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蒋毛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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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祝皓远这次回家还特地从钱塘请了一个有名的皮影戏班,从大年初一的晚上开始,祝家人府邸中的某个大厅里置着长方形白色大维幕,夜晚到来时大厅内灯火通明,大幕前摆着桌椅,孩子们兴高采烈的围坐在最前排的绝佳位置,大人们则靠后一点一边聊天一边看戏。一时间锣鼓喧天,唱腔洪亮,掌声不断。白色维幕上的那些‘影人’们个个生龙活虎,惟妙惟肖,这些绘画精良,五彩斑斓的小人儿采用牛皮所制,薄如蝉翼,通体透亮,再在上面画出不同轮廓的面孔,不同颜色与款式的服装,倒成为不同的角色与种类。小小一张皮可制成亭台楼阁,山川流水,飞禽走兽,色彩纷呈,形态万千。通明盏盏灯光的照映,像是活了一般活灵活现。

    这皮影戏起源于西汉,话说汉武帝最宠爱的妃子李夫人病死,武帝终日思念成疾,不得恢复,更无心料理朝政。大臣李少翁这天在外面看见孩童手中的布偶影子倒映于地栩栩如生。之后李大人用棉帛裁出李夫人的影像,涂上色彩,并在手脚处装置木杆。入夜围方维,掌夜灯,恭请武帝端坐帐中观看,从此武旁对其爱不释手。之后《汉书》上记载了这一爱情故事,也许这就是皮影戏的由来吧。

    英台孩提时对这种‘影子戏’非常感兴趣,故而父亲祝公远也时常往家中请戏班为她演绎各种戏码。不过今晚她却无心观戏,一晚上她都在注视着一边的婶娘王显君,她很后悔白天向她提起那闾丘野的名字,婶娘听后直到现在没再说一句话。她就像那维幕上的‘影人’一样,任由别人牵制摆布,而她自己则是失掉灵魂的躯壳。英台仿佛能听见她内心的悲鸣声,一声又一声的敲击着她的神经与知觉,她这才确定眼前的这个女人用自己的一生自由换取了一段不幸婚姻,用唯一的爱情去讨来那一家子的荣华。而她自己的千疮百孔却无人问律,已经无法治愈。

    那台上,戏如人生。这台下,人生如戏。

    与祝家庄相同,洛阳城里的夜晚也是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初一晚上开始城内的中心地带举行着盛大的彩灯会。各式各样的彩灯组成了一条长长的天龙卧在洛阳城街中,各家店门大大开放着,春节的这几天洛阳取消的夜禁,故而百姓们可在夜晚间自由出入。每年的这个时候闹市才叫闹市,人潮涌动,车水马龙,其乐荣荣的景象处处存在。

    晚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也可以出门一游,这也算是对她们的一种短暂的解放。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们也可以出门欢聚一堂,姑娘们喜欢花枝招展的穿着自己最好看的新衣,头戴最称心的饰品;也有些酷爱男装的姑娘们也会挑出最为喜欢的长袍大褂,长发高高束起,再用各种帻巾装饰,可以大大放放的与友人高谈阔论。而那些公子们可能平时出来游散惯了,在这种节日场面中泰然自若,一点不以为然的样子在街上闲逛。

    今天是初三,晚上的灯会依然热闹,淳于尔岚一人走在人潮中,漫不经心的欣赏着挂得满天的彩灯,这些彩灯有的上面写有灯谜,年轻男女们凑在一起比赛谁会猜对得多,这种灯谜的游戏流传至今。尔岚也猜出了好几个来,不一会儿他就失去了兴趣,往前走去。经过一家小店时停下脚步,抬首一瞧原来这是家卖小吃的店铺。他走了大半天也是饿了,索性进了去。小店就是小店,小本生意,与那些大酒楼是无法相比的,不过倒也干净整洁。店里摆有三四张桌子十几把小竹椅,这会子也坐满了食客。

    店小二热情的迎了上来,替他寻了个空座,报了几样店中有名的小吃,尔岚要了一碗馄饨后静静的等候在那里。等了片刻热腾腾的馄饨被送上桌来,白玉半透明的‘小鱼儿’游在这清澈的高汤中,上面漂散着点点碧色葱花,像是袖珍的绿荷。尔岚用白瓷汤勺舀了一个如洁白色小鱼儿的面食放在嘴中,里面的猪肉馅儿嫩滑可口,再配上这一碗由高汤熬制的热汤,简直是美味绝佳。

    “一碗小小的云吞,我能赖账吗?”这时不远处的座位前传来个姑娘的声音,尔岚转头看去。那姑娘正在谍谍不休道:“我怎么知道出来玩会遇到小偷?我说过我不是白吃的人,我这就回家拿钱再送来不就好了吗!”

