水银般流动的眸子凛然生寒:“星坠,阴星欺宫,不详!有弑君!”

    他口齿异常响亮而清楚,使得御茗帝即使想假装老迈耳聋都没有可能,不是女祭司告诉他的那句卜辞,然而居心险恶尤其可见。年迈的老人大怒站起,指着石原秀纪,半晌方惊天动地的吼了出来:“胡说!这是造谣!石原秀纪你竟敢诬议国事,真是……真是罪不可恕!”

    石原秀纪冷静得极,在地下叩头不语。大公道:“陛下,星象师从小学习观星术,在此之前,预测吉凶未有大错……”

    “胡说!”御茗帝咆哮道,“他根本一窍不通,这和苍溟塔卜辞截然相反。”

    石原秀纪这才道:“陛下,此次天象繁复非常,然凶象甚明,请陛下不得轻视。”

    御茗帝嘶声吼道:“难道你的占星术,还胜过了苍溟塔?!”

    “苍溟塔神谕向来不虚。”青衣男子不慌不忙,回答,“不过天象之学深不可测,微臣一片忠心,明知不吉之辞犯讳,也不敢不将所见所闻禀知陛下。”

    “如此说来,陛下非但不应怪罪星象师,还应夸奖你的忠心。”大公笑微微地插口,转向御茗帝,“陛下,石原秀纪既说天象复杂莫测,未必全无道理,况且事关龙体,非同小可。臣以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倘若真有弑君入京,幸好此刻洞察先机,应当及早防范于未然,方可免除大祸。”

    几乎瘫在龙椅里的老人低头不语,大公含着笑,不紧不慢加上一句:“陛下已派武宁侯出京,可见也并不信其全无啊!”

    御茗帝一凛,眯起昏花老眼,盯住大公良久,缓缓笑道:“大公的消息真是灵敏。”

    “臣负陛下厚望,负以社稷重责,敢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甚好。卿之忠心,必将名镌旌表。”御茗帝冷笑,“依卿之见如何?”

    大公道:“阴星自西来,只要其没有机会入侵中宫,则弑君之行难成。臣认为先擒获这一入境女子为要。”

    “擒获这么简单吗?”御茗帝狠狠道,“该当一见此人,立即将之碎尸万段!”

    “这个嘛……”大公阴沉的眼色里流露出一丝犹豫不定,隐隐感到哪里不妥,面前毕竟是只八十多岁的老狐狸了,一时之间,他无法断定哪一方面才是那老狐狸的真意,“陛下,臣唯知阴星自西来,却不知详情,总不能见人就杀。”

    “这有何难,只消是今夜子时自大离潜入瑞芒的女子,都可见之立斩!”御茗帝老缩得一点点大的身躯募然放大起来,呵呵的笑,“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女孩。”

    大公脸色更加阴沉,冷冷不作声。半晌,唇边徐徐勾起一抹笑意:“很好,臣这就去查。”

    他在原地走了两步,不见他有何动作,石原秀纪一骨碌爬起来,悄悄退出去。大公继续道:“还有,既然有人妄图弑君,宫里必须加强戒备。臣已调派三千陆军,临时加充乾清门侍卫,陛下以为如何?”

    陆军团完全是大公亲随团,三千陆军光是守一个乾清门,可以里三层外三层了,御茗帝脸色难看,勉强答道:“依卿奏。”

    天赐等候在宫外,迎上前问道:“父亲,怎样?”

    大公道:“你料中了,天象复杂,老狐狸善加利用。”

    天赐跃跃欲试:“我当设法探听老师说法。”

    大公微噙一缕冷淡笑意:“你记住,苍溟塔守护的第一位始终是皇帝。”

    天赐有点不服气,可也不敢再说什么。大公在考虑着什么,道:“前几日商议之事,需得暂缓。”

    大公把围剿南宫家族的责任全权交给了儿子和王晨彤,他自己并未过急地催问。这几天天赐就不断在筹划这件事情,不过星坠生,反而那件事情不是最重要的了,天赐应道:“是!”

    “有件更紧要的事需做。你拿了我的令牌,即时起身赴赤德,找一个人。”

    “什么人?”

