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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台受伤的事惊动了周山长,老人家很是愤怒,当天就惩罚了杨晋鹏等人。师娘看到这个清秀懂事的学生竟然伤得这么重,不免十分挂心,每天会亲手做些营养药食给她送来。今天就派自己的兄弟送点鸡汤过来,闾丘野将食盒放在床边的矮几上,从食盒中端出一碗鸡汤放在英台面前,嘱咐等凉了再喝后便要告辞。
英台早已想找个机会与他好好聊聊,毕竟婶娘的事让她耿耿于怀。这次过年见到她时发现她比往年更加消沉,也不知怎么去开解她,对她过去的一切一无所知,当然无处问寻。然而很明显的是闾丘老师显然是她过去中的一部分,而且英台判断这个男人才是婶娘过去中最重要的那一部分。她急时叫住了他,请他坐在床边,他一时不知所措似的表情显出了一副囧相。
“老师……”英台思量半天,选择了开门见山,道:“那曲《殇别离》原是家中婶娘所教,而且听她说这曲本是原创,除她之外只有原作者才知晓。那天学生弹起时,老师的神态很是异样,老师的音乐天份来看,说这曲子出自您手也不为过。”
闾丘野没有去看她,只是木讷的盯着那碗冒着腾腾热气的鸡汤,许久间深叹一声,低眉不语。英台慢慢挪了挪身子,调整一下姿势,道:“您可知学生为何要来尼山万松功书?是因为我的婶娘。”
闾丘野猛得抬头看向对方,只是对方并未理会,继续说:“在我六七岁时婶娘嫁了过来,那时我虽然年纪尚小,但还能感觉到婶娘她并不开心,想要看见她的会心一笑很难。她只有和我一起坐在她的那把古琴前才会露出一种让人心弦一颤的笑靥。后来她开始向我说起那样个地方,山水环绕,佳音绕梁,像是个梦境的世外桃源。等到我渐渐懂得她的心思时也得知她口中的那个地方就是这里,她很怀念,仿佛她将自己的一生最美好的东西全都丢在了这片山林之中。”
显君!你还是无法释怀吗?他双眸中微微闪了一点光,瞬间便黯淡下来。待他回神望向自己的学生,正与那渗杂着怜悯与期待的目光交汇。他的两片唇稍稍蠕动一下,仍然未能发出一点声音。不过胸口的起伏已经将他出卖,他心中的漾漾波澜正在上下癫狂。祝英台这短短几句话竟然把他陈封已久的记忆一点不剩的解了封,他再也无力将它们重新封起。
“也许,她听家里兄弟们说的吧!你婶娘想必……想必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只可惜,书院……不是她能待的地方……”他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一丝不适的样子,勉强的笑道。
“婶娘以前来这里求过学,难道老师您不认识她吗?还是因为您早已不记得她这个人了!”英台趁热打铁,追问了下去。
闾丘野吃惊的看着这个孩子,也许眼前的这个孩子知道自己与那个人的事情了?他不敢妄下判断,万一说错一句话害了显君可怎么办!“你……如何会……”他用尽力气问道。
“山伯不好了……”这时蒋嘉暮闯了进来,行色匆匆的喊了一声后却没见到山伯的人影,倒是见到闾丘老师与英台正向他身上看来。他道:“山伯呢?出事了,杨晋鹏硬是说叶学长偷了他的金笔,现在正在厢房要搜身呢!”
众生都挤在叶平川厢房门外探身向里瞅,‘叽叽喳喳’的指指点点。屋内上首坐着汪永贤,杨晋鹏正怒不可遏紧盯着面前的叶平川,而这位叶生则一副可怜之态,任凭对方怎样辱骂逼问也没有什么反应。
昨天周山长就离院下了山,听说朝廷要派来一名招贤吏到万松书院考察,时人称为察举,是一种由下向上推选人才为官的制度。这样的察举每隔两三年都会进行一次,也是众学子们最为期盼的事情,十年寒窗的坚持,只盼今朝。而对汪永贤来说,自己早就放弃进朝为官的念头,现在他只会想着怎样在这小小的书院立足成根,怎样才能在众生面前树立威严。每次接待上头的来宾时他都会表现的格外得体,处处周到有礼,这方面他的恩师也是对他褒奖有加的。就像这次也是把一切事务全权由他负责。
在这等紧要关头竟然在书院出现盗窃之事,这倒出乎他的意外,传出去有损书院的名望不说,弄不好还有可能会被恩师怪罪,这样的事让他很是头疼,正迫切的急于赶紧将这事给解决了,把那小偷给揪出来则是万事大吉啦!他倚坐在绣櫈上,眼前的几个学生正在对峙,各说一词。杨晋鹏几人轮番向叶平川发难,就算叶平川多生了一张嘴也招架不住,最后索性不出一言无心反驳。
