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蒋毛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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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在尼山中的第一个冬天,英台这才感觉得山林中的冬季是那么的潮湿与寒冷。不过这总比夏天轻松得多,至少不用被贴身的襟帷闷得透不过气来。早在入冬之前家里就送来了过冬的衣物与用品,足足三大樟木箱子,堆在厢房里满满的。更令她生气的是其中一箱子全都是自己在家里用的那些女人的东西,这是她没能想到的事,怎奈家丁们已经离去,追他们回来也是来不及了。她只好和滢心一起把这只大箱子抬到厢房最为隐蔽的角落,手底下的人办事马虎让她发指,滢心却一脸欢喜的再去打开那个箱子,看到了久违的用品便乐开了花。

    英台没有再理她,自己打开了其他两只箱子,好在,那里面装的都是男子用的衣物。她欢喜的从中抱出一件皮草斗篷,这件淡青色斗蓬格外眨眼,面上绣有暗纹铃兰花样,轻轻抖动衣身,上面就会隐隐呈现出朵朵铃兰。领上嵌着厚厚的白色狐狸毛延伸到胸下,里子是嫩粉色绸缎,里面填有上等的天鹅羽毛为芯,再用金色丝钱收了边。英台披在身上,顿时暖上心头。

    “哇,少爷,这件莲蓬衣太美了,瞧瞧这雪狐毛真真的柔软,再看看这做工,你别说那吴师傅的手艺越来越好啦!”滢心恨不得将全身趴在英台身上,摸摸这闻闻那。

    英台一把将她推开,再望向自己身上的这件斗篷,甚是喜爱,道:“下次出去游玩就穿它啦,还真是挺暖和的嘛!”她一边爱抚般的摸着身上的斗蓬,一边再去箱中翻着。里面全是新做的男士冬衣,款式各样,颜色多变。她乐得合不拢嘴,再看向另外的箱子,里面棉被、手炉、暖袖筒、毛围脖,各种毛料靴子,应有尽有。

    滢心翻来翻去,脸色沉了下来,委屈道:“都是少爷的,难道我就是铁打的身子吗?府中的那些人也真是,尽想着溜须拍马,不顾他人死活。少爷,您来书院这半年来全都是我在照应,这天寒地冻的,您就忍心让我只穿这单薄的秋衣伺候在身旁吗?”

    “你这个没良心的,哪回我亏待了你?这么多的衣服还不够你穿的?箱子在这里,你喜欢什么便随手取了去就是,净说些不冷不热的话来欺负我!”英台假意生气埋怨道。

    滢心一听便乐得跳起来,直奔两只大箱子,这挑挑那捡捡,东西实在太多,一时想不好挑选哪样。便道:“我只要一两件冬衣冬靴就行了,这里都是上等货,我能随便用这些暖袖筒吗,小姐?”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了,‘小姐’二字脱口而出。

    这时门外的山伯正好进来,听到滢心明明叫了‘小姐’,诧异的问:“小姐?滢心你方才在叫‘小姐’吗?”

    英台与滢心都是猛得一惊,滢心笑容可掬的支支吾吾着,英台道:“她是说家中的九小姐,哦,就是我的九妹,她给我置办了不少过冬的用品。”忙向滢心挤眉弄眼。

    “对,我家那位九小姐太过细心,看看,给少爷送来这么一大堆七七八八的东西,少爷刚刚还在埋怨她呢。”

    山伯听后点了点头,再放眼望着一屋子的东西,啧啧半天,道:“果真像大家说的那样多呀,英台,你家人要把家都搬来吗?”

    “这个……这次确实有点多,阿兄,不会让你不方便,我这就收拾好。”英台忙脱下身上的斗蓬放在一边,把撒落在地上的衣服靴子都拾在一起,再叫滢心好好整理,再道:“有些东西等家里再来人让他们带回去便可,不会占用太大空间。”

    山伯与她们一起收拾起来,见到那件狐毛斗蓬时眼前一亮,道:“这件着实好看,披着它夜里温书甚是保暖。”

    滢心乐道:“这是天山雪狐的皮毛可不暖和嘛!里面可是用天鹅的羽毛作芯的,我家少爷冬天尤其怕冷,这些子东西到时都能用上的。”

    一件斗蓬又是狐狸又是天鹅的,让山伯真是大开眼界,但他也没有再说什么,把那斗蓬叠了整齐后放在案几上。英台见他不出声,便问:“阿兄的家母可曾捎来冬衣?眼看着快下雪了,你到现在身着还如此单薄,身子再怎么健壮难免也会冻着。”

    “哦,来时我就带了大氅,只是现下我还不觉得凉,所以想等等再拿出来。不怕你笑,我只带了一件厚衣。”山伯说得觉着有些尴尬,笑了笑。

    “没关系,需要时阿兄就穿我的嘛,你也看到了,这么多我也穿不了,放着也是可惜了。”

    滢心听自家小姐这么一说,赶紧抢过话头道:“少爷真是傻了,梁公子那样的高大健硕,你的衣服他怎能穿得上?”