    “是个年少女子,午夜流星坠天之时,她从大离自西边入境。武宁侯比你先去,切不可令他先得到此女。”

    赐问道,“可有其他特征?”

    “一无所知。”话虽如此,大公表情却很松,“武宁侯不会比你了解的更多。他只早了两个更次,你行动上却比他有更多便利。天赐,你今年十五岁,该是建立功业的时候了,这件事,我不许你失败回来。”

    “明白了。”银少年眉梢眼角俱是自负,容不得一丝一毫轻侮,纵然是父亲的教训也令他极是不快,不由语气生硬,“那女子是抓还是杀?”

    出乎意料的,对于这个早该想到的关键,大公居然迟迟不能回答,突然对着天赐的脸,目不稍瞬地看着,脸色阴骛。

    天赐莫名其妙:“父亲?”

    俊美如天神的少年微微仰头,望着他的父亲。很少有和父亲如此亲密而长久相对的时刻,对他而言,父亲是完美高大的尊神,遥不可及,然而忽然现自己和他的距离猝不及防地拉近了,已长到父亲肩膀之上的他只需略一抬头,便迎着了父亲那双时而阴狠时而霸气时而温暖的眼眸,如此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一切变幻莫测的神色都显得真实。

    那冰冷如锋的眼神慢慢松缓下来,大公说出了云天赐那一刻的想法:“你长得真快。半年前你去大离,还是个小孩子。”

    他轻轻在嗓子眼里哼了声,恍如一声叹息,但天赐未曾听得真切,也并未在意,因为父亲从来不会叹息。十五岁的少年只是傲然道:“我不小了,父亲,你但有差遣,尽管吩咐便是。”

    “那是最好。”大公有些恍惚的回答,眼里有了些许慈爱的暖色,那是他极少出现的神色,起手抚抚儿子柔软的。

    风里送来隐约异香,大公朝左右看了看,奇道,“这是什么香?你衣服上还熏了香不成?”

    天赐失笑:“我一个男子,何以熏香?”

    大公笑道:“那定是跟什么小姑娘厮混弄来的香气。仿佛听说我儿子一向很受欢迎。”

    天赐猛地红了脸,忸怩道:“不是……对了,想是老师给我吃的碧水寒的香气。”

    “碧水寒?”大公提起注意,“那是什么?”

    “是助我恢复体力的。”天赐便把吸纳天之精华的过程简略说了一遍,微微得意着,“父亲,老师曾说,瑞芒国中,没有人能比得上我的力量!”

    大公很留神地听着,道:“原来如此。那可真是好东西,你下回,不妨问问女祭司这丹药如何炼制。若能广泛用开,对我们军队岂不有利。”

    他语气阴沉,天赐注意到了,想了一下道:“是,下回我问问。”

    大公恢复一惯阴骛的笑容,提起旧话:“关于那女子,你先把她抓回来。”

    “明白。”

    天赐尚不及追问,大公又道:“老狐狸很狡猾,我没法判断这个女子究竟起何作用,你也可见机行事。倘若这女子对我们不利,那便――”

    他住声,作了个从上迅捷劈下的手势。

    天赐朗声回答:“遵命!”

    大公微微颔。此时脸半侧,明月照不到的一半脸上仿佛有些阴恻恻的。可惜天赐怎么也见不着。

    他见不着的另有一副景象。黑暗的拐角处,月华流云遗忘的角落,有一双浅亮如水银的眸子,恨恨。

    大公给天赐两个人作为此行助手,皇家陆军团副团长靳离尚和杀手高歌。靳是大公心腹,武功和才干都高,高歌的身份是杀手,却从不轻出杀人,他在公府的主要任务是训练秋花浦死士。这次令他们出马,一方面是怕天赐次处理大事经验不足,另一方面则因为哑巴护卫离奇失踪,大公不确定儿子的武功进境,必须另选高手加以保护。

    天赐三人驰出一箭之远,回头看看父亲没了踪迹,便道:“两位且先行。靳将军,你持我手谕,速传命赤德封锁城门,小心查访蛛丝马迹。高先生负责把武宁侯挡于赤德城门以外。”

    靳、高两人先答应,继之又问:“世子您呢?”

