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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意问的奇怪,海朱看我和韩妈一脸促狭的笑意,也不答话,自顾自往家去了。 待走的远了,才隐隐约约听到她不甘示弱的声响:“看我明天不叫舫哥教训你这小妮子。”
“好啊,我一定恭候表姐夫大驾。”
“好啦,我的小姐。玩也玩罢了,还不快家去,老爷太太可等急了。”韩妈拉着我宠溺的笑,吩咐门房上了锁,点了灯。
南京早几年的时候政府原本是打算给江宁坊的住户普及电灯的,那时我们家的老太太还在世,认为装了灯就是忘了老祖宗的传统,死活拦着来装灯的工人不让进门,这才叫父亲做了罢。如今老太太过世了三年,各房的叔伯叫嚷着分了家,都搬出去各自过活去了。只剩这老宅留给父亲,支应刘氏几百年的门庭。偌大的宅院空荡荡的,再不复当年人丁兴旺的光景。父亲见到处是空唠唠的房子,也熄了装电灯的热情,索性保留了傍晚点灯的传统。星星点点的萤火照着昏黄的天,逆光看去,天井里一株海棠正开得艳丽。
木伯从上房走来,在走廊上遇着我和韩妈,忙趴在我耳旁小声说道:“三老爷来了电话,说是赶不回了,让老爷明儿别等他们一家,早些开席,老爷正生气呢,你可小点儿心。”
我听了直皱眉,自从分了家,逢年过节父亲邀请家人回来团聚,三叔一家总也不到场,不是今儿儿子病了,就是明儿有应酬走不开,感情他们一家总和节日过不去。现在反而好了,理由也不找一个,直接堂而皇之的告诉你不回来了。这样也好,省得回来生分的不成样子。我想着,喊着父亲母亲进了正厅。
“今儿听老师说明儿有一份大礼要给我,不知是什么好东西,老师和您透气儿了没?可别藏着不告诉我,早点儿叫我知道了,也好有个准备不至于闹笑话。”我扯着父亲的袖子撒娇。
母亲见我说得可怜,噗嗤笑着指着我的鼻子骂道:“你个小泼皮,就会闹你父亲。他正烦着,你小心抓你去开刀。”
我答道:“瞧您说的,父亲才不是那样的人。我都听木伯说了,不来就不来吧,也别为他们烦心。礼数尽到了,左右不是我们的错。”
父亲听了我的话,良久才开口道:“也不是非逼着他们来,左右不过一件小事。如今我年纪也大了,自母亲去世后,老三一家就总也不回来。我不过是想借着你的事,叫兄弟几个回来聚一聚罢了,不曾想他竟这样绝情。”
母亲见父亲说得伤心,也忙劝道:“当初分家时你也没亏了他,他要去上海,你把整个那边的田地房子都给了他,为这事老二媳妇还埋怨了很久,要不是后来又给了她苏州的厂子,指不定还和老二闹成什么样呢。做大哥到你这份上,也算仁至义尽了。他们要与我们生分,你难不成还巴巴的贴过去?”
我知道当初因为家产的事,几房里闹得很不愉快,只是如今都过去三年了,就算有什么嫌隙,也该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讲点情分,谁成想这些年反倒越走越远。老太太就是泉下有知,恐怕也会气的不得安宁。
“姐姐呢?今天还没见她哩。”我不想父亲继续纠缠在伤感里,索性转移了话题。
“哦,你姐姐出门去了。说是与人约好了一起看个什么展?”