    英台狠狠的白了滢心一眼,那丫头没有再说话,忙着手里的活儿去了。山伯把这眼前的两只大木箱搬到了墙角,问:“英台,马上就要考骑射了,你的箭练得如何?”

    一想到骑射考试英台就头疼,骑术还好,还能马虎过关,但自己的箭法实在是不可恭维。她自己也在呐闷,为什么其他课目自己都能名列前茅,唯独这箭术怎么也拿不下来呢!“看来我还是去跳崖得了!”她面对着山伯,沮丧的嘀咕道。

    “昨天你不是已经射到靶了吗?”山伯一副鼓励她的样子。

    “那也是擦了边,离靶心隔着千山万水呢,你没看到杨晋鹏他们都在我背后笑得前仰后翻吗?”英台一想到昨天的情景恨得牙痒痒,她咬了咬唇,道:“阿兄,要不然考试那天我就装病告假,你说这主意如何?”

    谁知那山伯听后便捧腹大笑起来,英台对他这一举动很是不爽,朝他背后打了去,嗔怪道:“你笑什么笑?喂,我跟你说的是真的呀,梁山伯你别笑了呀!”

    “小小的考试,你……你你还装病!哈哈,当真是怕啦,怕啦!”山伯越想越是觉得好笑得很,干脆坐下来继续笑。

    “那你说我该如何?我可不想再当众被人家取笑,那箭法我也练了无数次,可就是找不准靶心。为这个你不都跟我凶了好多次了吗?还有那尔岚,现在他都不愿教我了,昨天见我手持弓箭他就绕道而行了!立诚也是如此,我就有那么可怕吗?”

    尔岚与立诚的反应更是让山伯痴笑不止,看到英台的脸色他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意,道:“他们也太过份了,你再怎么不行也不能这样打击你呀。不过,英台,你的箭术实在是太……上次本要射树,可是你却射中了离那棵树还有十万八千里的汪夫子手里的那面木琴上,差点出人命了啊……”他说着说着又开始笑起来。

    英台心里的一团火立即冒了上来,也不再理他,气冲冲的离开了厢房。这段时间她也受够了他们的那些只言片语,自从决定练习射术后她便天天抱着弓箭泡在靶场里。那弓弦确实是很难拉开,但她还是将其拉满,不停的练习射箭,弄得现在自己的胳膊都不能随便抬高,双肩疼得厉害。但她从没有抱怨过,也从没有叫过苦喊过痛。

    她从库房中拿出自己平时常用的那把弓,来到靶场上。现在正是晌午,这里不会有人来。她后背背着一箭囊的箭矢,离靶心不远处站定,拿出一只箭放在弓弦上,对准靶心,‘嗖’的一声箭出弦,她望了一眼,那箭却飞到了旁边的那棵大树上,插得紧紧的。她见此况恨得直乱跳。不过她又静了下来,又抽出一只箭矢,放在箭弦上,深呼一口气,‘嗖’箭离弦,又是脱靶。试了无数次,还是同样的结果。

    她彻底绝望了,垂着脑袋正想离去,只听身后一个冷冰冰的声音传来:“你这样,考试那天定会是落到最后的。”她寻声看去,那人是马文才。

    马文才松垮的靠在树边,两手交叉抱于胸前,他用眼角瞄了那箭靶,口中‘啧啧啧’了几下。英台没好气的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一脸茫然,愣了愣,道:“这是靶场,又不是祝家后花园,我来这里还需要告诉你理由吗?”他故意四处寻了一通,用一种嘲讽的语气问:“你那个梁兄呢?怎么舍得让你一人在正午间来这里练箭呢?”