    天赐微笑道:“我得先去一个地方,把我们要找的那个女子再搞得清楚一点。”

    靳离尚明白他的意思,劝道:“世子,公爷让您别去苍溟塔……”

    天赐一摆手:“放心吧,我岂是那种行事不知眼色的人?我自会衡量、把握分寸,也不过半天一天,我就赶上来了,你们把该做的事做好就行。”

    大公不在眼前,世子的话就是圣意,两人呆呆望着这个年轻气盛的少年,不敢再劝,催马飞骑没入黑暗之中。

    天赐拨转马头,向苍溟塔去。

    父亲虽然告诉他苍溟塔女祭司偏向皇帝,但年少自负的他如何肯信,老师不是口口声声道他是瑞芒千年以降的奇才吗?对他寄望何等之重,举国无二。他就不信对于重大疑难,女祭司会不置一辞。

    他来到苍溟塔下。

    无门的苍溟塔,周身隐隐荡漾一圈波光水纹,排斥凡人之接近。越近它,越觉它波动摇摆,仿佛那直刺苍天之塔,只是水中一个倒影而已。

    但云天赐毫不犹豫走入那氤氲水气之中,一伸手,毫不犹豫地按向某处,水波陡然静止,片刻,古老而绘以神秘花纹的木门渐在青灰塔身上显露。

    他抬足入内,陷入漆黑之中。

    “世子,你今夜无故到来,有何要事?”清吟之声缓缓响起,毫不惊异,似日早已料到他的出现。

    少年躬身,答道:“有疑难事,请老师指点。”

    女子轻轻笑出声来:“是因为天象吧?”

    “正是,请老师指点迷津。”天赐唇际浮上温软的笑,这在犀利少年身上实所罕见,因为大公不喜欢看到这会使他面靥显得过于柔和的笑,而母亲雍容公主,一向就不对着他笑。久而久之,少年养成冰剑出鞘般的刚硬。然而,那样温暖柔和的笑容,仿佛与生俱来,在某个时刻,突然会侵袭到他唇边,浸透他眼眸,令他冰雪般容颜,多几分春风化雨的温暖。

    “呃……”那样诚挚而开门见山的请求,却使黑暗深处的女子长久沉吟。

    “老师?”

    “今夜的天象……”黑暗缥缈之中,女子的声息幽沉迟疑,宛如叹息,“世子,我以毕生钻研之功,以苍溟塔藏书楼之博,也未能窥其全貌。正是,天道无穷,人力有时而穷呵……”

    天赐未肯放弃,追问:“但那是凶象无疑,可是么?”

    女祭司倏然冷笑:“你听谁说?一知半解,谁敢妄言!此象表面大凶,凶而透吉,福中生祸,变幻无穷,奥妙万方,我未窥天道,无可说!”

    一席话说的天赐讪讪,不由笑道:“弟子原知凡俗之见不可信,这才特来请老师指点迷津。老师即使未能全解,想必亦远比他人明晰,请老师说出你的卜辞,或可稍减迷茫。”

    女祭司叹道:“你又错了。”

    “啊?”

    “世子,你我虽有师生之谊,但临大事应当区分公私。今夜星象,汝父恐亦曾告你,事关国体,你虽为世子,亦不当过问。”

    女祭司对他几乎百依百顺,这是打开苍溟塔以来,头一次说出这般峻峭之语,天赐脸上烧,心里已有些许后悔,想起父亲所说,遇大事,苍溟塔先是向着皇帝。

    除了些微后悔以外,更多的是不服气,怎么说他都是瑞芒世子,越是“事关国体”,他越有知情权的。

    “不,你没有。”黑暗里,女祭司不容置疑地驳斥了他心内转念。“你定是受到了命令?那么,就按这命令去做好你份内之事吧。”

    云天赐心内生起艰涩的不快,第一感觉是拂袖而走,刚刚有把这意念转化为行动的迹象,却听女祭司叹道:“唉……其实,我知道你的为难处。毕竟星坠之表象,你是第一正当其锋。……不过,只需持正自身,沉着应付,一切均可有惊无险,平平安安。”

    天赐一愣:石原秀纪的卜辞,“有弑君”,倘若不指明亲疏,以他们这对父子平素之嚣张,时人皆有所闻,世子因为不及年老御茗帝过世而下手,可能性确实极大。但是石原秀纪前面还有两句话“有阴星欺宫,不祥”,暗指弑君另有外来人,则瑞芒王室便脱去嫌疑。

    如今女祭司忽然出此言,至少透露了一个讯息,那“阴星”和弑君关系不大。

    有闪烁的光轻微闪现于白衣少年双眸之内,明知这算是女祭司加以隐晦提醒,可仍不满于片刻之前老师的空前严厉,他并未出口言谢。向黑暗深处微一躬身,意欲离开。

    只走了两步,女祭司却又唤住他:“世子慢走。”

    天赐不解,回等待。

    “你从那日之后,身体觉得如何?”