“是吗,您就没问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我问得不怀好意。
母亲大概被我狡黠的样子逗乐了,点着我额头笑骂道:“成天没个正经样儿,你姐姐回来了你亲自问她去。”
“我才不,那不是自找苦吃嘛。”
父亲此时也笑了起来,看我故意逗他,和坐在一旁的母亲说:“咱们也别等明昭了,孩子大了让她自去交际吧。我看罕昭这丫头八成也在外面吃饱了,就剩我们两个老的还未进食呢,让韩妈传饭吧,今日早早吃了,明儿还得起个大早呢。”恰巧这时韩妈进来禀报说,姐姐给门房打了电话,让留门到七点,父亲母亲也不再多说,径自去了饭厅。
第二天天光大亮的时候,家里的下人早早就忙了起来。嘈杂的人声透过纸窗传进绣楼的那刻,我知道筹备了多时的三月三终于来了。
韩妈上楼的时候,我正不情不愿得被姐姐拉着起床。她今日穿一件湖色绣玉兰花丝质旗袍,耳边挂着翡翠圆环耳坠,当真是优雅端庄的闺秀小姐。反观此时的我,前几日新剪的头因刚睡醒的缘故,凌乱地搭在一边,圆圆的脸也因跟姐姐耍赖,被揉得红扑扑的,活脱脱一副街头小乞丐的模样,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娴静样子。眼见着韩妈也上了楼来,不起是不成了,索性一屁股倒在藤椅上,让姐姐给我梳起了头。
二叔一家到的时候,我已穿好了裙式洋装等在正厅,只见二婶婶带着九岁的婉昭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着褐色杭绸长衫的二叔。
母亲见状,忙上前拉了婉昭的手问道:“我们的三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几日不见,成了个走路要人扶的小拐子了。”
婉昭哭丧个脸,一脸委屈的和母亲抱怨:“大伯母,姆妈前些日子给我裹了脚。”
我一听,这都什么年代了,二婶婶怎么还这样糟蹋自己的孩子。母亲听了也直皱眉:“如今都民国九年了,怎么弟妹还要让孩子遭罪呢。”
二婶婶听了,只一味笑道:“大嫂这话说的,虽说如今都民国九年了,可这高门大户的哪一家人家愿意要个大脚闺女做媳妇,我现在让她遭点儿罪,以后可是会享福的。不然巴巴的年纪大了没人要,反过来要怨我这个当妈的。”
她这一副冷嘲热讽的,明眼人谁瞧不出她是说我和姐姐不裹脚。
母亲听了也不在意,只淡淡的瞧了她不接口。
二婶婶看了,忙打起了圆场:“哎呦,看我这张嘴,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样的人家又有几个像大哥这样有魄力的,又是宣扬给闺女不裹脚,又是拜师上洋学堂的。还搞起了自由恋爱,这南京城谁家的孩子不是父母包办,媒妁之言,偏偏我们家大哥就是个开放的新式家长!我们二爷要有大哥一半,也不用我这个不出门的成天张罗,左右我是享不成福,做娘的也不能对不起孩子,怎样也要为她考虑一番。她年纪小不明白,不是谁都有新派的规矩,老祖宗的东西传了千年,怎能抵不过新来的洋玩意儿?等她大了也就明白做娘的苦心了。”
母亲见她越说越离谱,忙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我去看看姑太太来了没有,你们自座吧。罕昭你陪我去。”
我也厌烦了二婶婶的冷嘲热讽,捏了捏旁边望着大人们说话的婉昭,快步同母亲朝外边走去。
姐姐和父亲已经把姑母一家迎了进来,此时正在走廊说着什么。走的近了,才听到姑母说:“三弟也太不懂事了,母亲去后我想着他就来气,大哥你也实在纵容他。当初分家产的时候我就看他不顺眼,什么东西。”
“好啦,今儿把你叫回来可不是听你数落他的,你瞧你侄女出来迎你了。”父亲指着我对姑母说道。
“呦,我们的小泼皮变成正经儿的小姐了,大哥,这是我们罕昭么?”姑母说的促狭,父亲母亲听了也莞尔一笑。
“你就逗她吧,刚装了装样子,被你一吹立即又变回去了。”
我笑着上前,扯着姑母的袖子对父亲道:“您就灭我吧,反正我也习惯了,左右今天有这么多人为我撑腰。”
“你瞧瞧她,倒成了我的不是。”
我们正说笑着,有小厮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禀报:“老爷,顾家老爷和交通部的贺次长到了。”
交通部的贺次长?我记得父亲此次并未邀请政府中人,怎么会有次长来呢?
不待我们细想,着中山装的老师已率先陪着一位四方脸庞的中年人和西装笔挺的顾先生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跟着同样穿西服的贺叔同和顾少顷。
贺叔同竟是交通部次长的儿子,昨日只以为是哪家的阔少爷,今日换了头面,到真有几分次长少爷的温文尔雅。我想着,正不知是装作不认识还是认识,他已笑眯眯的开了口:“刘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父亲母亲已与突然来访的客人打完招呼,正领着他们往中堂走去,贺叔同众目睽睽下这一声问好,又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了我的身上。
果然,贺次长已率先开了口:“这位想必就是贵府的二小姐了?闻名不如见面,能得耀山推荐,想必是人中龙凤。叔同,你竟认识刘小姐?”
“我们也是一面之缘,不过刘小姐谈吐不俗,我们也算相谈甚欢。”贺叔同做了回答。
我一头雾水,这父子俩唱得什么戏?又是不请自来,又是毫无理由的溢美之词。
“你这孩子,昨日回来竟没提结识了贺公子。”
我看着父亲,与众人解释:“昨日得师兄引荐,在茶楼遇着了贺公子。当时不晓得公子是次长家的少爷,只以为是师兄的一位普通朋友。是罕昭眼拙了,还请次长大人莫要见怪。”
贺次长笑咪咪的接了话:“哪里话,年轻人就应该相互走动,少顷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师妹行拜师礼,我理应过来叨扰一番。还请刘老爷及夫人原谅我们的唐突。”
“您能来,是我们罕昭的荣幸。还请正厅说话。”
“是啊,我们就不要站在过厅了,各位里面请吧。”老师笑着说。
众人相互结伴的往前走,我却突然烦躁的看着手表,想起舅舅一家怎么还不来?