“若是你心中无鬼,又为何竭力阻止我们搜查?可见你心知肚明,说不定金笔现在就在你身上。”杨晋鹏逼近对方怒道。
叶平川紧跟着退后两步,脸膛气得通红,却无言以对。转头看向汪夫子,那人竟然摆出目空一切在一旁隔岸观火态度,再扫视着围观的同窗们,一个一个露出陷灾乐祸的神情,没有一人愿意站出来替他辩驳几句。此时,他的心仿若冰川被一阵一阵的冷风肆意吹掠,他终于耷下了脑袋,在身体里仅存的那点自尊也快保不住了。
一旁的马文才冷眼观摩,身为与叶平川同寝的室友,他理应可以站出来为他说几句,但他还是沉默了。“夫子,我们要搜查这整个屋子,包括叶平川身上的衣服。”杨晋鹏手下的一个小跟班在汪永贤面前正色道。
汪永贤轻轻捻着颔下的胡须,斜眼看向低头的叶平川。他本就看不惯这叶生的那副作派,常年看着他在恩师面前出尽了风头,自己却是周山长众多弟子当中不起眼的,心中的怨气早已生了根,这次总算有了机会整治这小子,又何必手下留情呢!“叶生,杨生说你拿了他的金笔,你又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我看,还是让他们自己找找,找不出来他们自然也会罢手。”他用自己那种高傲又鄙夷的语调说道。见对方仍然不动声色,他便向杨晋鹏努了努嘴,示意他们动手搜查。
“慢着,”马文才突然开了口,众人看向角落的他,他走了出来站在众人中间,冷言道:“这屋里的东西有一大半都是我的,你们搜归搜,我的东西你们无权动一下,明白吗?”他瞟了一眼杨晋鹏几人,他们个个点了点头,他再也不说什么,继续沉默。
杨晋鹏等人开始在屋里乱翻起来,凡是属于叶平川的物件都被弄得乱七八糟,看着这满地狼藉,叶平川低头看地,垂在身侧两边的双手此时紧握成拳。“找到了……”只听一声晴天霹雳,他随声望去,一个小跟班竟从被褥里翻出一吊铜子儿,大家忙凑在一起把钱放在桌上,然后一齐看向他。“这是我……是我……帮钱员外抄写书稿得的……”他道。
“你胡说,这分明是你偷了我的金笔,用它卖来的钱。”杨晋鹏恶狠狠的向他吼道,一把将他的衣领封住,说:“走,跟我去官府。”
叶平川挣扎着对方的束缚,辩解道:“这是真的,真的是钱员外给我的,不信你去问问便知。”
“那日明明是你撞了我,之后金笔就找不到了,不是你还会是谁?钱员外有的是钱请人抄书,为何偏偏找上你这个叫花子,说出来谁会信,你们信吗?”杨晋鹏转头问向门口的同窗门。叶平川求助般的询视着那些跟自己同窗之人,无人说话,哪怕说一个字的人也没有,他绝望了。
“你有何证据说是他拿了金笔?”门外传来的是山伯的声音,接着从人群中挤进来了他和尔岚立诚等人。
山伯的到来让叶平川感到无比的轻松,目光跟着他款款走进屋子,此时的山伯对他而言简直是神的化身。而对方也与他相视了片刻,便走近汪夫子面前行礼,道:“夫子,学生能证明叶平川的清白……”
汪永贤正在思考怎样应对,杨晋鹏抢先道:“梁山伯,你与他一向是要好,你当然会替他来掩饰,弄不好这里还有你的一份!”
“夫子在上,他老人家还未开口,岂容得你这个学生乱下断言?”山伯正色的盯着杨晋鹏,再者又看回夫子,接着说:“孰是孰非,夫子自有公道。在这紧要关口,夫子是最不想书院出一桩冤假错案,这不但是叶平川的清白,更关乎万松书院的气节,这点夫子自然比我们任何人都要清楚。夫子,学生妄言了!”
汪永贤很清楚的解读到山伯那句加重语气的‘紧要关口’则指的是这次朝廷招贤之事,冒了些许冷汗,叶平川被冤是小,若是因为此事坏了万松书院几十年的名誉与地位的话,他汪永贤就脱不了败坏师门的罪名,那么他这一生也就被毁了。
“而且,我能证明这钱就是钱员外付给叶平川的报酬。前几日那钱员外新淘来的几本新书后派人来书院找叶兄,当时不仅我在场,英台与立诚也在。”他转脸看向人群中的立诚,立诚应了一声后,山伯继续说:“我这里也有钱家付的润笔,上面的串钱线与此时杨晋鹏手里的一模一样。哦,我想钱员外那里还有我们的收据,夫子若是不信,尽可亲自去查证。”他从广袖中拿出一吊铜子儿放在桌上,果然与先前的钱线系法相同。
“既然有梁山伯与孙立诚证明,那就是证明了叶平川没有拿金笔。杨晋鹏你都看到了吧,此事到此为止,不可纠缠下去,大家都散了吧。”汪永贤慢慢起身,清了清嗓子,道了一句。那杨晋鹏还是执意追究,汪夫子白了他一眼后,他也不敢再造次下去,回头又狠狠的瞪了山伯与平川一眼准备挥袖而去。
尔岚却突然挡在了门口,杨晋鹏愣了一下,也不敢再瞪眼,望向汪夫子。夫子道:“你们还有何事?”