    天赐答道:“功力确有提升,除有些嗜睡以外,无甚异样。”

    “嗜睡?怎么说?”

    天赐道:“往常我极少需要睡眠,即使夜晚,只需两个更次便可补一日之疲。但现在一到晚上,若是有事在身,倒也罢了,若无事,独处或静坐,便常常亦觉疲惫,忍不住上床安寝。”

    祭司听得极为仔细,不时出相应的会意之声,轻轻笑道,“无妨,这都是正常的现象,等你完全接受了天体之力,自当恢复如常。――这,大概需要半年左右吧。”

    风声微起,跟着一股流香四溢在周围的空气里,天赐不假思索起手接到,是一颗碧水寒。它流转的香气萦绕于鼻端,暗碧色的光华看来是如此新润可爱,天赐生出微微的欢喜之情,有某种立时将它送入口中的。

    “你出外办事,下月月圆之日未必有时间过来,这一颗碧水寒,早日服了吧。”

    “多谢老师。”天赐依言送入碧水寒,记起父亲之言,“老师,我父亲说,碧水寒既有神效,能否大批炼制使用到军队之中?”

    “什么?……”声音里显得有些意外,“你服碧水寒之事,竟告诉大公了?”

    “碧水寒有异香异气。”天赐微感不妥,“不能告诉吗?”

    女祭司沉默一会,才道:“大公得知,倒也无妨,只是不必宣扬。”

    苍溟塔行事惯于神神秘秘,不可告人,天赐不禁锁眉,听女祭司淡淡带笑解释:

    “碧水寒以琼枝海棠、天山雪莲、千年灵芝以及灵台琼花四味为药引,又集螭龙之血、白虎之心、麒麟之髓、凤凰之乳酿成,最后再用迷境紫云熏醅九九八十一天而成。炼制时间倒不算长,可这哪一味药引不是机缘巧合才能得到的?且此丹炼成,并非人人均可服用,必须有相应体质及自身深厚功力为基础,经得起这药性才行,苍溟塔历代炼此丹药,终无人可遗,积到今日,才有百颗。”

    这个炼丹的药方仿佛在哪儿见过,天赐讶然:“我在瑞芒旧藉里读到过这一炼方,只道是虚妄而已,谁知真有其事?”

    女祭司似笑非笑,避而不答:“世子,以你年龄,居然阅得此种旧藉,可也算是博闻广知了。”

    她说了这一句,便不肯开口。

    天赐告辞出塔,在苍溟塔待了将近一个时辰,好在他所骑是国内有一无二的神骏,若加快速度,说不定中途还能赶上靳、高二人。

    神骏如风,片刻驰出皇城琼海之外。

    他走琼海通向赤德的捷径,从一般大道走,需有三四天路程,捷径只需两天即到。但这条路一般人不太敢走,沿途都是崇山峻岭,虎狼成群出没其间,横贯瑞芒境的湄江在这一带有最湍急狭隘处。其险境不可预知,稍一疏忽,欲速而不达,说不定还把性命送在这“捷径”上面。

    “唏溜溜……”

    天赐忽而一拉马缰,沉下脸来,看着挡住仅供一人通行的路口,一条纤细幽薄的黑衣人影。

    东方沉黯的极限处,微透一线青曙,正是黎明到来之前欲明未明的混沌之时,那条黑影幽幽柔柔地斜倚于冰峰枯木,飘摇出尘,看来似有孤清凄凉之感。若非天赐要事在身,对于突事件的警戒百倍于往日,几乎要以为那是哪家遭遇了伤心事而看不开的少女,在此伤风泣露,自寻短见。

    可显然不是,那女子身负武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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