    “我也没有理由告诉你这些,失陪。”英台转身便要离开。

    “箭,不是你那样练的,你有没有兴趣听听我的一些建议,祝大公子?”马文才从她身后悠悠的问。

    英台停下步子,扭头看他一眼,他见她有所动摇,就走了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那把弓,再从刚刚落箭的地方拾起箭矢,在她面前摇了摇,道:“你呢,平时练箭都与我们一样左手握弓右手持箭,据我这几天的观察,你最好用右手握弓……”马文才见她一脸质疑的盯着自己,他露出信不信由她的笑容。

    英台见他不再说话,疑惑的问:“怎么不说了?说啊,我在听。”她表情极为认真,这样的她让马文才多多少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便继续传授她一些射箭的技巧。她听完后,便接过弓,道:“我试试吧。”

    抽箭,上弓,拉弦,她做着非常标准的姿势把箭头瞄准了靶子。马文才在她身边,道:“好,肩膀再放松一点,两腿别太紧,腰部别扭的太过。深呼吸,再慢慢吐出来,跟着呼吸的节奏,然后将箭脱手。”

    她慢慢放松下来,手中箭被她轻轻放飞,她的目光紧追飞出去的箭,追着追着,她便显出了喜悦神情,因为那只箭正插在靶上靠近红心不远的位置上。成功啦,她一时雀跃,高兴的直奔靶前,左看右看,没错,那正是自己方才放飞的那只箭矢。这是她至今为止成绩最好的一次,等她冷静下来时才想到这是不是一次侥幸。于是,她又回来原来的位置,瞄准靶心又放出一只箭矢,又是同样的结果。她明白这次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好方法,心里激动万分,想这次考试自己再也不用烦恼到时会出丑了。

    她来到马文才面前,见他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便道:“这次多亏了你,多谢,我真笨,怎么没想到换一下位置呢!”

    “旁观者清,你继续练吧,我要回去午休了。”马文才道。

    “马文才,你想让我怎么谢你呢?你说说。”

    “他们帮你,要你怎么谢他们?他们要什么,我就要什么。”马文才背对着她不屑的回答道,他口中的‘他们’所指的当然是山伯尔岚等几人。没等她回答,他就步伐悠闲的的走开了。

    英台目送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他……

    冬天的山林总是灰蒙蒙的一片雾气,林间的活物减少后猎物的猎人也跟着不见了踪影,此时的林间幽静,空荡,唯有满地的枯叶随风卷起再随风落地。说到风,山里的冬风可算是厉害,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小铁片绕着大气层横冲直撞,直到撞到实物后又会分解成无数根冰冷铁针刺入深处。

    山伯身穿一件厚实的棉长袄,把长袖严严实实的裹在手腕上,肩扛一把大镰刀,手握一根长扁担正行走在山道上。书院的柴火用完了,早在昨天就完了,他本想当天就上山来砍柴,但天气一直阴霾不断,上山有些危险。今儿一早才见天气晴朗许多,他便立即进了林子。往常也是他负责砍柴的活儿,这山间的林子大多也是走遍了,对这带的地形也是了如指掌。故而他也不叫上一个帮手,自己便独自山行。

    早在老家,只要他在家,他就把家中一年的柴禾全都准备好,这样母亲与姨娘也不愁没有柴烧。现在,他已经砍了一捆柴了,他把它们扛在肩头打算找下个地点,就在他转身那一刹那隐隐约约瞅见前方不远处坚立一块像石碑的物体,他慢慢上前挪了几步才看清楚那是一块墓碑,墓碑之后则是一块凸起的圆包形的土丘,上面长着一些四季长青的植物,看上去不是进去野坟,周围被打理的很干净整洁。他心道: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里有坟墓!便再走近一些,他象征性的双手合拢对着墓碑行了一礼,再凑近看上面的字,‘爱子周暮然之墓,元康年二九一年——元康年二九八年’。

    山伯想着这周暮然是谁呢,也许只是山中人吧,还是个孩子,太可怜了!可是怎么被葬在这林中深处?他也不再多想,又行了个礼后转身走过。在不远处他竟然碰到了医馆里的乌冬大夫,他上前向她打个招呼,她还是那种冷峻的表情,他看到她手提的篮中放有香和菊,他便想到她是来给亡灵上香的,那亡灵定是刚才那个孩子。

    她果然来到那坟墓前,从容的把篮中的东西摆在墓碑前,再点了三柱香插在前面,摆出一包白糖饼和一小块熟驴肉。完事后便静静的坐在那里,山伯来到她身后,见她这般用心,便问:“这是先生的家人吗?”