贺叔同因为刚才那句话,被他父亲拉着和老师寒暄去了。反而留了顾少顷一人,慢条斯理的跟在后面。
“是你搞得鬼吧,贺次长怎么会来我家?”我问他。
顾少顷看我态度不好,也不生气:“你怎么总误会我呢?是父亲。”
“顾先生?”
“你忘了父亲和耀山先生是好友,可他却不愿收政府官员的子弟。贺叔父不知从哪里听说你们家邀请了我父亲,前日求到家里,父亲碍于两家的情分,答应来帮忙。”
“那你昨日才见了我,为何当时不说。”我更气愤。
他耸了耸肩,看着我道:“我当时想说啊,你说和我不熟,跑走了。”
我听了更懊恼:“虽然我跑开了,可是最后又到了茶楼,你总有机会说啊。”
“茶楼里你先是看头牌,之后又和叔同相谈甚欢,哪里有我插话的份儿?”
我竟没法儿再指责他,那时光顾着气他,确实听不进去。海朱也不来,我现在竟连个可商量的人都没有。索性也不跟在正厅了,和韩妈说了一声,跑去大门口等着去了。
顾少顷见我扔下他要走,也大步跟了上来:“你怎么每次用完我就跑?也太没良心了些。”
我看他与我说话的熟捻劲儿,浑身不自在的咳了咳:“你怎么变了性儿,我记得那天在宁园第一次见你,可不是这幅样子,你们家的杨妈也很怕你。怎么这两次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突然与我熟络儿了起来。”
他见我问得直白,微笑着慢慢答道:“当时不知你是老师的弟子,如今知道了,看在同门的份上,怎样也是要多多照拂你的。”
“我怎么就不知道老师还有你这样一个弟子?”
“少时跟着先生学了些规矩,后来就去了欧洲留学,这一年才回来,你不知道也正常。”
我们正说着话,一辆乌亮的黑色汽车从巷口开了进来,待开得近了,吴海朱在车上大喊着我的名字。
“罕昭,真不好意思。舫哥要去给你买礼物,所以就迟了。”海朱一下车就笑着对我说。
待她看到顾少顷和我并肩等在那里时,神情就像见了鬼。也是,我昨日还和他剑拔弩张,今日竟和和睦睦的说起了话,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吴小姐,又见面了。”顾少顷彬彬有礼的说着,像绅士那样握了握她的手。
海朱还在错愕,身后下车的世舫已笑着与我打招呼:“罕昭,好久不见,你又高了不少。这位是哪家的公子,你也不给我介绍介绍,太没礼貌了。”
我和世舫哥哥有大半年没见,今日看到别提有多高兴:“一来你就数落我,是不是吴海朱昨儿回去告状了?”我问得阴阳怪气。
顾少顷已很自然的开口介绍:“我是顾少顷,家父顾儒林,很高兴认识兄台。”
世舫看他很大方的开口,也不扭捏:“童世舫,家父童柳炎,幸会。”
“舅舅舅母呢?怎么没来?”我这时才现车上并未有其他人。
“哦,我和舫哥先出来的,父亲母亲从家里来。我们别等他们了,先进去吧,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海朱拉着我往里走,留下两个男人自顾自寒暄去了。
吉时定在隅中,墙上的钟表丁丁地响了1o下后,典礼开始了。父亲和老师分别讲了话,因为贺次长的突然到访,司仪又请顾先生和他也略讲了几句。
之后是向老师叩礼,我恭恭敬敬的向端坐在正中的父亲和老师分别磕了三个头,老师慈爱的将一盒方方正正的红木匣子递给了我。
在场的众人瞧了,都推笑着要看里面是什么宝贝儿。无奈之下,我只好打开了盒子。
只见红木匣子的里侧披着一层流金黄的丝绒,里面端端正正的放着一个和田玉的小章,细看下去,那玉的成色分毫不染,无一杂质,莹白的有些晃人的脸,更出奇的是,下面猩红的小篆刻着“永受嘉福”四个大字,还有下面一排小字写着:“易安居士壬申年七月初七”。
“这是老朽偶得的一枚闲章,妙在恰巧是易安居士晚年所做,我已找人验证,确是真品。今日把它赠予爱徒,老朽也就对外正式宣布了,再不收弟子。今日起,罕昭就是耀山唯一的在室子弟。我已给她取好了表字,正是‘永嘉’二字。”老师的这番话,无疑打了贺氏父子一个措手不及,他们还未来得及表明此行的目的,先生已抢先一步公开做了申明。
“稍等……”
众人正要鼓掌,一声突兀的轻喝及时的出现,打断了众人接下来的行动。只见贺次长微笑着上前,对着在场的每人说道:“贺某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