    那个五十多岁的老汉是这店中的老板,他驼着背客客气气的道:“姑娘请消消气儿,这小子刚来不多久,不懂事。一碗云吞没几个小钱,就算是小店请姑娘的吧。”

    “老板,她这就是……”小二想辩解被老人阻止了。

    那姑娘倒不干了,嚷道:“您怎么就是不信我呢!我本就不是吃白食的,是钱袋被人偷了,偷了您明白吗?”看样子更是生气了,不经意间往尔岚这边看来,突然露出了喜色。

    尔岚也认出了她,这姑娘竟是马铃儿。尔岚想躲开她的视线,但已经来不及了。马铃儿直接向他走了过来。“哟,这不是蠢驴……咳咳……淳于公子嘛!这么巧呀!”她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媚媚的看着他。

    尔岚瞅了她一眼,埋头去吃自己碗中的馄饨。铃儿笑了笑,露出两边的小虎牙,道:“能在这偌大的洛阳城与你相遇也算是有缘,怎么不跟我打招呼!才几日没见怎么你已不记得本姑娘是谁了吗?”她两手托腮,睁圆了双眼盯着他。

    “还好,这里没有树,不然又会被你砸!”他边吃边说了一句。

    “那就看在这次没有砸你的份上,借我点铜子儿,行不行淳于公子?”铃儿快速接上了话语,眸间闪动着星星。

    尔岚瞟了她一眼,将碗中最后一个小鱼儿吃了下去,轻声唤了店小二,之后拿出几个铜子儿放在桌上,道:“这位姑娘的饭钱算我的。”说完便起身走出店去。

    马铃儿在他身后小脸微微扭曲着望着他的背影,而他却头也不回的往人群里走去。

    此时的灯会已到了高潮阶段,街上的人流也是越来越拥挤缓慢。一身素袍打扮的尔岚随着人群缓慢前行,边走边观望两旁的那些由彩灯组成的各式奇观。他优雅的身姿引来不少轻年女子的侧目,他却不会在意她们有意或无意间的阵阵秋波。这场大集会中最为兴奋的依然是在路上追逐的孩子们,手中握着些炮仗,身后的大人们一脸担心与疼爱的表情时刻盯着梢。

    尔岚就这样一人悠闲的游荡在闹市之中,不过他逛着逛着感觉身后有人跟着自己,他也没露出什么异常,照样走自己的路。那马铃儿一直与前面的那位公子保持着一定距离,自觉没被对方察觉,一身桃红色衣裙飘然而来,有时闪身躲在灯墙后面,有时以街边摊位为掩护,总之紧跟着前头的淳于公子。

    只是她一不留神前面熟悉的身影不见了,这倒把她急了一下,四处张望也不见他。不知不觉间被人流带到了城中一条内城河边,这条活水虽然在城市之中,但水清澈见底,在河边那些红灯笼的照射下夺目光耀,河上还设有一座别致石桥,桥身被桥下之水反射得仿佛活了起来,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那么几个欢乐的从桥上跃过。

    她站在桥上仍然四处张望一番,盈盈水光爬到她桃色衣裙上,使她变得晶莹剔透起来。眼看实在找不到那个身影了,她泄了气似的伏在桥边的石栏上,两手托腮的盯着身下涓涓流水,透白的肤色显得她眸子黑亮亮的,一眨一眨得泛着光。今天她是独自出门的,来洛阳已经四五天了,本来是想带娘亲四处逛逛,可是父亲不肯放娘亲出门,她只好一人出来逛灯会了。哪知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钱袋子就丢了,也不知是掉在路上还是被人偷了去。

    她正在郁闷着,忽有人从身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惊得一扭头,眼前的尔岚正保持着一副冷淡的神情看着她。她身子转过去正对着他,他茫然的打量着她,之后问:“在找我吗?”

    她特意的掩饰着心中的激动,故意不去看他,再次把目光投向河水中,道:“没有,谁会找你呀!我才没有,没有。”

    “好吧,算我想多了。”他扭头向桥下走去,身后的姑娘忙跟了过去。他又停了下来,她猛得止了步子却撞在他的身上。他蹙了蹙剑眉,又问:“跟着我干嘛?”

    铃儿自觉有些囧,心虑的她习惯性的扬了扬下巴,道:“我是想什么时候还你钱,你说在哪里能找到你,明儿得了空我差人把钱给你送去。”说着身边的两只手不停的摩擦着衣裙。

    “那点铜子儿就算了,当我济了贫就是。”

    “喂,你这是什么话啊?看不起我,当我是要饭的啦!我告诉你,那点钱我还得起,明天……不,后天,在这里我还你钱。”

    尔岚无奈的瞟了她一眼,心想若是不答应她说不定就脱不了身,所以道:“就那样决定吧,现在我可以走了吧?”没等她回应便大步走开。

    没想到那姑娘依然跟着他,他也是忍到了极限,狠下心来转身盯着她。她被他这突然回身吓了一跳,不过她却故作安然的冲他笑了笑。他没好气的嚷道:“烂苹果你到底要怎样?”

    烂苹果?她一听这个称位就来了气,喊道:“唉,我哪里烂了?”嗓门太大引来路人们的注目。她还一脸愤然的死盯着对方,小脸蛋涨得通红。

    该死!尔岚暗地里咒骂一句,也不再跟她多说,快步向前走,走着走着慢慢又停了下来,苦笑着转回身子,铃儿果然在不远处望着他。这时他死的心都有了,被迫来到她跟前问:“说吧,何事?”