    冬灵转头望他一眼,再回望这块碑上的题字,道:“这孩子是周山长的独子。”山伯一听惊讶不已,“院长与夫人年近半百才得一子,要是现在还活着的话也快有我高了吧,那时,他才七岁。”她轻轻抚摸着那墓碑,平静的像一汪潭水。

    山伯怎么也没想到躺在这里的这个孩子原来是周山长的骨肉,愣了一会儿便清醒几分,他重新来到墓前拿了三柱香拜了拜后恭敬的插在香炉中。转眼间那冬灵却走远了,他不便追上她,便自己挑着柴慢步在山路上。

    最近,叶平川有些神情恍惚惴惴不安,原来老家的父亲来信道他家中那个姐夫嗜赌成性,已经把家中的值得当卖的东西全都卖掉,可这样也满足不了他的贪欲,还想着叶家的那两间祖屋。叶平川得知之也无可奈何,让他能怎么样呢?在书院的花费基本上都是山长出的,他替院里做些杂活也不会领到一分钱的。他只凭平日里帮人家抄书抄经才能向家中寄些铜板,这些只能供父亲一人免强过活。

    说实话,他已经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向山长张嘴借钱了。这茫茫人世,只有他孤身一人,每次家中来信问他要钱时他都会感到自己已被上天远远抛弃。他被那所谓无所不能的神扔下了万丈悬崖,任凭他怎么向两边抓向两边扯也是空空一片,他没有抓到任何可以拉自己一把的东西,一根稻草都没有。他只能让自己往下坠落,闭着双眼等待着那粉身碎骨的一瞬间,然后安然的死去,那样才是真正的解脱吧!

    夜色间,他冲出了自己的厢房,一直奔向书院的那棵老榕树下。他半抱着榕树气喘吁吁,感觉呼吸困难,他大口大口的喘气,像是要把这树里的氧气全都吸到自己体内。刚才,他在屋里正在烦恼怎么赚一文半分的寄回家去,同屋的马文才却拿出一张价值不扉的缣帛在胡乱涂鸦,不满意时他就随手将其扔在地上继续拿出新的缣帛。那缣帛非一般纸张,这一张的价钱够他们这些平民的两年费用。他眼望着满地的缣帛,耳听着那同窗翻动缣帛的声音,他怎么也感受不了那种扔缣帛的手感与心境。那种声音就像一把铁锤击打他的心发出的撕心裂肺震耳欲聋的撞击,震得他颤抖,震得他遍体鳞伤。他再也无法在那里待下去了,若再待一刻就会发疯。于是他快速逃离了那里,离那厢房越来越远,可那‘沙沙’清脆的缣帛声还回荡在他耳边。

    命运,让他只能想到‘残酷’一词,对他来说自己的命运如同蝼蚁。不,不像它们,他不如它们,它们还有自己的同伴帮衬。而他,一直只有孤身奋战,筋疲力尽之后艰难的站起来,却不知下次的惊涛骇浪何时还会袭来。

    他倚靠着大树久久未能回过神来,无力的任由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里寒风涌进。半晌后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觉得冷得厉害便起身往回走。空旷的大地无际的星空,却容不下他这个渺小的生命,让他如此狼狈如此落魄如此卑微。

    尽管自己现在如何的疲惫,可书院的活儿还是得照常去打理的。第二天他托着有气无力的身子来到马厩前,却见到山伯已经把马厩打扫干净了,正在喂马儿们。他走近了对方,道:“今天起晚了,真是不好意思。”

    山伯对他笑道:“也不算什么,谁有空谁就多干点。”他停下手中的活儿,想了半天才问:“平川,你最近是不是有心事?”

    叶平川愣了愣,将对方手中的干草接了过去,继续喂马儿,回答:“我可能……坚持不到察举那日了……”他深深叹息一声。

    “为何?你究竟遇到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些人又拿什么事情去为难你?我不是说过要是他们再找你麻烦你就告诉我吗?”山伯正色道。

    “不,不是因为他们,是我的家事。”叶平川若有所思的说,见对方又要说什么,他拦住他,接着说:“你别问,家丑不可外扬,我也不愿意现在说。我原本以为在这里最起码你和我是一样的,但是,我错了。我的处境几度让我差点崩溃,你虽然家境不富裕,但有个疼你的母亲,而我却比你多了一个嗜赌的姐夫,他就像附在我皮肤上的锥蝽,在我不知不觉中吸干我的血,直到被他吸干为止。”他说着却把握在手中的干草握得越来越紧,恨意全都集中在手掌上似的。

    山伯见他这样也不知该说什么,伸手握了握对方的肩膀。叶平川回过神来,转过身子背对着他,呵呵一笑,道:“没事,我既如此,无力改变。时间快到了,快点去授课吧。”他快速将干草全都添在马槽中,跟着山伯朝书院走去。