立诚走了进来,停在杨晋鹏面前,微微一笑,道:“就这么走了?这间屋被你们弄成这样,一句道歉的话都没有,书院难道教的是这等礼数?”
杨晋鹏本来就畏惧这孙立诚与淳于尔岚,何况前些日子祝英台又是因他而伤,那茱萸油的味道现在还在喉中消散不退。今天这么一闹又是跟他们发生了矛盾,再加上眼前的这几个人没一个好惹的,他耷拉着脑袋畏畏缩缩的来到叶平川的面前,又抬眼看见叶平川那副苦瓜脸,心中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但还是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是我冤枉了你……”没有再说下去,拔腿逃了出去。
一个人站在这一片狼藉之中,现在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无力的俯下身子去拾地上被扔地到处都是的衣物,再去一本一本的将书籍拾了起来。他的心不由的生出万丈怒火,灼热的烫着他每一寸皮肤,被皮囊紧紧包裹着每一根骨头如同炭木一样架在怒火上不停的翻滚。他将一块巨石重重的压在胸膛上,满屋子飘荡着那一声接着一声的嘲笑,忽大忽小的窃窃私语,无声无息的指指点点,好吵,他被吵的无处可躲。手中的那些书被他捏得起了皱,他再次使出全身的力气,书册发出‘咯吱’的响声。他的呼吸越发的急促起来,猛得起身将书册狠狠的摔在了地上,他捂着胸膛,紧揪住衣襟,好像快要将衣衫撕碎一般的力量。
无声的呐喊,回荡在整间屋里,只有那片能感悟到众生悲欢的苍天才能听见。
晚上,叶平川用了那一吊钱的一大半铜子特地下山去了饭馆买了些吃食与烧酒来到梁祝屋里,又邀请了另外三位同窗在此一聚。今天的事情全都靠山伯站出来才证明了他的清白,因为他对梁兄感激不尽,特地请他们来当面道谢。英台的伤也快好了,只是还不能平平稳稳的坐下,山伯弄了几个蒲团摞在一起她都不敢坐下,只好站在桌边。这样引来好友们的一场取笑,她却脸色微微泛红光的跟着自嘲了一番。
“来来来,这一杯一起来敬咱们的英台贤弟大病出愈,干了,大家都干了。”孙立诚举盅笑道。其他人也跟着把酒举起,英台也倒了一盅站在原地举得高高。
“你起什么哄?让你喝了吗?你有伤不能吃酒的。”立诚将英台手中的酒盅夺了下来,自己倒是将其一干而尽。
英台一脸无辜的指着对方,嚷道:“哪有这样骗酒吃的啊!”随手拈起桌上的牙箸朝他打了过去。
蒋嘉暮则瞄准了桌上的那条红烧鲫鱼,发现的宝贝似的伸出牙箸去,哈道:“鱼头是我的,这几天总是没什么味口,我最好这口啦。”将那鱼头挟了过去埋头‘苦战’起来。
叶平川则是一脸笑意,不出一言的为自己倒上一杯,自甄自饮起来。山伯看着他的落寞,也为自己甄上一杯,道:“来,咱俩对饮一盅,许多事不用挂心。”又替他甄满。叶平川应声端起酒杯,二人对饮一盅又是一盅。
尔岚一人拿了一壶酒,倚靠在窗前面朝着窗外缈缈飘雪,一口接着一口,不时间望向桌上的那些好友,再时不时的与立诚凌空碰杯。叶平川吃了不少的酒,似笑非笑的表情让人看着心疼。他拿起一根牙箸轻轻的敲打着桌上的酒盅,盅与牙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他有规律的击打着,最后竟成了简单的旋律,当旋律悠悠的舞出步伐来,伴着他那似喜似悲的声音吟道:“世间有人谤我,辱我,轻我,笑我,欺我,贱我,当如何处治乎?”他停了片刻,大家的目光都在闪动着,他也不去在意,接着吟唱道:“我且忍他,让他,避他,耐他,由他,敬他,不要理他。有朝他日,我且看他。”手中的牙箸再轻轻击了盅一下便安静了下来,他又长叹道:“我只能这般劝慰自己了啊……呵呵!”
大家都没有说话,一时间屋里静悄无声息。叶平川心中的委屈此刻像是黄河决了堤,把这两年里的所有全都挖了出来挤在他小小的脑子里。山伯伸手默默的拍着他那已经抽搐不停的肩膀,也许在这个屋子里的人只有他梁山伯才能真正的体会到这个男人的心情。叶平川抓着肩膀上的那只温暖的手,沙哑的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