    这姑娘这时倒是忸怩起来了,低垂着脑袋,磨磨蹭蹭的盯着脚尖一时说不出话来。弄得尔岚一身大汗,气得正在走开,姑娘却道:“我也不想跟着你呀,可是你得告诉我太宰府怎么走呀!”

    尔岚这下彻底被她打败了,脸部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无奈的仰天长叹。铃儿见他这样,忙补充道:“我迷路了,在这里你算是我的熟人,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

    你可真逗!尔岚无话可说快步来到甬道上,铃儿紧跟其后,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来到路边的一辆一骑马车前,车夫正坐在驾驶座上打盹儿。他将其叫醒后,对铃儿说:“上去吧。”又对车夫说:“送这位姑娘去太宰府。”车夫热情的应了一声,顺手将驾驶座上的长凳放在地上。

    铃儿正想抬脚上车,突然想到了什么,吱吱唔唔的道:“那个……车钱……我……没钱……”

    尔岚白了她一眼,递给车夫几个钱子,道:“行了,可放心了?”

    铃儿想了想,从头上拿下一支银步摇递到尔岚面前,道:“给,这是我最喜欢的,放在你那做个抵押,免得日后说我白拿,后天的这个时候就在先前的那座石桥上我等你,把账还清。”

    尔岚本来不想去接,又见她这般郑重其事的好笑模样儿,只好接过来。这是一支做工精美的银钗步摇,上面坠着暗红花蕊翠绿枝叶的铃铛,轻轻晃动就会发出悦耳铃声,想来也是昂贵之物。她上了马车,挑起帘子,道:“到时我来赎它,可要保管好。”

    他目送着马车的离去,再次看了看手中的步摇,心想怪不得她走路时会发生声声悦耳铃声,原来是这铃钗!顺手揣置怀中。

    马车七拐八绕的来到了太宰府邸,要说这车钱本来可以从门房这里拿的,但铃儿想自己来这里人前算是本家四小姐,但由于她娘地位低微,母女俩人在马家也是寄人篱下,自己家里的下人都没有当他们是回事,更别说这太宰府里的下人了。她不想给娘亲惹麻烦,故而才借那淳于尔岚的车钱。

    马车停在离太宰府不远处的偏道上,她下了车来到大门前,门前的那两盏大灯笼照得四周通亮。敲了半天的门才有门子前来回应,一看是铃儿,门房阴阳怪气的喊了她一声让她进去了。这个天也不算晚,何况又是年节之时,府中也是很热闹的场景。她却一路小跑着回到了后院母亲住宿的地方,这里与前院或府里其他的地方不同,显得格外的泠清。母亲则坐在床沿上不知在想什么心思竟入了神。

    铃儿进了屋,一抬眼看见桌上放着两个大托盘,上面整齐的放着几件衣物。她不明来由的望着母亲,母亲这才看到她,笑道:“回来了呀,我在家中等你好一会儿啦。”

    “这是什么?”铃儿问。

    “哦,这是你爹送来给你的,来,试试看合不合身,这些衣裳都是经名师之手,你爹说你这些年照顾我也是辛苦了,趁过年给你做几身新衣也是做父亲的一番心意。”她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件长裙往女儿身上样了样。

    铃儿撇撇小嘴,嘟噜着:“他何时关心过这些小事了!把你哄骗到这里来又不让你出去,这是什么意思?我看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懊恼的将新衣扔在一边。

    “铃儿,不许这样说你爹。”

    “娘,明儿我就带你出去逛逛,我倒要看看有谁敢拦我。”

    “明天,你爹要带你和你二哥去别人家祝寿,你可要乖乖的,啊。”

    铃儿皱了皱眉头,原来是这样!可是她想不通的是为何要带上她,去给人作寿,想必这人也是朝廷中人,但他只带二哥去就可以了,以前不都是这样的吗!为何这次还要带上她这个不讨他喜欢的丫头呢?

    冷月入夜幕,寒意绕房梁。尔岚躺在被褥里还感到丝丝冷气向自己袭来,已是深夜,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但他不知怎么还是入不了睡,干脆坐起来拿起枕边的箫放在唇上吹出乐来。箫声打破寒流占据了这间屋子,把他这个寂寞的人紧紧抱在怀中,这才使他感到些暖意。

    也许,在这个世上,只有这一木箫才是他的慰藉。

    箫离唇,乐而止。他披上件外衣下了榻。点亮了蜡烛,坐在桌边,一时间不知该做些什么。此地是他的家,是他生长的地方。此地是洛阳城,然而对他来说这座城空空落落,让他发寒。明天的那场寿宴他也得去,这是叔父的要求,他不得不去。可是那场于其说是寿宴,倒不如称之为官宴的戏台使他厌恶,他恨不能现在立即逃离,策马而去,投身进书院之中永不回来。不过,这只是他的美好愿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